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黄立极搪塞了几句之后,突然想起倒是有一件事是可以和这些同僚商讨一二的。顺便也能释去自己和陛下相谈将近一个多时辰,到底在谈些什么。

    黄立极叹了一口气,对着三位同僚说道:“其实陛下找我去只谈了一件事,我正要和诸位商议商议,这事情该怎么办?”

    张瑞图、李国普两人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走了过来。他们这些能够入阁之人,无不是心思通窍之人,刚刚黄立极说陛下没和他谈什么,这几人都是不信的。

    自崇祯登基以来,从未单独召见过那位阁臣。这第一次召见了首辅,就单独会谈了一个多时辰,要是两人没谈什么才叫有鬼。几位阁臣虽然不如黄立极在宫内关系深厚,但是在宫内也算是认得几个人的,这黄立极要是死活不肯透露,估计他们就要走宫内门路,探听今日下午皇帝和首辅在谈什么事了。

    不过既然黄立极愿意自己坦白出来,那么他们自然是要洗耳恭听的,这倒是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

    黄立极清了清喉咙后,就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位同僚说道:“陛下召集我,是为了今年初在陕西澄城被郑彦夫等贼人杀死的知县张斗耀一事。”

    李国普顿时有些气恼的说道:“去岁陕西大旱,这张斗耀为了保住自己的政绩,居然在百姓青黄不接之际催科,且催征甚酷,民不堪其毒,激起了当地民变。此等奸贼,为了一己之私,败坏国事,如果他不是被变民所杀,吾也当请求朝廷抓捕此人,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张瑞图面露不忍之色劝解道:“元治兄不必如此气愤,这张斗耀败坏国事,自然该死。但是其被变民所杀,也已足够偿还其恶了。且事后先帝已经降罪于其家人,又剥夺了此人之宦籍,这惩罚也已经足够重了。俗话说:人死则债消。陛下今日重提此事,又是为何?”

    张瑞图虽然如此劝说,但李国普的气愤依然没有平息。施鳯来一点都不关心这张斗耀的家人如何,他只想知道崇祯提及一个死人是为了什么,于是他马上打着圆场,把话题重新绕回了崇祯对黄立极交代的事上了。

    如果是以往,李国普这么打断他的话,黄立极早就生出不快了。不过今天他却兴致很好,面带微笑的等着几人议论完了,才继续往下说。

    “陛下的意思是,如果张斗耀还没死,自然是要抓起来重重惩处,以安澄城之民心,以释当地民众之怨恨。

    但是澄城百姓一不向同州知州告发,二不向西安府告发,三不向陕西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告发。而是听任贼人鼓动杀官泄愤,这个事的性质就变了。

    大旱之年没有赈灾还要照常收税,这是州、府及承宣布政使的失职。而提刑按察使对此茫然不知,更是玩忽职守,尸餐素位。

    在百姓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催科,这只能说明这位知县对农事一无所知,吏部选了这么一个对民事一无所知的人当亲民官,难道不是吏部失察吗?

    张斗耀是个对民事一无所知的读死书的庸才,但是澄城小吏难道不知道,在百姓青黄不接之际去催科会激起民变吗?

    澄城民变之后,当朝诸公不思考张斗耀为何会在青黄不接之际催大旱之年的科,只顾往张斗耀身上推卸责任,以惩罚死人来堵天下百姓悠悠之口,我看百姓未必安,而天下州县官员已然心寒了…”

    黄立极不紧不慢的回忆着崇祯对自己说的话,似乎连当时崇祯说话的神情都想要描述出来。

    黄立极代崇祯转述的一番话,把大明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都指责了一个遍。偏偏这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无力反驳,这感觉真令人难受。

    张瑞图心里倒是升起了明悟,难怪崇祯要找首辅单独说这事了。这张斗耀激起民变之后,言官清流就上书斥责,把张斗耀描述成了一个以残民虐民为乐的酷吏。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替其说过一句好话。如果崇祯这番言论在朝堂上公开,恐怕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吧。

    李国普刚开始听黄立极转述崇祯为张斗耀翻案的话语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愤愤不平,认为自己应该马上上疏,纠正崇祯这种不分是非的错误观念。

    但是慢慢听完了崇祯对张斗耀事件中,各级官吏的错误说明和评价之后,李国普忽然发觉似乎崇祯的话的确大有道理。

    张斗耀事件之后,除了问罪张斗耀的家人,和下令对民变进行平叛,朝廷官员没有做出任何改变。正如崇祯所说,因为张斗耀事件暴露出来的大明官吏的问题,没有一个得到解决。

    而灾荒之年地方官员应该如何组织民众自救,中央朝廷应该如何对地方受灾民众赈灾,对于受灾百姓应该缴纳的税赋应该如何调整,这些问题即没人提出来,也没有得到解决。

    因此张斗耀事件除了死了一个大明的知县,激起了澄城百姓对官府的怨恨之外,还给陕西民众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出了问题不试着找官府协商,而是直接杀官闹民变。

    如此一来,地方亲民官处理民事就失去了弹性。缓则无人理会,急则聚众闹事。试问我大明之国策,今后如何能在地方落实下去?

    黄立极满意的看着面前三位沉默不语的同僚,现在他们的反应,就和他之前在崇祯面前表现一模一样。崇祯从张斗耀这件事里居然能看出大明官场这么多问题,就算是黄立极这位久浸官场的老官僚也很吃惊。

    就算是黄立极自己,也是沉浸了官场几十年,才了解了大明官场上的种种弊端,而崇祯不过看了一个案子就了解的个中三味了。

    粗闻此事时,黄立极大为震惊,以为崇祯是要借这件事兴起大案,这不禁让他大为惊恐。因为这事件牵涉到的,大部分都是阉党和他的门生故旧,而东林党人因为此前被魏忠贤赶出了朝堂,反而没沾上此事。

    看着黄立极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崇祯才不紧不慢的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事件已经快过去一年了,再去翻旧案,对谁都没好处。

    但是借这件事,崇祯对黄立极提出了整顿地方官吏的风气,特别是要把各地方的吏员纳入管制。禁止目前这种中央对实际掌握地方的小吏一无所知的局面,且要打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官的局面。

    黄立极正沉思在,崇祯对他说的整顿地方官职的方案之中时,施鳯来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下首辅,大家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施鳯来更关注的是崇祯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崇祯对张斗耀事件的评价。

    黄立极长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恢复张斗耀的宦籍,为其家人平反,内阁对民变负起失察之责,以邸报通告天下。然后借此事,推动地方行政改革。”

    施鳯来听到由内阁出来负责,顿时大惊失色,连后面一句话都没听清,就立刻反对道:“不可,万万不可。内阁向天下自承其过,今后我内阁的声名将置于何地?那些东林言官无事尚且要找些事出来,如今有这么大个痛脚在手,我等岂不做实了东林党人给我等安上的祸国殃民的奸臣罪名?我范兄,切不可铸此大错啊。”

    张瑞图的脸色倒是异常平静,他伸手制止了施鳯来的劝说,对着黄立极认真的说道:“陛下既然要我等出面自承其罪,想必一定还会有解围之道。不过陛下所言,要借此事改革地方弊政,究竟是何意思?”

    黄立极看着这位内阁中算是最有能力的成员,不由暗暗称许了一声。三名内阁大学士,李国普自怨自艾,沉浸在之前他对张斗耀存在偏见评价的反省之中。施鳯来则一心想要撇清自己的责任。唯有张瑞图很快跳出了后悔的情绪,警惕着崇祯是否提出了不切实际的改革,这才是一名内阁大臣的风范。

    圣人曾经说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近人天天把圣人之言挂在嘴边,但真的照着去做的,却没有几人。

    黄立极对张瑞图点了点头后说道:“陛下认为,科举之途虽然为国家积累了人才,但是也有不少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考上进士就成为主政一方的亲民官,少有不被下吏所欺瞒的。这对国家和百姓都不是什么好事,对这些国家未来的栋梁也不是什么好事。

    而知县身为一县之长,其职责是发展民生,和教化百姓。而不应该以催科、刑狱为功。因此陛下有意在知县以下设置三个新职位,一曰副县:协助知县处理政事;二曰县法官:专职司法;三曰国税局:主管一切税收事务。

    新科进士今后不得直授一县之正职,须任副县两年之后,方可提升。而所有吏员都必须编辑在册,纳入国家财政支出。今后吏员也必须考试合格之后方能充任,不得私下招募。并废除吏胥不得科考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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