返回乾清宫的朱由检,在乾清门外遇到了等候自己的刑部尚书袁可立。朱由检连忙吩咐随行的太监王坤接过了袁可立手中的文件,他则同袁可立一边交谈着,一边向上书房走去。

    走进了上书房后,出了一身汗的朱由检马上吩咐吕琦赶紧打两盆热水过来,好让他和袁可立擦把脸。两人收拾妥当之后,朱由检才对着坐下的袁可立问道:“先生带来的都是些什么文件啊?可有需要朕优先处理的吗?”

    袁可立面色平静的回答道:“臣带来的文件中,除了有一份文件需要陛下亲自定夺之外,其他文件,臣都已经拟定好了刑部的意见,陛下可以斟酌批示。”

    朱由检马上说道:“这样啊,那其他文件就先放一放,朕回头慢慢看。先生便简单说说,需要朕作出决定的那份文件的内容吧。”

    袁可立从放在一边茶几上的文件中挑出了一份,然后翻开向皇帝报告道:“昨日下午刑部收到了巡访陕西宗室案件的崔学士的报告,根据陛下的意思,他已经对所有宗室的违法事迹都进行了登记,并召集陕西三司官员在西安进行了审讯。

    …除去韩、秦两藩关于涉及到谋反案的宗室人员以外,涉及到其他罪行的宗室人员共有七百九十余人。根据陕西三司官员和崔呈秀、杨鹤等人的研讨,拟按律判其中39人绞刑,176人判监禁3-30年不等,312人判处罚金代罪,剩下的200余人则予以口头告诫和闭门思过的处分…”

    袁可立念完之后便将手中的文件交给了崇祯,并没有发表多余的评论,朱由检接过了文件稍稍翻了翻,口中漫不经心的询问道:“刑部怎么看崔学士他们定下的刑罚啊?”

    袁可立思考了一会,才注视着崇祯说道:“陛下这是真的需要刑部的意见呢?还只是形式上的问一问?”

    朱由检有些惊讶的抬头望向了袁可立,随即又恢复了过来,依旧微笑着说道:“听先生的意思,似乎还有两种不同的答案吗?那么先生不如都说出来,让朕参考一二可好。”

    袁可立的手指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方才若无其事的说道:“如果陛下只是形式上的问一问,那么臣就会回答:我朝以忠孝治理天下,夫子也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天下宗室,说到底都是同陛下血脉相连的亲戚。陛下让崔学士他们审讯陕西宗室,在百姓面前昭显了国法,已经足以显示了陛下的威严。接下来,不妨示之以仁,宽大处理这些犯罪的宗室成员,以全陛下之德。”

    朱由检的身体下意识的向后靠了靠,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才饶有趣味的对着袁可立继续问道:“那么如果朕真的想要刑部给出一点意见呢?”

    袁可立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以更为平稳的语气说道:“陛下如果真的想要听刑部对这件案子的意见,那么臣倒是想要先问问陛下,陛下登基也差不多有三年,陛下登基开始时推动的改革之政,现在也算是初见成效。

    臣想要知道,陛下推动的这场改革,终点究竟在哪?陛下淡化了忠孝礼仪之后,可是准备好拿什么替代我大明的立国之本了吗?臣不日就要退出仕途,想来今后也很难和陛下如此对坐而谈了。所以,陛下能不能和臣说句实话,也好让臣安心卸任呢。”

    朱由检看着袁可立的眼神明暗不定,房间内也寂静一片,吕琦和王承恩都注视着皇帝的动作,等待着崇祯的指示。

    对于袁可立今日对自己的摊牌,朱由检也感觉到有些意外,不过他思考了许久,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随着改革政策的不断推出,旧有的朝堂秩序正在慢慢被瓦解了。但是朝堂中很大一批官员都还没弄清楚,新的朝堂秩序是怎么运行的。

    就算是那些支持新政的官员,也只是听命于上面的意思,并没有真正的了解整个改革的目的,说到底他们的支持,还是以站队的投机意图居多。

    袁可立今日的摊牌,无疑代表了一部分官员,想要试探这场改革的底线究竟在那,和他对于治国执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了。

    朱由检想了许久,觉得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起码证明了,这部分官员还是希望能够和自己合作的。

    他琢磨了许久之后,方才放松了身体说道:“改革的终点,其实朕登基的时候不就已经公布了吗?改革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将大明建成为大同社会。改革的最低目标,就是为了解决大明百姓的温饱问题。这两个目标朕一早就说过了,先生难道忘记了吗?”

    袁可立的眼神变的有些疑惑,即便他从小读的是圣贤书,也憧憬过圣人所描述的那个大同世界,但是宦海沉浮了数十载,他对于这个大同世界的圣人理想,也早就已经放弃了。

    年轻的皇帝还没有被世间的真实磨去心中的一点理想,把大同世界当做了治理国家的最高目标追求,他并不觉得这是该被责备的天真。

    但是,崇祯这三年来的执政表现,已经证明了他并不是官员们以为的那个天真少年。他所提出的那两个目标,自然也就被诸多官员们所遗忘,认为这不过是崇祯用来哄骗人心的说辞。用建立大同世界来忽悠年青士人,用解决温饱问题来安抚底层民众。

    正是凭借着这种手段,年轻的皇帝才能在民间短时间内拥有了极大的声望,也让新政一开始推行的时候,并没有遇到太多的民间阻力。然而,正当大家都认为,当初崇祯制定的这两个目标是一种政治骗局的时候,袁可立却再次听到了,崇祯对于这两个目标的重申。

    袁可立注视着皇帝的眼睛,并没有发现崇祯有任何说笑的意思,他终于确认崇祯说这话时,确实是真心实意的,这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袁可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低着头回应道:“陛下有这样的志向,的确是我大明百姓的福气啊。”

    朱由检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继续说道:“先生不必过于夸奖,至于我朝的立国之本,其实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朕觉得,用道德来治理国家,那是上古圣王才能做得到的事。朕不过是一个常人,不敢自比三皇五帝,所以还是用愚笨一点的方式治理这个国家为好。

    朕觉得,朝廷告诉百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总好过让他们用道德自我约束吧。先生一向睿智,理当清楚,朕将刑部半独立出来,只在名义上挂靠于内阁之下,已经表明了朕的治国之道。”

    朱由检突然停了下来,从桌上拿起了袁可立交给自己的文件,然后扬了扬文件说道:“不管刑部给朕什么意见,朕对这份奏章也只有一个态度。

    在我大明,不会有法外之徒。起码在朕的治下,不能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物。法律如果保护不了百姓,那也同样保护不了我们。先生以为如何?”

    袁可立沉默了一阵,终于起身向崇祯行礼说道:“既然陛下有这样的认识,臣和刑部同仁自然是极力支持的。

    陕西三司虽然已经定罪,但是按照旧例,宗室犯法只要不涉及谋逆等十恶之罪,就不能判处死刑。事已至此,是不是由刑部将判处死罪的宗室成员罪减一等,改为终身圈禁,也能稍稍抑制事后的非议?”

    朱由检伸手在面前的文件上虚虚的抚摸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人如果不让他们流下自己的血,就会觉得流别人的血是天经地义的事。过去数年里,陕西百姓因为他们而家破人亡的,不知有几许人。

    如果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他们,又怎么能够让天下宗室子弟引以为戒?就照三司定的罪执行下去吧。不必等到秋后了,尽快了结了这件案子,也省的有人还心存侥幸。

    当然,如果先生觉得有难处的话,朕可以让惠侍郎早点赶回来,接手这个案子。”

    袁可立站在崇祯面前摇了摇头说道:“臣都是已经准备卸任的人了,何必把这么棘手的事情留给别人呢?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么这件案子就当做臣卸任之前的最后一案吧。不过陛下再怎么想要重整纲纪,有些事情还是需要顾忌的。”

    朱由检楞了下,才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袁可立认真而严肃的说道:“如果陛下想要执行这几位宗室的死罪,也请陛下让宗人府先革去了他们的宗室身份,也算是陛下对天下有了一个交代。”

    虽然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套路,但是看着袁可立认真的态度,朱由检还是点头应允了。

    送走了袁可立之后,朱由检感觉自己刚刚好似连续打了两场拳击赛一般疲惫不堪,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一边闭目养神。

    没等他休息多久,便听到吕琦轻轻唤了自己几声,朱由检顿时张开了眼睛望去,“什么事?”

    吕琦小声的说道:“刚刚收到消息,后金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二贝勒阿敏的长子爱尔礼逃到了营口,然后上了四海商行的船到了天津。

    另外,东江镇那边发来了几分密件,都是和毛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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