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千绫没有想过仅隔三日,她就再次获得了下山的机会。
    钟离皇室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当初入山之时她在山口接应他们,离开时人皇婉拒了她的送客之礼,只要求她把他们送下山。
    华美精致的车舆缓缓前进,到了分别之地,钟离岳向她摆了摆手,“巫祝大人送到此处即可,来府几日,多有叨扰,还望大人见谅。”他的嘴角勾出一道勉强的笑意。
    “陛下多礼,您乃国君,虞氏是臣民,此为人伦纲常,您无需向我致歉。”虞千绫同样笑了笑,末了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如此,千绫便送到此处,从此地回京一路艰险,还请陛下多加保重。”
    “好,巫祝大人同样保重。”人皇黯淡的眼眸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片刻后,他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
    钟离岳自顾自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开口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少女:“且慢!”
    虞千绫转头看他,疑惑问道:“陛下还有事?”
    脑子里忽然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快得令人抓不住踪迹,钟离岳压了压太阳穴,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朕只是......”他说了一半又合上了嘴,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朕是想说,巫祝大人可还要寻一寻你那日的朋友?”
    虞千绫眨眼看向他,“陛下......何意?”
    钟离岳的眼神投向远方:“既然同路,就再去见见他吧。”
    他没有给出解释,只是留下了这样一句似有深意的话,放下车帘,启程离开了。
    丽日当空,虞千绫回味着人皇最后留下的话一路思考,明明没有目的,等到回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熟悉的地界。
    深林掩映,鸟雀嘲哳,白日之下,是绵延的翠绿。
    她拨开林叶随着心往前走,隐隐的却听到了似远似近的哄闹声响,虞千绫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加快脚步,终于找到了声音来源。
    树林里的空地上,众人正乱哄哄地围在一起,包围圈的中心似乎是一对母子,那女人声音凄厉,面容狰狞,拽着自己孩子的衣服狠声责骂着:
    “孽子,你怎么这么狠心,竟然对自己的亲弟弟见死不救!我莫水仙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了你这样的灾星!”
    女人嗓音刺耳,难听的话语接连不断,周围的人围拥着将最中心的少年逼到树边,高高的棍棒就要落下,忽然间,一道翩跹的人影挡在了少年与棍棒之前:
    “住手,我看谁敢打他!”
    清丽的声线泛着冷意,浑然结成一种上位者的威压。
    众人的视线一同落在了这个莫名出现的小姑娘身上,有人想要开口驱赶,却又在看到了她脸上的虚无之后哆嗦着嘴唇,膝盖忍不住发软下跪:“是虞家的仙子。”
    人群中有人喊出了她的身份,接连着前一刻挥着拳脚耍着蛮力的这群人在此刻竟纷纷向她跪下了身。
    视野中一群乌泱泱的黑色头颅,虽然垂下了脸,但是她依旧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离她最近的莫水仙不惧她的身份,还伸手扯住了她的衣摆:
    “仙子,您看在我儿快要不行了的份上,帮帮我们一家吧,只要您接受这小子替他弟弟祈福供奉,我儿子就会好了。”
    面前的女人面容妍丽,但是气质却十分污浊,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到了身后的少年身上。
    方才在人群外的时候并未看清,如今仔细将视线投放到他的身上,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
    少年素色的衣衫上染上了几道暗红,在众人的拉扯下又变得凌乱狼狈,他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却在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时微微颤了颤眸子,“你怎么来了。”
    他动了动嘴唇,眼神牢牢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瘦削的脸颊比起别离时又添了几分苍白,虞千绫对上他黝黑的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好吗”刚到嘴边就又被人打断,“你认识这小灾星?!”夸张的女声有力地穿透了她的耳膜,虞千绫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一把将自己的衣摆从女人手中扯回。
    贺兰一家的名声先前只是耳闻,如今亲眼见到,更觉得荒唐不堪,想起当初那所阴暗潮湿的地牢,虞千绫就忍不住冷下了脸,嘲讽的眼神落到了女人的头顶,只听她了冷冷开口:
    “你的儿子不正在被你们逼迫着走向绝路吗,怎么还需要我帮了。”
    含刺的回答传到莫水仙的耳中令她心中一跳,那孽子的身型被眼前的虞姓女子挡在了身后,她心里暗暗地揣摩着两人的关系,但是表面上装出了一副心痛的模样。
    挑起的眼梢里滚了滚泪珠,莫水仙期期艾艾,难得示弱:
    “仙子误会了......我,不是,草民,草民说要救的不是您身后的孽......人,而是我的小儿子,他今年才十五有余,明明只是个少年稚子,可是命格不好,近日里害病不起,我们夫妻是怕他挺不过今年这个大关,这才......”
    这才把自己不受宠爱的大儿子抓起来送出去,试图用他换回小儿子的生命。
    虞千绫心中默默替女人将未出口的话补全,紧了紧袖下的手,她忽然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睛,肃着脸喊了声停。
    明明声音不大,但莫名传递出了一股威压,威压之下,在场之人无不惶恐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中心的少女。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就连莫水仙都一时闭上了嘴。风声飒飒,唯有众人的喘息声在起伏作响。
    凝滞的气氛下,只有一个人在暗处缓缓勾起了嘴角。
    贺兰景渊悄悄贴近了身前的少女,改变了被她保护的姿势,站在了她的身旁,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暗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霎时转眼看他,他这次没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她摇了摇头。
    手上熟悉的温度传来,虞千绫紧绷的神经略微所有缓解,她对着他说了一句不用担心,正欲走上前准备与众人理论,但是此时寂静的林中忽然传出了一道车轱辘的声响。
    她的眼神向声音的来源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粗衣的男人推着一辆改良过的板车朝这边前进,板车上搭着一个篷子,她并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但是虞千绫却清楚的看到男人在见到她之后陡然慢下了脚步。
    突兀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不止是她,众人的视线也纷纷落到了贺兰石的身上,莫水仙见到自己男人忽然又激动起来,她甚至站起了身,直直向着男人的方向冲去。
    “贺兰石,你怎么不多给我们阿旭多盖条被子!”她跑着冲到了板车旁,半个身体钻进篷子,莫水仙细致地给小儿子掖了掖被子,见到他的脸色又差了许多,她的内心漫过难以言说的沉痛。
    钻出篷子狠狠地瞪了她身旁的少年一眼,见到他依旧平静无波的面容,她忍不住咬了咬牙,眼中聚起一抹令人无法理解的怨毒。
    想起板车上小儿子苍白虚弱的面容,似是再喘几口气就会离她而去,莫水仙掐了掐手掌,管不了任何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次跑到虞千绫的身前,利落地跪下对她磕起了头:
    “虞家仙子,我儿,我儿是真的快不行了,我家阿旭他自出生的时候就差点没了,我们俩夫妻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将他养那么大,我们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我今日冲撞您,只是为了救他,请求您大发善心,帮帮我们一家吧。”
    女人悲戚地跪在地上哀求着她的怜悯,那推着板车的男人也同样走过来跪下了身。
    磕头的声音掷地有声,虞千绫看着两道起伏的身影,心中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不敢看身旁少年的目光,无事两夫妻的动作,她抬脚走到了板车旁。
    车篷并不严密,仅仅只罩住了板车的一半面积,站在车尾,她微微垂首便看到了车里的少年。
    他的确如女人所说的瘦弱惨淡,浑身病气,普通的容颜上刻着一双聚满尘俗的双眼,那双眼中有着贺兰两夫妻同样浑浊的色彩。
    听见她的脚步,贺兰旭向她投来友好的目光,“听说您是虞家的仙子。”他弯起嘴角低低对着她吐出平静的话语。
    虞千绫转了转眼睛,不答他的话,反而将锐利的视线落到了对方的眉心,那里黑云笼罩,聚满阴气,她虽不通五行卜卦,但也看得出此人患疾已深,怕是药石罔效。
    不自觉对比起两兄弟的境遇,不知谁的命运更惨一些,虞千绫看了片刻即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点了点头,“你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吗?”
    清冷的语调不带任何感情,落入安静的人群瞬间炸开了一场纷乱,人们七嘴八舌地闲话私语,而最为敏感的贺兰家夫妻则再次激动起来。
    莫水仙高昂的声音响起,“怎会?!”她飞速地爬起来奔到板车前,莫名的眼神先是落到了虞千绫的身上,而后又聚集到贺兰旭的面颊。
    伸出手慈爱地抚了抚小儿子的脸,不赞成地指正她的话,“我们家阿旭会好起来的,他一定可以活得长长久久!”
    母爱从她的眼眶中溢出,她身上透出了一股柔和的光辉,莫水仙说着说着眼中也聚起了泪水,血丝爬上她的眼球,“我们家阿旭怎么会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擦着眼泪。
    蓬内气流不畅,不想让小儿子呼吸难受,她只好撑着双臂搭在了板车之上,痛苦侵染着她的整颗心脏,莫水仙的情绪越发不稳。
    忽然间,空旷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个灰白的身影,他身姿挺拔,傲骨难折,长了一张冠玉不凡的神仙面,实际上却是一个活脱脱的在世恶鬼,若非百分百确认是她莫水仙亲生,她绝对会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把他掐死喂狼。
    回忆起十多年来他为贺兰家带来的灾祸,莫水仙心中恼恨非常,名为仇恨的那根神经被挑动,她的脸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阴冷的眼神落到了少年的身上,虞千绫看见她立起身子直直向着她的方向指来,“该死的人怎么会是我家阿旭呢,明明已经是贺兰景渊这个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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