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居一隅,不过是井底之蛙。
    世道艰辛,他又岂敢浅尝即止?
    几年来,他一边随叔父游历一边读书,身心都不敢倦怠,他从不掩饰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愿望,但更想自己能强大起来,可以强大到只凭宋璟一人,便有扭转乾坤的能力。
    但是这些话,宋璟并没有说出来。
    他曾经与叔父宋世钊谈及过这些事情,叔父只是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复杂,“心怀天下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有时不能盲目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无双国士,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叔父并无恶意,他不过是想提醒自己世态炎凉。
    可做人要是没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差别?
    宋璟自认不是咸鱼,必然要为梦想追逐,因此几年来从身到心,一日都不敢懈怠的宋璟如今回到了长安,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心高气傲却不另类独行,一方面也与长安城中勋贵子弟来往,另一方面也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想做的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有可能去实现。
    但他所希望的强大当中,从未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筹码。
    狄仁杰肩负圣人期望,去见了宋璟一面,也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圈。
    狄御史跟圣人汇报的说法是,这位宋璟确实长得英俊潇洒,听说前些年替母亲守孝,几个月前才除服。少年郎长得倒是真如临川长公主说的那般出色,是个光明磊落的主,可性情是好是坏,倒是见仁见智。
    “见仁见智?”帝王缓缓抬眼,看向前方恭敬站立着的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着点头,“少年意气,也有人认为那是毛躁不稳重,宋璟此人,臣以为他身有傲骨,但亦会有人认为他不识抬举。”
    李治一听便知狄仁杰的话中乾坤,冷笑道:“哦?这个宋璟莫非还认为永昌公主不够好?”
    狄仁杰连忙拱手说道:“圣人误会,宋璟并不知出现在周府与他对弈的明月小郎君便是永昌公主,听他言辞,似乎是永昌公主与他对弈时,便说要将家中的阿妹许配给他,但宋璟认为自己出身寒微,只怕会委屈了对方,因此已经婉拒了。”
    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的李治闻言,咬了咬牙,好个周季童,竟敢私下带着小表妹去跟宋璟下棋,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此时远在临川公主府的周季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着他。
    帝王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狄仁杰捉摸不透帝王在想些什么,干脆就直接在旁边当壁画。
    说实话,帝王嫁女儿这种事情,旁人多说一句都是错。
    嫁吧,心中其实舍不得,觉得全天下的小郎君没有一个够资格将女儿带走。
    不嫁吧,又到了出嫁的年龄,女儿还是大唐的公主,若是再留个两年,百姓也跟着效仿可怎么好?大唐以农为本,个个女子不嫁人,人口不旺国家何以兴旺?
    好不容易说还是让她嫁吧,她还选一个一穷二白空有傲气的少年郎。
    帝王觉得自己上辈子如果不是欠了小女儿很多钱,就是造了很多孽,不然她如今怎么敢这样来忤逆父亲呢?
    狄仁杰看着帝王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笑着说道:“恭喜圣人。”
    李治抬眼,“何喜之有?”
    狄仁杰:“少年强则国强,圣人所治理的大唐,四海升平,少年意气风发,虽出身低微不比旁人,可傲骨铮铮,不行那攀龙附凤之事。他自知出身低微,却婉拒了让旁人十分眼红的亲事,这岂不是正说明在这些少年心中,圣人所举行的科举考试,比谋得一门好亲事要重要得多么?国之少年,依靠自己的才华力争上游,是国之希望啊,圣人。”
    千穿不穿,马屁不穿。
    不管狄仁杰的这番话里是不是有逻辑硬伤,总之李治听着颇为顺耳。
    狄仁杰见帝王脸色稍缓,再接再厉,说道:“宋璟此人,并非觉得永昌公主不好,只是觉得自己不配。臣倒以为不论如何,少年郎君不被外来的荣华富贵所迷惑,有自知之明,亦不失为君子之德。”
    帝王抬眼,波澜不兴地瞥了狄仁杰一眼,摆了摆手,说道:“朕心中自有决断。”言下之意,不管怎么说,朕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痛快,没你事了,跪安吧。
    狄御史十分有眼色,当下便干净利落地跪安。
    帝王的家务事,身为臣子的,心中都是巴不得有多远离多远,谁愿意操这个闲心呢,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
    狄仁杰想主持科举选官的是吏部,可最后入选官员名单是要帝王过目的。可别到时候宋璟既没当上驸马都尉,考上了科举圣人还嫌他不识抬举要划掉他的名字吧?若当真是这样,旁人也无可奈何,就是有点可惜了宋璟那根可爱的棒槌。
    而这厢跟狄仁杰聊完天的宋璟慢吞吞地沿着小道回去,在路过酒肆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空空的,想起来刚才临走的时候硬是将手中的那壶竹叶青给了狄仁杰身边地随从,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李元芳。
    狄御史似乎十分喜欢说完一件事情之后,便看向那李元芳,问道:“元芳,你怎么看?”
    宋璟想:这年头有怪癖的人真多。
    想着,觉得路过酒肆不带一壶竹叶青回去的宋璟浑身不自在,为了自在,他又跑进去打了一壶竹叶青。
    等他打完酒慢吞吞地回到梅庄的时候,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书童晓文见到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三郎,你可回来了,周郎君等了你许久呢!”
    宋璟将手中的竹叶青丢给书童,“子熙来找我?”
    晓文点头,说道:“可不是,我说了让郎君明日再去找他,可他说事情十万火急,非要在庄里等你。”
    晓文所说的周郎君,便是周季童。
    宋璟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的书童晓文见状,无语凝噎,他们家三郎果然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
    宋璟才踏进大门,在里头的周季童就已经听到动静,火烧火燎地跑了出来,“广平,我跟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宋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觉得自己这样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
    宋璟:“嗯,你说。”
    周季童沉默。
    宋璟见周季童无语的模样,笑了笑,笑问:“子熙是为明月的事情而来?”
    周季童又是一愣。
    宋璟:“我在外头才见过狄仁杰狄御史,他好似也是为了明月的事情来找我聊天。”说着,他看了看天色,说道:“如今长安城里已经关闭城门,你回不去了,今夜便在梅庄留宿罢。”
    周季童还是沉默。
    宋璟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周季童,剑眉微扬,“你今晚想要吃什么?”
    周季童看着宋璟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唾弃了一下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呸,他下次要是再替宋璟操心他就是孙子。
    ☆、第106章 :有匪君子(九)
    周季童确实是为永昌小表妹的事情而来,他听母亲说永昌为了宋璟居然好几次跟圣人舅父不欢而散。周季童听着都有些心惊胆战,即便是父亲,那个也是一国之君,换了他,是不敢这么在父亲面前倔的。
    永昌在圣人面前有恃无恐,圣人舅父办不了永昌,就来办了宋璟,那可怎么好?
    周季童快被自己的想法吓死了,于是赶紧出城到梅庄来找宋璟。
    谁知遇见宋璟个天生不紧不慢的性子,也是愁掉了好几根头发。
    当天晚上,宋璟和周季童用过晚膳之后,客客气气地送周季童去他住的小院。
    “我说广平,你好歹长点心。你心里明白得很,明月就是永昌,她是家中最小的,可没什么子虚乌有的阿妹,她看上你了,想让你当她的驸马。”周季童觉得自己嘴皮都快说破了,可是宋璟依然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宋璟脚步一顿,好似是在想些什么。
    周季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人旁边是一株跟成人差不多高的桂花树,桂花也有四季开花的,宋璟心不在焉,很顺手地扒拉下几朵桂花来把玩。
    周季童:“……”
    月光下,青年面无表情,周身都是冷清的气场。
    周季童终于是没忍住,叹息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宋璟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带着周季童缓缓朝他所住的院子走去。
    其实宋璟没想法,首先他弄不明白永昌公主是怎么看上他的,单凭好几年前她到梅庄来溜达打发时间时的几面之缘?他当时就知道明月是永昌公主,心里头也并未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情绪,几年之后,他跟随叔父浪迹江湖,心中所想所思,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难道就会因此而感到殊荣么?
    并没有。
    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读书人,科举是他唯一的出路。
    公主出身贵不可言,可与他这些布衣子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既高攀不起也配不起。
    宋璟沉默良久,抬手掐了掐眉心,跟周季童说道:“明月为何会选上我?”
    周季童实话实说:“……大概,是被下降头了吧。”
    宋璟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是周季童与他交情甚好,靠的也是朋友引荐。无缘无故,他宋璟既无功名在身,又不是高门士族,身为长公主的儿子又怎么会无端端要与他结识。
    周季童当初与宋璟相识之时,不过也是抱着姑且看看这个被人捧得十分高的宋璟到底有何能耐的态度。后来一见其人,光是长相已为他加了不上分,也确实是才华横溢,难怪他在长安城中出身不算高,可却在年轻的文人圈子中有一席之地。
    可是宋璟的这些好,都是要与他接触过后,才能体会的。
    永昌又怎么会只是跟他下了一盘棋,就对他倾心了呢?
    周季童想来想去,觉得唯一他能接受的解释就是永昌被下降头了,不然怎么就这么执着于宋璟呢?这会儿的宋璟甚至连科举都没还没考,即便祖上官宦出身,可到了他这一代,已是一介平民。
    周季童和宋璟算是至交,却不代表他心中并非没有门第观念。
    这是一个动辄就要讲究门第的时代,尤其是这种天生贵胄之人,更是如此。
    因此周季童无法理解小表妹为何会看上宋璟,宋璟也无法理解。
    而此时被下了降头的李宸正赖在清宁宫里委委屈屈地跟母亲撒娇。
    “我惹父亲生了天大的气,他在也不想理我了。”李宸躺在母亲宫中的榻上,看着正对镜子拆开发髻的母亲。
    武则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也没回,语气不轻不重:“既然你晓得惹父亲生了天大的气,便该乖巧一点。你父亲本就有风疾,近日头疼难忍,还要为你出降之事发愁。”
    镜子中那个不怒自威的女子双鬓斑白,眼角的细纹已经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李宸垂下双眼,咬着下唇不吱声。
    武则天伸手,屏退了身后的上官婉儿,缓缓起身走到塌前。
    她从感业寺回来之后,李宸对母亲的依恋比从前明显了许多。这个小女儿,从小及懂得卖乖,跟父亲生气的时候会跟母亲示弱寻求安慰,跟母亲闹别扭的时候又跑到父亲那里去撒娇,是标准的墙头草。
    可不论是武则天还是李治,对李宸这般行径都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身为父母,理应是孩子的庇护。
    她心中觉得委屈难过,向父母寻求庇护乃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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