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子槐要求当日在大殿内外听到越国使者言语的大臣和卫士绝不可对外张扬,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终于慢慢流传了开来。先是王宫中的人,随即是全郢都的人,都开始暗中议论王宫中惊心动魄的一幕,焦点无非是越国使者提及的公子冉、公子戎的出身之事。
    很快,王宫中又有消息传出,说公子冉、公子戎自打从荆台回来后,就被软禁各自的寝宫中,连每日向大王问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等于彻底失去了楚威王的宠爱。
    果真如此的话,不是表明楚威王心中也怀疑两位公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么?越国使者的话或许是真的了。那么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又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不是越国大王无疆,又会是谁呢?
    各种小道消息愈发满天飞舞,真真假假,虚实相间,难以一一坐实。然而深宫事秘,内中真实情形到底如何,并没有人清楚。
    越国国力远远不及楚国,一度被迫臣服。然而自从越国使者被烹杀后,越王无疆亦表现出强硬的姿态来,非但拒绝遣派新质子,还就此与楚国绝交。
    越国位于楚国之东,与楚国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对楚国而言,东邻有越国,北邻有齐国、韩国、魏国,西邻有秦国。而对越国而言,自从吴国灭亡,楚国就成了唯一的邻国。越国欲重兴霸业,只可能从楚国身上开刀。楚国深知此点,因而从来视越国为心腹大患,一直有心拔掉后院的这枚楔子。
    一些楚国大臣见新越王无疆派使者送来措辞严厉的国书后,立即上书,称无疆指使刺客徐弱行刺在先,拒不遣送质子在后,请求楚威王派兵征讨越国。
    这些最先上书的大臣其实都是善于奉迎的阿谀之徒,揣度若真是无疆派刺客射杀了华容夫人,楚威王恨其入骨,虽因太子槐之请勉强放其回国,心中并不痛快;如果无疆真的像自己声称的那般无辜,那么楚威王就是有意令江芈公主说刺客承认了背后的主谋是无疆,这正是兴兵越国的前兆。比较起来,后一种可能性还要大许多,因为知情人都知道公主在华容夫人遇刺次日就去屈府见过刺客,而直到三日后,楚威王才派人捉拿无疆及其随从。这不是很不合常理么?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有明显迹象表明,楚威王对越国很是不快,上书请求对越国宣战肯定是没错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楚威王并没有同意出兵越国,也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将这件事压了下来。郢都城中的气氛愈发不寻常起来。
    02
    孟说回到郢都时,已是半月之后。刚进家门,老仆便气急败坏地迎上来道:“主君可算回来了。主君离家后,那盗贼又来了两次,第一晚将小人枕头下的金饼取走,第二晚将小人缝在贴身内衣里的珠玉拿走了。第二个晚上,小人可是一夜没睡,可他还是……还是……”
    孟说见他顿足捶胸的样子,忙安慰道:“这不是普通的盗贼,他名叫筼筜,老单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老仆不禁咋舌道:“啊,他就是昔日入齐军军营盗取主帅发簪的筼筜?主君如何惹上了如此厉害的人物?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万一他起了歹意,想要害主君性命,那可怎么办?”
    孟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下令通缉筼筜全是出于公心,跟他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他不过是一时之气,折腾几次大概也就算了。”
    口中安慰老仆,心中却暗道:“我已经让官署发出筼筜的图像告示,郢都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人烟稠密,他脸上被刻了墨字,本领再高,也不可能不被旁人看到,如此毫无踪迹,多半是有其他原因。”
    思忖一番,便赶来王宫,找到医师梁艾,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去掉脸上的墨字?”梁艾立即本能地露出警惕之色来,道:“孟宫正问这个做什么?”
    孟说见他反应怪异,料想他在赵国为刑徒时,多半也受过黥刑,而今脸上不见半点墨迹,当是自行医治痊愈了,忙道:“我正在追捕杀死唐姑果的凶手,他受过黥刑,应该不难寻找,但这些天始终没有他的踪迹,我怀疑他是不是用什么法子除去了脸上的墨字,所以想请教医师。”
    梁艾道:“就是那怀有鱼肠剑的神偷筼筜么?”孟说道:“是。”
    梁艾道:“嗯,大王也很厌恶这人,好,看在这点上,我就告诉孟宫正。的确是有办法能去掉刺字,只是这法子有些古怪——即取活水蛭一条,将一枚生鸡卵剖开小头,放入水蛭,再把小头盖牢封死。水蛭把鸡蛋清吃尽后,就会自己死去,然后打破鸡蛋,取出水蛭,用其体汁搽在墨字上,连续一个月,墨字就会褪去。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也不难,但却是我们梁家的祖传秘方。就是因为梁家治愈过不少受过黥刑的人,才惹怒了赵王和赵国太子,将我们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关到三角城为刑徒。”
    孟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医师坦诚相告。照这样说来,天下只有梁家人才知道这个方子,会不会是……”
    梁艾摇了摇头,道:“梁家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但天下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这个方子。”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江南君田忌。”
    昔日孙膑在魏国被师兄庞涓陷害,同时受膑刑和黥刑,到齐国显达后,当时还是齐将的田忌曾多方为他寻找名医,去除脸上象征耻辱的墨字,但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医治办法。“围魏救赵”后,赵国为感激田忌和孙膑的存国之恩,派来一名姓梁的医师到齐国,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医治,最终除去了孙膑脸上的墨字。那医师,就是梁艾的大伯了。
    孟说道:“你是说,你大伯教会田忌去除墨字之法?”梁艾道:“我大伯在齐国待了半年之久,就住在田忌府上,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学会了这法子。”
    孟说心道:“田忌虽是齐国人,现在却是我楚国的封君。如果当真是他设法为筼筜除去了脸上的墨字,筼筜势必是为他所用。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盗取和氏璧,必然是为了他的母国齐国。莫非他在华容夫人遇刺当晚到齐国质子田文府上,为的就是这件事?”一念及此,忙谢道:“多谢梁医师提醒。”
    梁艾笑道:“不用客气。我帮了宫正君一个忙,宫正君也要帮我一个忙才好。”
    孟说道:“医师但说无妨,只要孟说能力所及,必不敢推辞。”梁艾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才道:“那日我被人跟踪的事,卫士已经告诉我了。我自己后来设法到十里铺看了一眼,宫正君可知道自称主富的赵国商人是谁?”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赵国太子赵雍。”
    孟说虽然早料到主富的身份非同一般,但闻言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点头道:“难怪有那样的气度,原来是赵国太子。”
    梁艾道:“宫正君放心,赵雍不是常人,他生平志向极大,对和氏璧这样的玩物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和氏璧是楚国镇国之宝,又有“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诸侯国无不趋之若鹜,他却说是“玩物”,也可谓十分独特了。
    孟说道:“那么医师认为赵太子是为何来到楚国?”梁艾道:“为我,为我而来。宫正君别不相信,当初力主将我们梁家尽数没为刑徒的就是赵雍,那番‘法重于城’的话也是他说出来的。听说他曾经立下重誓,非要把我抓回赵国不可。”
    孟说道:“既然如此,医师为何不向大王禀报此事,由大王派人将赵太子扣留或是驱逐回国了事?”
    梁艾道:“赵国与楚国虽不交界,却一直是盟国。昔日魏国攻打赵国,楚国也曾派兵援救。赵雍这次秘密来到楚国,不肯表露身份,也为了方便行事。我若揭破他的身份,他就会立即成为大王的座上宾。宫正君也知道,大王而今病得很重,万一赵雍说服大王,要用财物或土地等外交手段换我回赵国,那我不是要遭殃了?”
    孟说道:“那么医师是要我帮你设法对付赵雍?这怕是有些难办,毕竟他是赵国太子。”梁艾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主富就是赵国太子赵雍,他自己不肯说出来,谁还会知道?宫正君不是奉大王之命全权负责守护和氏璧么?只需给他冠上个觊觎和氏璧的罪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驱逐他出楚国了。”孟说道:“这个……”
    梁艾正色道:“宫正君,我敬你是个坦荡君子,才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可以说赵雍就是为了和氏璧而来,那样你不一样要派人防备他么?”
    孟说道:“医师说的极是,我也很感激。如果赵雍一直在图谋暗中绑架医师,劫质在楚国也是重罪,我一样要派人调查他。医师放心,只要有我孟说在,就绝不会让赵雍从我眼皮底下将你绑走。”
    梁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道:“如此,就多谢宫正君了。”
    孟说离开路寝,赶来官署拜见令尹昭阳,禀报筼筜一事。而今楚王病重,令尹总揽国事,田忌和田文身份都非同小可,他要有所行动,势必要先请示昭阳。
    昭阳闻报后道:“孟宫正亲受大王之命守护和氏璧,只要事关和氏璧,可自行处置,无须禀报本尹。”
    他如此做,一来显得尊重楚威王、信任孟说,有刻意笼络这位楚国第一勇士之意;二来也可以避免亲自得罪田忌。
    孟说微一迟疑,即躬身应道:“遵命。”
    昭阳又道:“宫正君不妨再叫上屈莫敖和他那位聪明过人的姊姊作为帮手。窥探和氏璧的有不少都是诸侯国的人,牵涉外交,这也是屈莫敖分内之事。”
    孟说心道:“虽然令尹说有事不必回报,但和氏璧事关重大,终究还是要小心些才好。”忙禀道:“请令尹准许将南宫正调派给臣做帮手,专门追查和氏璧之事。”
    昭阳见他谨慎周全,很是高兴,道:“准。我会命屈司马暂代你二人宿卫王宫之职。宫正君,你办事精干,这次可就全靠你了。”
    03
    孟说辞了昭阳,先到官署叫上屈平,又寻到南杉,三人一齐回来屈府,与媭芈会合后,才原原本本地说了江南君田忌有可能勾结筼筜之事。
    屈平道:“老实说,我一直很佩服田忌的为人,虽然被齐国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抛家弃子,流亡楚国,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齐王的坏话。而且他来楚国十五年,重新安家落户,也算是半个楚国人,却从不肯为楚国效力,只是远远避在江南,不问朝政,不理军事。”
    媭芈道:“如此不是愈发显得田忌可疑么?他心怀故国,日夜盼望的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再回齐国。若是齐王命他盗取和氏璧,以此作为让他回国的条件,他会不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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