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毁容之后,庄与歌就开始积极接受心理治疗,几年来抗抑郁的药物一直没有断过。即便如此,医生也不可能一口气开出这么多药。看上去,应该是庄与歌攒了一段时间,最后一口气吃下了整整一大瓶。
    庄与歌把自己的客厅改造成了录音工作室——一台巨大的显示器,彩色机械键盘,以及一台巨大的专业录音设备。设备后是一拍书架,警方发现了大量的心理学丛书,从弗洛伊德到人本主义,从精神分析到行为认知疗法,还有自我治愈、积极心理学等主题的小说散文。
    单瀮仰起头,突然有一瞬恍惚,就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藏着一个人,对抗精神问题多大的努力?
    “房门是从内锁死的,几个纱窗外都焊了保险栅栏。屋内没有打斗痕迹,尸体身上也没有发现被强迫禁锢的痕迹,痕检也没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任何属于别人的指纹,”林鹤知得出结论,“她播音账号还在持续运营,这真的很奇怪,但只看现场的话,我没有任何证据来怀疑这是他杀。”
    警方在庄与歌公寓里发现了她平时上学通勤用的单肩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水杯,雨伞,ipad,钱包,以及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教务处办理休学手续的相关材料——背包里东西都在,好像庄与歌把它拿回家后,就没有再打开过。
    材料上的盖章日期显示是6月17日。
    “应该是办完退学手续那天回来,或者第二天,她就自杀了,”林鹤知得出结论,“如果你们可以复原她手机聊天记录的话,大概能更明确一点。”
    可是,庄与歌把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全部恢复了出厂设置,且没有留下遗书。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走了,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她的夜莺账号。
    单瀮查了记录,说曹奇文说得没错,6月17日夜莺就请假了,原因是身体不适,直到21号才回来更新,然后就没有断过。
    为了这个案子,林鹤知第一次下载这个软件,随手建了个账号,点进夜莺的播音主页。
    当前时间,夜莺不在线,但一进入对方的主页,屏幕上就跳出了夜莺的3d虚拟形象。她就像一个虚拟主持人一样,会做一些肢体动作,比如感谢关注云云。
    “欢迎[蛙不知]来到夜莺的秘密花园,我是主播夜莺。”
    女孩的嗓音温柔,甜美,那点软软的气音,就好像让人觉得她是在笑的。
    以往的节目会有复播,林鹤知随手又点了一段音频。
    “大家好,又到了每周三晚上的深夜聊愈时间。前几天呢,我在后台收到了一位朋友的投稿……”随后,夜莺朗诵了一段故事,内容差不多是投稿者在现实生活里遇到的困境。
    “首先,夜莺想和这位朋友说,你真的已经很棒了!”
    接下来,夜莺帮这位朋友分析了一下,套用了一些心理学理论,最后又灌了一些心灵鸡汤。
    夜莺整个专栏风格,基本都是这样。林鹤知听了没劲,点掉音频,又翻了翻评论。显然,夜莺的粉丝不少,但也有一些听众在吐槽最近的更新质量变差了。
    林鹤知按掉音频:“她这个平台,现在都是谁在更新?”
    “已经让网侦去查了,暂时还没结果,”单瀮答道,“不过,我们检查了庄与歌的所有银行卡记录,发现就在上个月,她获得了一笔15万的转账。”
    单瀮查了查,发现转账方是一家还在申请天使轮投资的初创公司,名叫“永声科技”,地址还在宁港市大学生创业孵化器。光网上看介绍,对方的主营方向是新媒体与人工智能。
    很快,单瀮就找到了这个初创企业的ceo,张凯严,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是从国外回来创业的。
    “我们的核心产品,是一款人工智能程序,”张凯严见到警察,似乎还是有些紧张,“我怎么给你解释呢,你差不多可以理解成——通过我们的算法,以及大量的、同一个人的声音输入,我们可以让这个ai发出这个人的声音。”
    单瀮有些怀疑地眯了眯眼:“那你们岂不是可以模仿任何人说话?”
    “不是,不是,”张凯严拼命摆手,“这怎么行呢,警官!这种事有法律规定的呀,要授权,还要授权这种声音的使用场合,合同上都要说清楚的,怎么能模仿任何人说话呢!”
    单瀮也没说庄与歌发生了什么,只是问:“所以,庄与歌收到你们公司的转账,是因为——”
    张凯严点头:“庄小姐配合了我们好几次,就是为了训练出一个可以模拟她声音的ai。”
    说着,他紧张地补充道:“这个完全是合法的,我们已经获得了庄小姐的授权,有法律的文件,而且,她自己非常乐意做这件事。”
    说着,张凯严翻出手机聊天记录。
    在年轻的ceo手机里,单瀮看到了庄与歌生前留下的最后记录——
    “我希望她成为一种治愈的声音。”
    “请让她永远这样治愈下去,拜托了。”
    第87章 夜莺
    单瀮翻了翻张凯严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以及庄与歌和公司签订的合同:“所以,这段时间都是你们在运营夜莺这个账号?”
    张凯严一口应下:“也不是最近才开始,其实两三个月前,有几期节目就是我们做的。那会儿我们还是穿插着来, 庄小姐还会给我们反馈, 帮助我们把节目录得更好。”
    “不过, 从上个月21号到现在,就都是我们在做了。”
    单瀮点点头。
    他沉默地扫了一眼创业公司所在的孵化办公室,员工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似乎也不难查。
    单瀮冷冷地看向张凯严:“庄与歌这么长时间没和你们联系,作为合作者, 你就没觉得很奇怪吗?”
    张凯严摇了摇头:“庄小姐之前和我们说, 运营这个账号让她非常疲惫,她自己也希望远离网络空间一段时间,把账号交给了我们。”
    “我以为她只是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还真是没想到……她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说着,男人调出几张截图,单瀮看界面是夜莺账号的后台。
    “前段时间, 她心情很压抑, 因为有些小号在网络上疯狂私信辱骂她, ”张凯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看这阵仗,我都怀疑对方有一个群?不过,我也实在不清楚, 这些人对一个网络上的陌生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
    张凯严嘴上说着“惋惜”, 但单瀮敏锐地觉察到,其实这个人心中并不太难过。
    只是一种平静的冷漠。
    单瀮低头瞄了一眼,发现有些小号的发言恶毒至极,不乏“你就应该去死”之类的诅咒,而且,光看内容,这些人应该知道庄与歌毁容一事。
    他挥挥手,让段夏去把这些小号全部取证调查,随后抬起头,盯着张凯严说道:“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
    ceo沉默了许久:“这是为什么我更喜欢ai。做主播,当网红——只要你获得了流量,就有遇到恶评、甚至网络暴力的风险——被这种负面消息打败的主播不在少数。”
    “ai不会。你再来一百万个账号骂它,它也不会产生情绪波动,也不会影响工作的质量,”张凯严眼底闪动着某种对新科技的崇拜,“这点上,它是无限优于人类主播的。”
    单瀮显然不认同他的说法,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夜莺皮下换ai这件事,我们的确不希望人知道,所以比较低调,”张凯严解释道,“一方面,是庄小姐说,粉丝一旦发现账号皮下换人,就会大量离开;而另一方面,平台有规定,主播只允许使用他们自己的收费ai,就是棒读的那种,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小范围内的试验品。”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夜莺的确也是我们目前最成功的试验品。”
    单瀮问:“你这个ai是怎么运作的?它能直接和人语音聊天吗?”
    张凯严闻言,笑了笑:“警官,您说得那种ai存在,但这也太高看我啦,但凡我能有那技术,现在还愁融资这点小事?”
    “我们的ai暂时还不能和人直接语音聊天,它说什么,都是需要数据输入的,”张凯严指了指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子,“目前负责夜莺这个账号内容输入的人是小米,选诗啊,以及做聊愈稿件都是她在操作。”
    “来,单警官,我还是给您演示一下我们的语音demo吧,您大概也会有个更好的理解,”说着,张凯严带单瀮走进一个小办公室,“现在市面上的语音ai,大部分都是输入文本后,ai棒读,基本你听几句话,就能知道那是个ai,但我们的算法是不一样的。”
    “我们产品的核心在于,这个语音输出与真人完全没有区别,包括换气啊,情绪啊,语气的起伏等等,是市面上那种棒读ai完全没法比的。”
    张凯严点开他们产品的界面,拉过一个麦克风 :“因为我们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单警官——它会捕捉你的语气,然后套上这个声音。”
    说完,张凯严按下屏幕上一枚红色按钮。
    随后,音响里就传来了庄与歌甜美的声音,但用的却是张凯严之前的语气:“因为我们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单警官——”
    放完这句话,张凯严抬起头,眼底闪着一些小骄傲:“听不出来吧,单警官?”
    “直接输入文本,标注情绪,我们的ai也能自动说话,”张凯严补充道,“不过,刚才的这种模拟,语气会更真实一点,能够让ai直接参与直播。”
    单瀮听了张凯严播放的demo,脸色并不好看,半晌,他拿食指点了点桌面:“你们这种产品,和欺骗消费者有什么区别?”
    “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欺骗,粉丝喜欢的是夜莺的声音、内容,而我们售卖的,就是夜莺的声音、内容,”张凯严答道,“这怎么能算是欺骗呢?”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子的人工智能可能很危险?他会给多少犯罪提供帮助?甚至成为诈骗集团的利器!”
    张凯严想了想,侧过头,露出了一个算是温柔的笑容:“警官,我认为,犯罪的永远是人,而不是人工智能。我只能说,人工智能的确可能被罪犯拿来变成一种工具,就像刀一样。”
    说着,他懒洋洋地一抬眼:“可是,您会为了这样的原因,直接把刀给禁掉吗?”
    单瀮沉默地看着他,心里有些烦躁。他平时并不关注科技圈的事,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科技怎么就发展得这么快了?
    在这个问题上,张凯严似乎有着很强的倾诉欲:“科技永远是会进步的。诚然,在科技进步的同时,它一定会带来更多元化的犯罪手段,但这本来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部分。你不能说,就因为害怕这些,从而去阻挠这个进程。”
    “市面上那些播音工作室,从选材,到写稿,再到录音,可能需要一整个团队的合作才能做一期播出,但有了人工智能辅助以后,我们一个人,就比如说小米,可以同时操控几个不同的账号。”
    “当然了,现在我们还在一个非常初级的阶段,我对未来的构想是,我们每一个用户都能拥有自己的夜莺。夜莺最终会进化成一个……在用户心情不好的时候,能够直接语音沟通,和ta聊天谈心的语音愈聊ai。”
    说起自己的产品,张凯严又流露出那种对ai的崇拜,有些兴奋地滔滔不绝:“我们还在开发的另外一个产品线,就是针对去世的家属——比如母亲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间也不多了,那她可以来我们这里定制一个产品。我们会用同样的算法,让它变成这位母亲的声音。日后母亲去世,她还能以这种电子声音的形式,一直陪伴思念她的家人们。”
    他认真地看着单瀮:“警官,您应该跟着一起学习,一起进步,用更先进的方式来解决新科技带来的问题,而不是直接否认科技的存在。”
    单瀮看着他认真而有点稚气的眼神,轻笑了一声:“行,那我们就来解决新问题。”
    “其实,我们这次找上门,主要并不是因为庄与歌的死。足够的证据表明,庄与歌的确就是自杀的。”单瀮仔细观察着张凯严的神情,看着他从茫然到疑惑,“可是,有人在庄与歌死后,利用她的声音,操纵粉丝杀了人。”
    张凯严瞪大双眼,微微张着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或许,你发明的这个东西,”单瀮淡淡地说道,“就已经参与到一起谋杀案里去了,张先生。你猜猜,你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张凯严:“……”
    与此同时,单瀮收到了网络技术组同事的反馈:“单队,我们从平台那边获取了最近三个月夜莺账号的登录ip,主要登录地址,不是庄与歌自己家,就是永声公司这边……不过我发现她这个账号,有几次比较奇怪的异地登录——从ip上看,是海外登录,但我认为对方用了洋葱路由,跳了好几个ip,设备是pc。”
    “那个海外ip最后一次登录,是六月底,最近这段时间的确没有登录过了。”
    单瀮心底了然——对方通过微信加上了曹奇文,并且以庄与歌的身份操控了他,已经不需要使用夜莺的账号了。同时,对方还抹去了自己在私信里活动的痕迹,现在除了一个隐藏过的登录ip,什么都没有留下。
    “抱歉,张先生,我需要检查公司里每一个人的手机、电脑、以及家里的电脑,”单瀮对叶飞打了个手势,“今天查完之前,谁都不能走。”
    “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张凯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警官,您说的那个‘庄与歌’,在指使犯罪的时候,是实时互动的吗?那个人用庄与歌的声音,平均答复间隔时长是多少?”
    单瀮找人与看守所里的曹奇文确认了一下:“他说是实时互动的,一旦开始聊天,就和微信聊天一样——只是对方是语音回复的。”
    张凯严闻言,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如果是即时互动,那凶手恐怕得在办公室里做这件事!”
    单瀮连忙追问:“什么意思?”
    “只能是这台电脑,”张凯严拍了拍两人面前的那台显示器,“出于对我们的产品,以及对这些声音产权的保护,暂时只有这台电脑可以制作我们的ai语音产品。如果这个人能够实时对话,那聊天的时候,一定得有人坐在这台电脑前。”
    “有这个房间钥匙的,只有我们三位程序员,还有另外两位负责内容运营的女播音,别人没有这个办公室的钥匙,以及登录权限。”
    单瀮皱了皱眉头:“远程也不可以?”
    张凯严和他确认:“远程也不可以。”
    单瀮一拍桌子,直接去调了办公室监控。
    根据曹奇文的口述,就在张雅仪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凌晨十二点多,这个“庄与歌”还在和他讲述具体的杀人计划。可是,根据永声科技办公室的监控,那天晚上八点后,办公室里就没再来过人。
    双方的信息对不上。
    “不可能啊,会不会是你们那个人撒谎了?”张凯严的语气难得强硬了起来,“我们只有这台机器,真的只有这台机器可以模拟夜莺!”
    单瀮眯起眼睛:“没有别人有同款程序?”
    “呃……这倒也不能说是没有。”
    “我们这个ai的原始框架,是模仿美国一款ai产品的,”张凯严挠了挠头,解释道,“但我很确定,我们目前是国内唯一一家复制品,而且,夜莺的声音,以及语气捕捉、训练,都是在这台机器上训练的,就算你有原始程序,没有训练数据包,你也不可能生成夜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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