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奇文一直低着头,说话像是嘴里含着什么:“她那么好,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欺负她?”
    那天,曹奇文推着保洁车离开男卫生间,恰好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似乎是几个女孩子在洗手区域吵架。他从门口往里面偷偷瞄了一眼,就瞧见张雅仪拽着庄与歌的头发,把对方往积满水的水池里按,而张雅仪的小跟班们就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曹奇文后来了解到,起因是夜莺想与同样在网上小有名气的顾语松合作弄节目,不小心掉了马甲,但对男神充满了占有欲的张雅仪威胁庄与歌,但凡她敢和顾语松合作,张雅仪就要把她的正脸照全网曝光。
    双方就因为这事闹了矛盾。
    当时曹奇文是想冲进去帮忙的,但他又想到,现实里,自己和庄与歌压根就不认识。他一个男的,公然闯进女厕所,也不知道要被张雅仪怎么上升……显然,庄与歌对这个宁影大姐头服软了,而且,曹奇文也担心万一自己介入,张雅仪真的曝光庄与歌的照片。
    他知道,庄与歌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或许,就是那一瞬间的犹豫,曹奇文什么都没有做。他说他直到现在都很懊悔——因为庄与歌直接退学了。
    与其他学生不一样,庄与歌今年已经二十五六了,在此之前,最高学历仅是高中毕业。
    她花了整整七年,几次植皮手术,才再次重拾信心。现在,她有了钱,有了粉丝,有了可以让自己立足于社会的事业——
    但一切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变。
    不知道庄与歌是受不了学校的霸凌,还是害怕继续被张雅仪那样的人威胁,她在一个多月前办理了退学手续。
    这件事狠狠地刺激到了曹奇文。
    播音系的学制是三年,原本,曹奇文以为自己还有三年的时间在现实里认识自己的女神,可这一切都被张雅仪打破了。
    庄与歌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单瀮想了想,又问:“李墨婷,也一起欺负她了?”
    曹奇文垂下眼,支支吾吾地答道:“之前她们新生有一个活动合影,小庄就站在李墨婷身边……但当时李墨婷推了她一把,让她去别的地方,因为她不想和小庄一起合影……”
    说到这里,曹奇文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还老说,为什么电影学院里会有庄与歌那样又老又丑的女人!”
    单瀮无声地皱了皱眉,试图在心里消化凶手的逻辑:因为李墨婷说庄与歌丑,所以李墨婷被泼硫酸毁容了;显然,张雅仪的行为更加过分一点,把庄与歌的头按进水池里,还要打击夜莺的线上事业,所以,他也毁掉了张雅仪的事业,再把人给淹死了……
    听起来,似乎很公平。
    但单瀮本能地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庄与歌被霸凌的时候,曹奇文自称“就在隔壁”,他当时都不敢给女神出头,说明他是一个窝囊又懦弱的男人。
    现在怎么突然有胆子了?
    从身材上来看,曹奇文与泼硫酸的凶手的确也有差异。虽说两人身高、体重对得上,但曹奇文显然有个啤酒肚,不像泼硫酸的那个凶手,肚子没有突出来。不过,这也有可能是被骑行衣遮盖的缘故。
    单瀮又问:“你的硫酸是哪里来的?”
    曹奇文沉默片刻,说是自己用的是通下水管道用的硫酸。
    单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句:“你在撒谎。”
    曹奇文浑身一个颤栗。
    之前,林鹤知做过硫酸成分分析,按他当时的话法,凶手使用的是一种提纯后的纯硫酸,纯度高,成本大。如果不是科研环境需要100%的无杂质硫酸,很少有人会用这个。
    显然,通下水管道并不可能使用这种高浓度、高纯度的高级硫酸。曹奇文根本不知道那个硫酸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目光,只是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反正就是我泼的。我认罪了,警官。”
    单瀮皱了皱眉头:“你为什么撒谎?你是想维护那个给你提供了硫酸的人?还是说——”
    “你在给什么人顶罪吗?”
    曹奇文哑炮了似的,神情明显不自然了起来。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似乎抗拒又紧张。
    单瀮在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光从曹奇文在播客平台的聊天记录里看,他与夜莺没有发过一条私信。可这正是可疑的地方——曹奇文作为夜莺的头号粉丝,怎么可能什么消息都没有给夜莺发过?消费记录里,曹奇文有购买主播的1v1语音聊天服务,对话框里又怎么会是空白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曹奇文把他们的聊天记录全部删除了。
    他不想让警方看到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
    “把这个庄与歌给我叫到局里来。”
    “单队,她这个手机号打不通,”段夏搁下话筒,眉心微蹙,“学校这边也问了,说庄与歌退学以后就没有再联系过,不过我从学校这边要到了她在宁港市的住址,座机号也打不通。”
    “直接跑路了?”叶飞在一旁,咬着口香糖吹起一个泡泡,“不应该啊,她一定还活跃着呢,你看夜莺这号每天晚上读诗的更新从不间断,不像某些作者那样天天断更。”
    单瀮点点头,表示认同:“看她账号的登录信息,ip依然是宁港,人应该没走,去她家看看。”
    单瀮敲了半天门,庄与歌这边没动静,倒是对面的邻居老太太走了出来,看上去是要出门的样子。
    单瀮连忙拿出一张庄与歌的照片:“阿姨,请问这里是住着这样一个小姑娘吗?”
    “哦,是的,是的,这里是住了一个半面烧伤的小姑娘,”老太太一边说一遍摇头,“不过,她好像回家去啦,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啦!之前晚上经常听到她在家里哭的咯……现在都没声咧。”
    单瀮皱了皱眉头:“很久是多久?”
    “一个多月了吧?”
    单瀮又问:“她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是的。”
    说着,老太太身后有个老头子喊了起来:“怎么了,你还没走哇?再去和物业说说吧,重新通了下水管道,这气味还是没消掉!一定要当面说,不当面说他们根本不管我们!”
    单瀮闻言,顿时心下一沉。
    他从走廊的另一侧,拿工具移开了庄与歌的窗户,可就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一股极度刺鼻,且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个人彻底腐烂的味道。
    曹奇文听说庄与歌的死讯时,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他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扫先前讯问时的颓态:“她她她死了?什么——什么——时候死的?”
    “不可能,不可能,”曹奇文把他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瞬间说漏了嘴,“就前几天,就前几天她还在和我说话呢——是她让我帮忙报仇的!”
    单瀮沉默地看了男人一眼。
    尸体腐烂程度非常严重,按林鹤知的初步鉴定,人死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第86章 夜莺
    单瀮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夜莺她打字给你发消息,指使你害死了张雅仪?”
    “不是,不是,她是说话的!”曹奇文瞪圆双眼, 依然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就她的声音——我能确定, 我百分百肯定,就是她——我不可能听错她的声音!”
    “如果她一个月前就死了,那和我说话的是谁?!”
    单瀮不太信服地瞪着他, 在脑子里梳理着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你们是语音沟通的?实时聊天?”
    “不是打电话,但的确是实时沟通, 我打字, 她发语音,”曹奇文这会儿有点后悔自己把所有聊天记录都一键清除了,“而且,她能给我及时的反馈,一直都是语音回复,我们沟通有一段时间了。”
    单瀮之前以为, 夜莺的账号一直在更新, 大概都是提前录好的。可现在按照曹奇文的说法, 就还存在那么一个,一个不知通过什么手段, 能够使用庄与歌声音“说话”的人——是这个人主导了对张雅仪的谋杀、以及李墨婷的毁容。
    “复仇这件事,她最早是怎么联系到你的?”
    单瀮见曹奇文又陷入了沉默,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庄与歌, 那你一定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如果你是想替庄与歌顶罪,我可以理解, 但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庄与歌早就死了——不管那个和你说话的人是谁,ta一定都不是庄与歌。”单瀮加重了语气,“ta冒充了庄与歌的声音,甚至还可能与她的死亡有关。”
    “请你与我们合作。”
    曹奇文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件事,最终,他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不是她主动找到我,而是我主动找的她。”
    按曹奇文的说法,他是在得知庄与歌确定退学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密聊了她的主播账号。曹奇文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从他如何从夜莺的账号里获得了治愈的力量,他多喜欢她,在学校认识了她多开心,不敢搭话,看到对方被欺负了又有多愤怒……
    只是,那一段一段的表白发出去,仿若石沉大海。
    “休学那会儿,她还请假了几天,然后才恢复更新的。”
    曹奇文回忆道:“一开始吧,我也死心了——因为我有粉丝小金标,所以她肯定是能看到我的消息的——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三天以后,她竟然回复我了!”
    不仅回复了,还是用语音回复的。
    庄与歌用那悦耳的,温柔的,令曹奇文魂牵梦萦的声音问道:“那你愿意帮我复仇吗?”
    曹奇文自然是一口把这件事答应下来。
    从这以后,曹奇文加上了夜莺的微信。接下来的交流,就从播客平台,转到了微信上。曹奇文联系的是夜莺的播音大号,他怎么都没想到,大号给的微信,竟然是假的——
    现在回头再看,这也是一个由海外手机号注册的虚假小号。
    可在当时,庄与歌还答应了曹奇文,如果事成,她愿意与他单独私下见面。
    曹奇文说,他当时问过夜莺,张雅仪一直不来下水怎么办,但对方对此颇为自信,让他稍安勿躁。
    然后,就发生了李墨婷被泼硫酸的事。
    庄与歌告诉曹奇文,这是对方罪有应得,以及之前李墨婷得罪自己的事。
    曹奇文一开始很担心,生怕庄与歌的事被发现了,但警方好久都没有找到凶手,曹奇文这才放下心来,且更加佩服对方,对庄与歌言听计从。
    “后来,张雅仪真的来了,就是在庄与歌告诉我的时间点,好像他俩提前有约一样,”曹奇文摇了摇头,“当时张雅仪还拿了一个录像架,手机一直开着。接下来的事,我就只是按计划了。”
    单瀮点了点头:“抛尸流程是你自由发挥的,还是——”
    曹奇文打断他:“她设计的。她把这一切都想好了。”
    单瀮审视着曹奇文,似乎是在掂量着对方是否把罪名一股脑往死人身上推了,但看来看去,他觉得对方并没有撒谎。
    “所以,这个人还得熟悉你们学校舞台,以及体育场出去的结构?”
    曹奇文愣了愣,又点头:“是的,我认为她是熟悉的,但我当时完全没有起疑……毕竟,我以为她就是庄与歌。”
    *
    可现实是,庄与歌一个月前就死了。
    小姑娘租的公寓只有四十平左右,是一室一厅一卫的老房子,破旧,但干净整齐。
    庄与歌是死在自己床上的,头上还带着一个颜色夸张的电竞耳机,现场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好像就是那样听着音乐,躺在床上,永远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庄与歌唯一的亲人在几年前死于煤气爆炸,毁容后,她又与社会主动隔离,学校也退学了,且播音主页稳定更新,因此,没人找她,尸体现在才被发现。
    夏日炎热,尸体原本应该腐烂得很快,但庄与歌关了门窗,房间里还开了晚6早8的定时空调,因此,尸体腐烂的速度更类似春秋季节。即便如此,尸体也已经过了膨胀的巅峰阶段,瘪了下来,尸液渗透了床单与薄毯,露出部分白骨。
    苍蝇不停地在房间里环绕着,蛆虫也不知道生长到了第几代,再加上房间一直没有开窗透气,那气味林鹤知都有点受不住。
    死因比较明显——
    尸体烂得差不多了,但胃里发现了大量未消化的药品,林鹤知跑了检查,发现其成分是某种抗抑郁处方药,与庄与歌常年的处方记录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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