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明让罗二跟着胡老儿一起到秦州凤翔收购药物。
    没过几日,梁予馥就跟这胡老儿坐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驾着一头积弱的老马出发了。
    本来沿路上这胡老头是不说话的,只是自己哼着小曲。
    可恍恍惚惚之中,梁予馥似乎听清楚,这胡老头没来由头所哼唱的歌是药性诀。
    真的好怀念啊!她小时候也很常听见,她的兄长在人前人后直背诵药性诀。
    这一路上梁予馥听胡老头唱过几次后,她也有些朗朗上口了。
    在摇摇晃晃之间,在风沙奔驰之上,她总也能接上胡老头几句。
    胡老头甩着短马鞭,鬓白的胡须却长的杂乱无章,言语之间粗俗中带些近乎人情,"小伙子真是好记性,听老朽唱上几回,马上就记住了!果然是年轻人。"
    梁予馥对胡老头拱了拱手,像只被放飞的鸟,毫不掩饰喜悦,"好说好说,我从来没听过完整的药性诀,这还多亏了胡老哥你。人活的越长,果然就越有用。"
    胡老头扬声高问:"我看这样吧!我念一句,你接下一句,谁接不出来,等会的饼钱跟酒钱都谁付。这般打赌,途中也不生闷。如何?"
    "好。"
    梁予馥一口答应,她仗着自己年纪轻也记忆力好,想着既然有机会能有人陪着背诵药性诀,可是得来不易的机会。
    几个饼钱跟酒钱不过是几文钱,大不了输了,她饿几顿也就罢了!
    未时,他们才到了一处官道上,许多旅人会停留的草棚下买饼买酒。
    整个上午,梁予馥输了胡老头两回,却越背越顺,最后居然反赢了两回,也算是打平,各付各的,谁也不欠谁。
    只不过胡老头这人一但喝了酒,就容易胡言乱语,他歪歪斜斜的躺在马车边上摇摇晃晃的,唱着不成曲调的调子。
    梁予馥被迫学着驾马车,她把胡老头推进马车里,自己安安静静的驾了小半天的车,还因此被迫吃了大半天的官道飞沙。
    本就装扮成男孩的脸,更是风尘仆仆,束绑着发有些纷乱,像是被以风梳过头,以雨洗过了发一样,更看不出来是个姑娘了。
    官道上,许多奔驰的快马,一匹一匹的飞奔而去。
    哒哒的马蹄声,把半醉意的胡老头扰醒,他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指着快马加鞭的马儿说,"瞧瞧,那是官家的飞马,下回看到要靠边上让让路,他们可凶的,直接把人给踢死撞死了都不管。"
    这滚滚扬起的沙尘,直接污了梁予馥一脸,满手鼻被灌了不少沙土。
    她瘪了嘴,闭起了眼,口不择言的骂了几句,"这官家可当真霸道。"
    胡老头捂住她的嘴,小声的嘘了声,"小伙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得了,回了燕都可别说这些话。要一个不小心,只怕会人头落地。"
    梁予馥冷哼一句,又想起自己在承天府的地牢里所受的苦,更是觉得骂的不够解气,"现在此地,天高皇帝远的,怕什么?有本事追过来杀我。"
    胡老头醉意直接醒了三分,他坐在车舆边上,以酒瓶钝响的敲着马车,提醒道:"你小子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燕都前些阵子因清查假琥珀抓了多少人,你都没听说过?"
    梁予馥听见胡老儿谈论起假琥珀案,心中一凛,顿生警觉,她面上装着着镇定,私下假意探问,"什么啊?哪有这事,胡老哥你别胡说,我在燕都那么久了,都没听人说过有这事。定是你喝酒喝多了,自己胡诌的。"
    胡老头晃着酒瓶,人也摇摇晃晃的,"我没骗你,我们车马药商的邓老板就差点被抓了。"
    胡老头小声说着,接着又起酒劲的胡扯,"那伙人就是随便抓人交差的,你若不交钱,不跟官爷打商量,不给些油水,在怎么质量好的生药,都会被判成假药。"
    "否则三大药铺里,怎么只有慈心的刘老板被关了三天,交了罚金人才能出来呢?刘掌柜的人脉不够硬啊!哪像老邓那老滑头,仗着妻弟在府衙里做事,干啥事都通行无阻。"
    胡老头打哈哈,甚至尾音露出一丝只属于草民,只能无可奈何的冷笑。
    接着把空酒瓶给狠狠地往远处的一抛,才又说,"那燕都里前几大药铺的药,可都是用老邓家的药啊!这我绝对可以挂保证的,绝大部份的药都是我们跑来送去,亲手从采药人、猎户那买来,又卖去的。"
    梁予馥听的有些胆颤心惊,竟不知这其间是有如棉里藏针之险。
    若非她在慈心务过杂工,恐怕也会认为是刘老板自己添假药进去,才会被官爷抓的,而非是另一层的关系。
    胡老头见梁予馥像是吓傻了,推了她一下,"傻小子吓傻了啊?这往后,还有更多需要斟酌的事呢!行走江湖,多注意人情世故便是。"
    梁予馥突想起庞大人说起,那亦是真亦是假的难以捉摸之词,她有哪处想通似的,急的直问:"胡老哥,这么说邓老板所贩卖的琥珀里,原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吗?根本没有什么掺入假药的事?"
    "那是自然,这是燕都车马药商跟药铺商的互惠规矩,而这种暗地里的互惠,那些官老爷们会不清楚吗?平时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商户们能赚钱,他们才有油水抽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傻小子还想不通?"
    胡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又躲进去喝酒。
    梁予馥因胡老头的话,从心底凉到脚底。
    这些人,像是不论是府尹卢大人、王捕头或是老邓、刘掌柜、立春堂的老板跟全燕都的药铺老板们,他们明明都清楚真相,却又同时在公堂上合演了这一出大戏。
    他们只是需要有个人,被拉出来扮演不听话就得受挨打的枭首,最后把枭首的头颅割下,悬挂于公堂上示众,以做杀鸡儆猴之用。
    而她就是那个倒霉鬼。
    她替刘老板解释,维护慈心的利益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那她在承天府公堂之上,地牢层下所受的委屈,到底算什么?
    亏她还自责,若是早些告诉刘掌柜,那批琥珀有问题,是不是慈心就不会挨罚了?
    梁予馥驾着马车,魂魄如飞了似的。
    她再度的想起庞大人在她掌中放琥珀的那个雪夜,心中愣然如悬砣般,坠落于地。
    所以,庞大人才会告诉她,最终这琥珀是真是假,还是得看大人们认为琥珀是真是假...
    因为慈心或者任一包的琥珀是真是假,根本都是不打紧的...
    庞大人是知道,会在公堂之上唯一说出真话的,只有她这个全程被瞒骗且不明事实的倒霉鬼...
    也因此,他才会开口替她说话,才会在临别前,告诉她燕都不是个好地方。
    梁予馥手中的缰绳,越扯的死紧,马儿被扯动躁动不安的样子,才把她的冷静给拉了回来。
    她终于认知到,在繁华到会让人眼花缭乱的都城之下,她只是蝼蚁。
    可蝼蚁既能攀叶过溪,她能乘筏渡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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