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没想到张柬之会找她商量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愣了一下。
    她确实是在宫中安插了一些人手,将上官婉儿拉拢到她的这边来,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亲自将母亲逼下帝位。
    张柬之见公主面沉如水,也并不着急,只是十分安静地等待公主回应。
    李宸沉吟了半晌,才掀起了眼皮,问张柬之:“事关重大,永昌可否请问张阁老,此事与哪些人商议了?”
    老人家心思清明,一听公主的话,便知公主所虑,与公主说道:“公主放心,驸马不曾牵扯其中。”
    张柬之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在狄仁杰的推荐下大器晚成,在晚年当上了宰相。这位老人家,是传统的儒家学者,一心维护李唐政权,而且他心心念念不过是清君侧,保证如今已经日薄西山的女皇在驾崩前,不会让大权旁落张氏兄弟手中,一切都出师有名。
    到底是在官场上打滚了一辈子的,慧眼识人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是一丁点儿都不错。
    张柬之早些时候便听说过宋璟的名声,如今又跟宋璟搭档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深谙宋璟此人的行事作风。宋璟是个治世贤臣,逼宫这种事情不适合他。因此一开始这个事情,宋璟就毫不知情。当然,如今他借找宋璟之名亲自拜访永昌公主共商大计,宋璟能不能察觉异常,那就要看永昌公主怎么做了。
    李宸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声说道:“阁老可知若是永昌答应了您此事,便是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女?”
    真要做也不是不可以,母亲年事已高,对朝廷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加上张氏兄弟气焰冲天,再不修理他们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折腾上天。只是……几请几辞这些事情,也是要做的。
    张柬之:“当年高祖打下大唐江山,经历了太宗及先帝,本应传位儿子,可惜昔日相王体弱无法管理朝政,这才禅位,让母亲登上帝位。如今圣人遭小人蒙骗,江山岌岌可危,公主所为,不过是让江山回归旧主。公主要孝顺母亲,若是一时不察,让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奸计得逞,他日公主又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
    李宸:“张阁老能言善辩,永昌说不过您。”
    有的事情一旦说得太过明白,就失去了原有的那种冠冕堂皇的正气凛然。张柬之如今策划的事情就是这样,他确实是为了维护大唐江山,可当他找上李宸李旦的这些人时,说的再正气凛然,其实不过也是劝他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与他配合。之所以找李宸,是因为他是狄仁杰门下,许多事情都曾经听狄仁杰提起过。先帝的这位小公主,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事情,虽然如今韬光养晦,但不过也是因为驸马在朝中身居高位,她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因此最近几年深居简出。
    狄仁杰宏才大略,看人从不走眼。当日与他谈到当今局势之时,也曾说过圣人过于宠信张氏兄弟,迟早会酿出祸事。末了,还饶有意味地说了句,“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能放在朝堂之上解决的,或许永昌公主能助一臂之力。”
    如果不是有狄仁杰的那句话,张柬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找李宸的。
    但是既然狄国老都这般推荐永昌公主,张柬之觉得如今他所做的不过也是为了李唐江山,于公主百利而无一害,公主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张柬之一听到李宸的那句话,便知她必然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是碍于对母亲的孝顺略显踌躇而已。
    “并非是老臣能言善辩,公主,昔日圣人即位,各地亲王郡王尽数召回洛阳,乃是圣人仁慈。可倘若江山再度易主,李姓怕且是再无活路。既然如此,公主何不放手一搏?如今圣人身侧有奸人作祟,公主所为,乃是为了圣人着想,何来的不孝之说?”
    李宸慢条斯理地分了一杯茶,汤花上分出了一个寿字,然后推给张柬之。
    张柬之一愣。
    李宸脸上带着笑容,说道:“此事容我想想,张阁老为我李家操心良多,永昌仅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张柬之一听李宸的话,就知道有戏。他双手捧起酒杯,十分郑重地说道:“这本就该是老臣的分内事。”
    神龙元年正月,刚好过完年,整个大唐都笼罩在过年的喜庆当中。李宸想起年幼时过年的场景,那时父亲尚在,她的兄姐们尚且年幼,太子阿兄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在母亲的清宁宫中玩闹,却被母亲撞了个正着。她记得那时候城阳姑姑也还在世,城阳姑姑过了年初二就会带着几位小表兄进宫小住,那时候的薛绍表兄还是个小正太,长得十分漂亮,太平从小就对薛绍表兄的男色百看不腻。
    李宸立在公主居所前的回廊,看着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过去的,终将成为过去。
    大唐对朝廷的官员也十分宽待,过年都有年假,只是宋璟这几日又被吏部的事情绊住了,没日没夜的忙活着。
    对于张柬之要发动政变的事情,李宸心中也在琢磨。她从前也知道母亲是被人逼宫的,可并不了解具体的事情。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也知道发动一场政变是多么复杂的事情。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宫外兵力和宫中御林军的接应,在长生殿服侍武则天的宫女……要打通的关节林林总总,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丢掉身家性命的事情,也亏得张柬之敢想。
    李宸想,不管怎样,大唐江山也幸亏是有这些人在,她的兄长才有可能顺利地从母亲手中将皇权接回。
    张柬之说御林军的首领已经被他策反,可是后宫的宫女已经长生殿中的人,可能需要她来打点。至于宫内如果有异动,万一有了什么差池,宫内的御林军和宫外的兵力接应问题呢?她既然要被牵扯进去,那么就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鹅毛般的雪花骢半空中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卷入了回廊,公主伸出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在掌中,没一会儿,掌心的温度便已将雪花化成水珠。
    李宸往掌中吹了吹气,随即转身步入室内。
    母亲这些年来呼风唤雨,如今年老,也该是时候安享晚年了。
    宋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在坐在临窗的榻上等他。
    披着一身风雪进屋的驸马看到公主的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驸马果然是十分了解公主的人,公主为他倒上一杯温好的热酒之后,第一句话是:“近日宫中可能会有异动。”
    还不等驸马有什么反应,公主的第二句话又接踵而至,“但你别管。”
    驸马的指扣着那杯温酒,徐徐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沉着冷静。
    李宸迎着宋璟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今日张阁老前来公主府,想要拜访驸马,但你人在吏部忙着,我便代为接待了。”
    宋璟将手中的那杯温酒一饮而尽,“张阁老只是以拜访璟为名,实则是要拜见公主的罢。”
    李宸“唔”了一声,拿起案桌上的酒,替他将空了的酒杯满上。
    宋璟目光落在那满溢酒香的白玉杯上,沉吟了片刻,才轻叹着说道:“张阁老他们终于等不下去了吗?”
    李宸:“你似乎并不惊讶。”
    宋璟笑叹了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
    圣人卧病长生殿,即便是正旦那样的日子,圣人也并没有接见群臣,各地官员进京述职,圣人也一概没有过问,一味宠信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如果张氏兄弟是安分守己之人,那还好说,可偏偏不是。这对兄弟睚眦必报,朝中凡是有人对他们有不满的,就非得将人置于死地。他们气焰冲天,连带着家人也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洛阳城中的百姓对张氏兄弟都已恨得咬牙切齿。当然,宋璟也是其中一员,不然他怎么会一直就盯着张氏兄弟不放。
    尤其上次张易之的案件,宋璟只差一点就能将其□□,却被武则天抢先一步下了特赦令,他每次想到这事都弄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将那个小兔崽子杀了再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宋璟想到女皇从即位以来的种种手段行径,对李宸口中所说的宫中近日可能会有异动并不觉得惊讶。如今圣人病重,还不让太子前去侍奉汤药,留下张氏兄弟那两个人在身边,宋璟觉得要是近日没有异动,那才奇怪。
    他也并不意外李宸会与张柬之这些人联合,圣人已经把八十岁的高龄,如今又病重,很多事情说不好,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可有遗诏?遗诏的内容又会是什么?要是张氏兄弟得到了个不知道什么鬼遗诏,说圣人要将江山留给他们兄弟呢?
    宋璟想到这些年来李宸处心积虑,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时机成熟的时候,她该要为父亲讨回来的东西,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将其讨回。
    李宸笑了笑,忽然问他,“你后悔过吗?”
    宋璟一怔。
    李宸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话问的她自己也觉得多余,她一直以来,不就是在此刻的到来的吗?等到母亲对朝廷的控制力下降,等待朝廷众臣对母亲的行径心生不满,不管是上官婉儿还是李敬业,甚至是墨家的信息系统以及如今日渐成熟的民间势力灵隐寺,她养兵千日,为的不就是这一天?
    李宸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个决定,但每次跟宋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会想得太多。
    宋璟漆黑的眸子看向公主,看了半晌,伸手过去将公主放在桌案上的手握住,五指收拢,她的手便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广平宋氏,从不曾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卧病长生殿。
    以张柬之为首的一批老臣联合永昌公主、太子李贤以及相王李旦发动政变,张柬之亲自策反御林军首领,而李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名将程务挺、英国公李敬业尽数听她调配,后宫诸位宫女有上官婉儿打点,保证了宫外的兵力和后宫的接应。
    政变翌日,女皇武则天下令传位太子李贤,并令太子监国。
    政变后三天,太子李贤即位,武则天退为皇太后,迁至上阳宫。
    李贤即位后,恢复昔日李唐国号,恢复李唐官服、旗帜颜色。
    ☆、第189章 :歌尽风流(四)
    政变后三天,太子李贤正式登基成为新皇,恢复李唐国号,朝服以及旗帜。
    从政变那天一直到新皇登基,李宸一直都没能去看望母亲,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也终于可以进宫去向母亲请安。
    可是李宸没想到母亲好似一夕之间,便苍老了十几年。
    武则天原来虽然年事已高,可她擅长修饰容颜,虽然是个老年人,可精神抖擞,看着不过也是六十左右的模样。而如今,大概是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武则天好像是一朝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头发也不像从前那么一丝不苟地挽起,形容枯槁,她本就在生病,如今看着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年人,没有半分昔日高高在上的神采。
    李宸恭恭敬敬地向母亲请安:“永昌见过阿娘。”
    歪在榻上的武则天爱理不理地看了她一眼,用讽刺的语气说道:“我的好女儿。”
    李宸抬眼,目光平静地迎着母亲那凌厉的视线。
    与李宸一同前来的,还有上官婉儿。
    政变当日,上官婉儿在长生殿接应,武则天的诏令全由她起草,李贤登基后,将上官婉儿放出后宫。上官婉儿依旧是昭容,可她成为第一个可以在宫外拥有住处的后宫女官。
    政变虽然有李宸的暗中筹划指挥,政变当日她并没有出面,因此封赏一概没有。李贤心疼自己的阿妹深藏功与名,想要变着名目给她一些赏赐,也被她婉拒了。
    公主的说法是她如今什么都不缺,阿兄大可不必这般赏她。若是阿兄真心疼爱永昌,不如等什么时候她想要出去遛弯解闷,阿兄不要将她绑在洛阳或是长安便好。
    新皇闻言,哭笑不得。这个阿妹从小就喜欢往外跑,喜欢尝试各种各样新奇的事情,这一点他也是深有体会,于是只得啼笑皆非地应承公主的条件。
    李宸想,如果是从前,母亲这样凌厉的目光,她看到了心中是会发憷的,可如今竟然是不痛不痒的感觉。
    可见虎落平阳,母亲已经不再威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就这么像是个八十岁老妪的模样,头发斑白,满脸皱纹,即使依然有余威,可却只能吓吓侍奉的宫女。
    李宸站在原地,她其实并不想解释些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就是这样。这种事情,母亲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相比于李宸的淡定,上官婉儿则是显得有些不安,她在李宸身旁,依旧是跪伏在地,武则天没有喊她起来,她不敢妄动。
    李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儿,随即又看向母亲。
    武则天目光依旧冷厉,语气也冰冷:“这些年来,母亲可曾亏待过你?”
    李宸默了默,摇头,“不曾。”
    可是有的事情,又岂是这些年来母亲有没有亏待她能说得清楚的?
    李宸沉吟了片刻,跟母亲说道:“可这些年来,阿娘不曾亏待的人太多了。张阁老这般的老臣,阿娘不曾亏待,武家的人阿娘也不曾亏待他们,张氏兄弟更是不曾亏待。”
    说起张家兄弟,武则天的神色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悲意。
    那对兄弟在政变当日,就被闯进后宫的士兵一刀毙命,不止如此,他们的尸体还被吊在城门外示众三天。至于张氏兄弟在洛阳的家,早被对他们恨之入骨的百姓们闯进去,拆墙拆瓦,东西被扫荡一空。
    李宸不知道如今母亲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后悔。但她知道,从云端掉落到泥地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新皇即位,皇太后迁至上阳宫。
    如今的武则天不能接见任何人,包括武家的人,她一个人深居后宫,所有物质待遇依旧跟她当女皇时一模一样,新皇心中不论对母亲的是否有恨,都不会愿意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
    当然了,如今皇太后已经不再是女皇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新皇的母亲,先帝的妻子,从前女皇豢养的那些俊俏的小郎君们,尽数被新皇流放到岭南一带去了。
    李宸打量了一下一左一右站在母亲身旁的侍女,面生得很。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当年李贤废为庶人,被母亲迁至巴州软禁,如今母亲退位,被李贤迁至此处软禁。
    武则天见到李宸,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她所有的情绪都在政变当日发作过了,听说政变当日,张柬之等人逼宫长生殿,在卧榻之上的女皇俯视跪了一地的大臣,怒声质问这些深居高位的大臣,她可曾亏待过他们?
    诸位大臣面露惭愧之色,女皇不曾亏待他们,他们能有今日的地位,谁能说不是女皇的恩赐呢?
    为首的张柬之也是老泪纵横,跪伏在地与女皇说道:“圣人不曾亏待臣等,如今圣人卧病重,难以操持国事,又受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蒙蔽,老臣等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出此下策。皇太子李贤,才思敏捷,又有贤德,先帝在世时便太子殿下十分赞许,圣人将身上重担交给太子殿下,江山可安矣。”
    李宸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人,母亲一味宠信张氏兄弟和武家的人,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倒霉的并不止会是她的兄长们。
    母亲不当女皇了,不会有生命之忧。新皇登基,顶多不过是软禁她,她当年不也软禁了她的兄长们吗?比起她的几位兄长,母亲的物质待遇以及精神压力可谓是十分优待。如果不发动政变,一旦有变数,让武家人或是张氏兄弟掌权,李姓就只有被连根拔起的份儿,包括她。
    她如今不是孑然一身,她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对母亲而言,或许不管是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为了权力可以下狠心的。可她不是母亲,她没有那样的铁血手腕,也没有那样想要君临天下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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