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个22年底,罗生生因为怀孕的缘故,加之前段在无人区吃了不少奔波的苦,为要保胎,不得以推掉了年内几乎所有剧组的活计。
    澳洲那头,蔺安娴还不晓得她肚里的事情,照常和罗晴一搭一档,成天催她空了就赶紧回娘家过节,好让她们能在主场上,多给程念樟点下马威的苦头尝尝。
    粗听起来,这两位长辈好像是在唯恐天下不乱地使坏;但实际上,她们更多想的,还是要帮罗生生好好提点对方,顺道也给自己成全台阶,找个体面的借口,多见见宝贝外孙这一家。
    回不回澳洲,对罗生生来说差别其实不大,如果真要选的话,她更倾向于当面和妈妈报个喜讯。
    然而家里的事,尤其像这种长途的辗转,罗生生此刻并做不得主。
    于是有天吃完晚饭,她把蔺安娴的大体意思,换了种好听的说法和程念樟做了传达。
    彼时他正洗碗,冲水声哗哗的,瓷具丁零当啷碰响了好一阵,直到东西都被收进橱柜,才听这男人闷闷答了声“可以”。
    她知道他不乐意。
    但亲缘是个逃无可避的东西,既然两人都铁了心地选了这条难路,就必须承担后果,学会同现世磨合的道理。
    事情既已定下,剩下就是排期。
    现在这个家里,除了罗羡逸,其余都是闲人,所以日程得紧着个三岁孩子来走。
    小小东就读的国际幼儿园,同步了英国本校的安排,从12月中开始,会给低龄段学生一个为期二十天左右的圣诞假。
    程念樟给一家三口订了十八号的机票出发,正好排在罗生生这月产检的后面两天,以防指标万一有异,可以及时打住行程。
    上回产检,查出了她血糖和BMI都有点偏低,报告出来第二天,程念樟就找营养师给她调了孕餐。这次常规项目做下来,收效不错,把人养得健健康康,指标都回归正常范围不说,脸上也多了不少福态,看起来别样可爱。
    四个月左右的产检,大致是做些排畸,毕竟是二胎,罗生生对流程如数家珍,所以全程并没怎么上心。
    但程念樟不同,他是头次经历这事儿,思索着关乎生命,心态竟然比她这个孕妇还要来得绷紧。
    唐筛结束后,照理乖乖等结果就行,他偏不死心又问了医生许多专业上的问题,裤袋里还偷藏了支录音笔,知道的当是学习,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他是什么暗访记者,专程套话来的。
    “说是两周出结果,你和你妈知会一声,我们过完元旦就回。”
    从医院离开去接孩子的路上,程念樟想了片刻,忽而蹦出这句。
    罗生生看他脸色板着,也没急着回,慢条斯理地剥了颗砂糖橘,再笑意盈盈地塞进了他的嘴里:“知道啦!知道啦……你也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当时一个人跑这些,稀里糊涂不也生了。羡逸现在还不是难得的好,所以你看,多愁也没用,还不如看开点自在。”
    “这都是后话,你要早说想留孩子,当时我戒了烟酒,指不定他身体能更好。”
    “喔唷!自己生活习惯差,又不晓得避孕……还怪我咯?”
    程念樟被这话给噎住,抿了抿嘴,自知理亏,遂也没敢出言怼她。
    稍稍沉默了会儿,大概是不想她再深究下去揭出伤疤。于是咂摸过后,这男人又突然拐弯,换开话题道:“刚才这橘子没味儿,哪里买的?”
    “医院外头,嘴馋买的,我尝了口也觉得不甜,所以就剥给你了。”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男人听言,不禁斜瞥了副驾一眼,眼看她在笑着,嘴角便不觉跟着往上牵了又牵。
    “别剥了,等会儿那小子上车,塞给他就行。想吃的话,晚上我再帮你买点新的。”
    “你会挑吗?我想吃带点酸味的,不要很甜的那种。”
    “小事情。”
    闻言,罗生生憋住笑,立马哄小孩般竖起拇指,高声赞他——
    “哇!老公真棒!”
    也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夸奖,对于见惯风浪的程念樟来说,却莫名受用。只见他忍了忍,还是破功没掩住得意,放纵着将笑容扩大,直至染上眉梢。
    (二)
    近两年由于疫情,蔺安娴基本都被困在国内帮罗生生带娃。年中政策放宽了些,她才终于得空,能回澳洲处理掉积攒下来的杂事。
    没想这一回去,等到年末彻底放开,南边又开始卡脖子,限制起了航班。要不是因为这出,她本意里……还真不太想麻烦罗生生这么费劲吧啦,跨越半个地球地来回折腾。
    自从18年初罗熹去世那次,其后程念樟就再没到过悉尼。
    西方的城市素来变化不大,Paddington又属旧区。他们到抵后,路过的风景基本和当年无差,至多不过添了点彩灯灿树的节日气息,看来更显热闹而已。
    他们这趟按理算作回门。
    蔺安娴和罗晴虽在电话中没安好气,但知道人要回来,还是大张旗鼓地做了不少准备,特意铺张红毯,各自盛装,恭候在门口相迎。
    “好婆!小阿婆!”
    罗羡逸之前都是隔代在养,和这两个长辈在情感上,甚至比同自己父母还亲。这孩子下车一见到人,就撒鸭子快跑地飞奔了过去,张开双臂,乞求她们抱起自己。
    “小羡逸又长大了哦,看来再过几年,好婆就要抱不动你啰!”
    “嘻嘻!那以后就换我来抱好婆呗!哦,对啦,好婆你知道吗?我现在可是班里长得最高最高的小朋友呢!”
    “哦?我们羡逸这么厉害的吗?”
    “嗯嗯!”罗羡逸抱住蔺安娴的头颈,卖力点头。而后脑中似是想起什么,又突然抬手指向正在搬箱的程念樟:“老师说了,我爸爸长得又高又帅,基因摆在那里,以后我长大了,肯定也会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的!”
    说完他还得意地朝着肉乎乎的脸蛋戳了戳,眨巴着眼道:“好婆,你看我美吗?”
    蔺安娴无言。
    边上的罗晴眼快,瞧出不对,赶紧插进一句:“我们羡逸现在是小漂亮,长大么,肯定就是大漂亮了,这是绝不会出差错的。但长相归长相,为人还是要聪明和正直才是关键。下次老师再这么说你,你要提醒老师,自己还有许多许多值得被夸奖的优点,不是个只有卖相的绣花枕头,明白了吗?”
    罗羡逸嘟嘴挠头,不懂小阿婆为什么要突然教育自己,怯怯缩起头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应出了声“哦”。
    “阿晴,孩子还小,说多也没用。晚上我和囡囡单独再讲吧,顺便也问问,看那人平时都是怎么带孩子的——”
    “那人是谁?”
    罗羡逸好奇。
    这是大人间出于龃龉的叫法,蔺安娴听问后,只尴尬地笑笑,没做解释。沉默间,她的余光恰巧发现罗生生他们已收罗完行李,两人正相携着亦步亦趋地走近。于是她便把孩子交到罗晴手中,自己则佯装热情地迎了过去。
    “听说中途转了趟机,路上辛苦了吧?”
    话是对着罗生生说的,罗生生听后没应,转而给程念樟使出个眼色,暗示他来回答。
    “在香港大概停了半天,事前有和航司沟通,对方照顾得都挺周到,我们就当是歇脚,也算不上有多辛苦。”
    男人解释地十分周详,但这位丈母娘却像完全没听到一样,又拉着罗生生重新问了一遍:“囡囡侬呢,飞噶腻长时光,吃力伐啦?”
    “我也还好,阿东弄得都很细致,伐吃力阁。”她说时特意挽上了程念樟的臂弯,把话题朝他又拐了回去:“姆妈,这趟回门正好赶上节气,他就买了点礼物带来,我呢……其实也有个好消息准备要讲,等会儿你们别急着开饭,客堂里坐坐,先热闹一阵,你看好伐啦?”
    “什么好消息?”
    “呃……进屋再讲吧。”
    罗生生避讳的态度,不禁让蔺安娴面露出狐疑,她这下也不再刻意选择忽略,抬眸后,直直看向了程念樟的面色。
    然而对方接到目光,第一反应却是摸上鼻头,将视线错开,让人琢磨不透心思,搞不懂他给出这样反应,到底是为隔阂还是出于心虚……
    总之不管哪种,都很难教蔺安娴感到适意。
    ……
    今天说到底,也算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按上海人习惯,蔺安娴包了些馄饨,只等熬完汤底就能下锅。
    现时厨房的高压锅里,正咕噜噜地煮着鸡汤。眼看时间还早,罗家老小便听从罗生生指令,统统围在客厅,看罗羡逸和个小大人似的,把礼物一件件地摆上台面,再挨个朝大家分发过去。
    程念樟送礼,出手向来阔绰。
    虽然和蔺安娴不太对付,但毕竟丈母娘的名头摆在那里,当一套正阳绿的玻璃种翡翠亮相出来,在座就算再不懂行,光是看色,也能辨识的了背后价值的贵重。
    “小小心意。”男人笑道。
    蔺安娴见状怔住,待看清了物品,旋即皱起眉头:“你心确实不大,但这意……可绝对算不上小。”
    (三)
    这话的火药味很浓。
    程念樟定格动作,人生里难得体会了一遭尴尬的滋味。
    “是……不喜欢吗?”他问。
    “喜不喜欢暂且不提,从进门到现在,你是不是忘了件重要的事儿?”
    男人眼色微闪,听出对方似有教诲,便不觉坐正,抻平衣料,自神色里卸下假笑,亦很严肃地回道:“什么事?”
    “叫人了吗?”
    哦,原来是为这个……
    在场恍悟过后,只见不大的空间里,众人面面相觑。程念樟不给答复,大家就谁也没这个胆量替他吱声。
    “哎哟,哎哟……阿东你这心意偏颇的有点厉害了吧?”罗晴脑子活络,眼看气氛越来越僵,赶紧扮作和事佬,掺和中间打起了圆场:“送妈妈,是一顶一的珠宝;轮到我嬢嬢了,就条配货用的丝巾。我这人啊,心也不大,看了可是要嫉妒死的哦,嫂子你说对吧?”
    她说时给程念樟用眼色提点,在“妈妈”和“嬢嬢”上加了重音,完事耸肩顶了顶蔺安娴,大致意思是让两人各退一步,毕竟三夹板是生生在当,苦到最后,终归回旋镖还是会甩在自己女儿头上……
    所以得过且过吧,毕竟日子也不是光靠辩理,就能辩得清的。
    道理实际大家都懂,但经年积累的怨气,却不是一份大礼,一句妈妈就可以轻易消弭的东西。再者,看程念樟当下缄嘴的模样,也不像是副乐意低头的架势。
    锅里汤水此刻应该正在发沸,水浪的翻卷声,一下快过一下,催得人发慌。
    “姆妈……”罗生生捏紧程念樟的掌心,试探着叫了对过一声:“别纠结这事了,他嘴巴笨,你也知道的,慢慢来吧。”
    “对啊,爸爸最笨了!”
    罗羡逸看自己父母神色凝重,心里也跟着敲鼓,于是赶紧跑过去贴紧他们,同仇敌忾般地打起了配合。
    闻言,蔺安娴鼻头忽而泛出微酸,她用力抹了抹,再大口喝下凉茶:“囡囡你在外面说有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弄得神神叨叨的。”
    “我……”罗生生掩住外套:“羡逸要做哥哥了,预产期在明年夏天。”
    此时高压锅蒸汽到顶,限压阀开始快速转动,发出了一声鸡鸣般的长叫。
    “汤开了,我去看看。”
    蔺安娴先是愣住,而后涣散着眼神起身,嘴里只记挂着吃食,反倒对罗生生的“喜讯”表现出了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啊——”
    分心使然,提锅排气后,蔺安娴忘记还要冷却,刚放平就伸手着急揭盖,滚烫的热气便这么猝然袭来,害她腕口当即被灼出了一片肉红。
    “姆妈!”
    罗生生见状不对,现下也顾不上怀有身孕,直接疾步就奔了过去,打开龙头,拎着自己妈妈不断冲洗,意图减缓烫伤。
    “你跟我上楼,姆妈有话要和你讲。”
    等水声关停,回过神的蔺安娴突然说出了这句。
    (四)
    母女俩上楼后,来到罗生生的房间,阀上门锁,并坐在床尾,就这么相对无言着,熬过了一阵难捱的沉默。
    “他七月份才出来,八月份就帮侬肚皮里种了个小囡,伊当侬是撒?猪猡啊?我特侬讲,猪猡也没有像他这样生养的!”
    蔺安娴蓦地开口,说时嗓音颤抖,情绪难掩激动。
    罗生生心细,转身哀婉着面容,见母亲眼角有泪,便想帮她擦拭。然而对方感知触碰,却并没有领情,反倒忿忿着举起手,直接把这股好意给硬生生地格挡了回去。
    “姆妈,侬伐要生气。”
    “哪能不生气!侬讲讲道理罗生生,侬告诉我哪能可以不生气!”大概是质问的语气逼出了心底的怒意,只见蔺安娴腾地一下站起,单手插腰,连连带出了好几下深重的呼吸:“别以为我不晓得他在打什么算盘。侬嬢嬢都跟我说了,有天你哭着打她电话,说发现这个人给羡逸去做亲子鉴定。伊想做撒?伊就是想套牢侬!为了治好疑心病,就用这种方法来彻彻底底套侬直到老死——”
    “他本意不是这样的!这次怀孕阿东其实也很懵,他问我想不想留,是我自己说的想留,根本没有套牢这一说,姆妈你别把人太往坏处去想了。”
    “侬想留?”
    罗生生点头。
    “侬是苦头吃不够是伐?怀羡逸的时候,侬是撒个样子,伊赵程东晓得伐?啊?自己做那些坏事,拍拍屁股想着坐个牢就一笔勾销。侬拖个大肚皮,在外面替他找证据、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把十年减到三年,为了销底,又上诉给他翻案,就连大冬天羊水破了,还要硬撑在病床上等法院通知的样子,伊赵程东看见过伐?他倒好,等在看守所里,天天看看星星,看看月亮,讲什么烂命一条扮英雄,装潇洒……那个时候伊有想过侬伐?伊没有!”
    “姆妈今天就和你把实话讲开,你也不要觉得难听。伊骨子里就是个自私的人,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得失。觉得我们罗家欠他,你罗生生就该当牛做马,替他生养。”
    “凭什么啊?侬也是姆妈宝贝长大的,凭什么给他这样糟蹋,啊?”
    蔺安娴说到后来,喉头开始哽咽,声音断续着,再也成不了整句。
    罗生生吸了吸鼻头,大概是沉积的委屈被母亲一下掘出,她也再忍不住眼眶里逐渐潮润的湿意。
    “你讲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和那时候的情况也不一样。我们不能总回头不往前看,光记着差的、不开心的片段,连带把喜事也给看衰,你说对伐啦?”
    “喜什么喜?我巴不得你清闲一点。人家女孩子现在都讲什么独立女性,开开心心、自自在在多好。男人小孩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你看我生两个,到头还不是一个进坟冢,一个守寒窑……喜吗?说是做孽还差不多!”
    话毕,蔺安娴瞪了罗生生一眼,却见她咧着嘴,明明眼里有泪,却还装出笑靥的样子,心房忽而又开始变作软烂——
    “肚子掀开让姆妈看看。去医院建卡了吗?医生怎么讲?反应大不大?”
    “嗯。”罗生生听话照做:“阿东找了家私立医院,服务很贴心,有事还可以喊他们上门。平时我在家里,还有营养师和阿姨照顾,和怀羡逸那时候比,天上地下的,你只管放心就好。”
    蔺安娴捏指试了试手温,发觉有些凉,就往掌心哈出口气,煨热了以后,方才贴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伊钱倒是多来兮阁,那套翡翠我看卖相,几千万总要的,说什么小小心意,也不晓得是想炫耀给谁看。”
    “噗……他私房钱是真多,今天那套首饰拿出来,实际我也吓了一跳。”
    上下摸了摸,发现没什么异常,蔺安娴便悉心帮她把衣衫归回原位,再提手替她理了理鬓角。
    “侬伐晓得伊有钱啊?”
    “晓是晓得的,但我也不爱查账。反正钱嘛,知道够花就行,剩下多余的都是数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多了还容易生出守财的烦恼。”
    “难怪伊要套牢侬,我要是男人,我也舍不得你这种傻不连牵的戆度老婆!”
    “姆妈!”
    罗生生气笑,心想,哪有妈妈这么骂女儿的?
    “侬嫑怪姆妈没提醒你,他的花头劲可打小就不算少。你读初中那会儿我就看出了苗头。那时候你多大?他多大?一双眼乌子成天没事就钉你身上,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当时记得清清楚楚,有回程英还骂他净看些瞎七搭八的东西。所以我才故意把你俩拆开,就是怕他搞出事情。现在这孩子长本事了,难免要翻旧账出来嫌我瞧不上他。你可要好好分清他是出于意气,还是真的在爱你疼你。女人呐,最忌讳把什么都寄托给感情。等他新鲜劲过了,谁知道将来会怎么待你?所以物质上该抓手的,也绝不能放松警惕,听懂了吗?”
    “他看什么瞎七搭八东西了?”
    罗生生眨眼,双目放光,是完全被八卦给勾掉了魂,根本没能抓握住重点。
    蔺安娴见她这样,不禁甩了甩手,像是在扇走秽物般,面露出股嫌弃:“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你说喜欢看些什么?表面瞧他一副正经,谁知道暗地里在动着哪些歪斜的脑筋?你现在天天和他待一个被窝,这点上,姆妈当年看得准不准,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呃……”
    (五)
    两人后来又拉扯了点家常,蔺安娴似乎对程念樟哪哪儿都不满意,抱怨的话一茬接着一茬。
    罗生生起先还有劲头替自己男人辩解,后来听烦了,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无论对过说些什么,至多也就点头敷衍两下,再不济,就用几声“嗯嗯哦哦”给囫囵带过……总之不会走心。
    “吃晚饭啦!”
    楼下罗晴看眼挂钟,瞧时间不早,便于捞完馄饨后,赶紧朝楼上大喊了一声开餐。
    她的这下尖嗓音调颇高,刺破门墙,倏地把正要犯困的罗生生给重新拉回现实。惊醒后,这姑娘微微晃动脑袋,意图把迷糊甩走,而后也不管蔺安娴说到了哪里,第一反应就是牵起对方正冰敷着的右手,随口关切道:
    “姆妈侬好点了伐?手还痛吗?”
    这话问得漫不经心,语气也不咸不淡,听着更像岔开话题而已。
    “手不痛了。”
    “哦。”
    “但心里痛!”
    见自己妈妈狠下心将五指抽走,罗生生表情不禁从错愕变为赧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学程念樟逃避问题时的动作,抬手挡住眉目,来回搓了把额头。
    “嬢嬢说饭好了,姆妈侬……还是等吃饱再继续骂吧,饿的时候人会特别容易上火,你有高血压,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我看侬是巴不得我早点气死!”
    蔺安娴落下这句,想着给她点惩戒,于是几度捏拳,又几度放开,思量再三,最后也不过只勾指过去,轻轻刮了记罗生生的鼻头。
    完事她无奈地叹出口气,似是看开了什么,也不再追击,反而改手扶住边侧,起身后,携着罗生生一道踱步去向了房门。
    锁扣弹开的一刹,母女俩透过渐大的门缝,顺势朝外看去。
    不料入目却直接把两人给惊出一身冷汗——
    程念樟当下木人般地站在梯角,手里端着盘水果,神情出离。他明明撞见了她们,却不识出声,情态好似在夜里梦游,瞳孔无光,看来格外迷惘。
    “你……上来多久了?
    罗生生和蔺安娴交换过眼神,赶紧跑去攀住他,小心问出这句。
    “也没多久。”程念樟答。
    “哦,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怎么委屈地像是快要哭了一样……”
    从男人手里接过托盘,罗生生笑着抬手,先是捧了捧他侧脸,而后又轻抚了几下背脊,语气是种异于往常的温柔,呵哄的意味浓厚。
    程念樟闻言,摇头未予作答。
    隔过一秒滞讷,他用眼色指向楼下厨房里冒出的烟气,轻咳两下后,嗓音低哑地提示了她们一句:“下去开饭吧,儿子说他饿了。”
    蔺安娴在旁静静看着俩人,心绪逐渐从空茫变为庞杂,想开口说些什么弥补,只可惜嘴唇还没来得及翕张,就听身前传来了个蚊蝇似的男声——
    “妈……你也一道和我们走吧。”
    “你叫我什么?”
    听他冥冥似在叫人,蔺安娴没忍住恸感,眼眶周围瞬间泛起泪红。
    罗生生愣愣地望向自己丈夫,原本置于男人后背的左手,慢慢前移着往下,碰触到他掌心后,立马被其紧紧包裹,两人默契地张开五指,将彼此交错着紧扣。
    “有什么你和我直说就行,深究到底……本质都是我的过错,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要太难为生生。”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蔺安娴拧住鼻头,强忍住哭腔:“我是伊姆妈,怎么会难为呢?侬伐要瞎讲!”
    她说完这句,伸出手在半空中犹疑,不知要碰向哪里。
    最后小心翼翼地定格在程念樟领口,一面捋平褶皱,一面颤动着嗓音,就像寻常人家的母亲数落儿子那样,皱眉埋怨道:“你也是的,明知道今朝回门,看看穿得像什么样子?几块棉麻布浪浪荡荡,松松垮垮,没型就算了,还衬得人瘦来兮,半点点精神头啊没有。怎么说你也是个大明星,现在这身扮相,就算出去讲你要饭……估计也不是没有人信。”
    “嗯哼!”
    罗生生掩嘴,一个不忍,自鼻腔里漏出笑声。
    程念樟侧头看她一眼,抿起嘴,紧了紧握她的力度:“对不起……妈,这次是我失礼,下不为例。”
    (六)
    自从罗熹入狱,罗家饭点,已很少有围桌坐满的时候。
    儿童椅上,小小东把碗敲出“铛铛铛”的连响,几经催促之下,总算等来了给他特制的那份泡泡小馄饨。
    罗晴把食料倒入碗内,热气瞬间蒸腾,金鱼鳍样的薄皮被煮到半透,肉色红白,一眼就能辨出里面裹的馅儿料是手打的鱼浆和虾泥。
    蔺安娴为了去腥,往汤头掺进了少许姜丝,收尾再撒上葱白与胡椒,顿时香气扑鼻。
    这厢小鬼头只凑近闻了闻,东西都没吃进嘴里,就迫不及待地落下定论:
    “好婆烧的比爸爸烧的好吃一百倍!”
    罗晴看孩子迫不及待想要伸勺,怕他别不小心烫嘴,赶忙把碗挪远,一面铺展开小儿的餐布垫在底下,一面顺他话头问道:
    “喔唷?你爸什么时候也会烧饭了?”
    闻见他们谈论自己,边上正埋头的程念樟不禁执勺一顿,默默竖耳倾听,没有吱声。
    “爸爸才不会烧呢,爸爸只会打糊糊和叫外卖——”
    “啪!”
    “罗!羡!逸!”男人重重放下碗筷,面容霎时显露威严:“是谁教的你这些小人告状的本事?”
    小人告状?
    在座除了被吓到缩头的罗羡逸,其余人的脑袋都没装浆糊,知道凭程念樟秉性,断不会为件丢面的小事,和个少儿这么大张旗鼓地计较。
    说白了,不过指桑骂槐而已——
    明面呵斥的是自家孩子,但背后暗指的,其实还是那位给他“言传身教”的大人。
    果不其然……
    蔺安娴听后,表情立马挂相:
    “和个三岁的孩子置什么气?男人烧不像饭也属正常,你是忙大事的人,细处照顾不到,是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你的。”
    闻言,程念樟垂眸。
    他听出了话里给他扣了顶“不顾家”的大帽,虽然不是实情,却又很难直言与蔺安娴对杠。于是待他再度抬眼,还是决心自退一步,将锐气骤减,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最终定在对面丈母娘的手上:“妈……你说笑了,我还有什么大事可忙?”
    “哦?不忙大事,那哪儿来噶许多钞票?”蔺安娴给自己加了点盐,提勺试了试咸淡:“当时判书下来,罚你的数字,看得我可是心惊肉跳。今天那堆珠宝亮出来,我就又忍不住纳闷了……纳闷你是不是还有案底没交,到时别连累囡囡再次挺着大肚,数九寒天地给你朝官老爷们求饶。”
    “妈!孩子面前别讲这些!”
    桌面下,罗生生察觉不对,赶忙伸脚踢了下对过。
    理论上,这事儿小小东早晚都会知道,但他现在年纪还小,并不适宜多去接触法理层面的东西。万一孩子拎得半清不清,真当自己爸爸蹲过大牢,那如今本就不怎么亲和的父子关系,难免会再加添一层龃龉。
    可罗羡逸对今天大人间的你来我往,好像并没有什么感知的能力。
    他看程念樟不再盯住自己,便伸手从后座抽出水壶,压弹出吸管,专心致志地嘬起了自己最爱的香蕉牛奶。
    喝完打声水嗝,再拍拍罗晴,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了句“饿饿”,情态娇憨。
    程念樟瞥眼儿子,发现无有异常,便没急着插话,只重新端起碗底,用调羹来回搅了几下清汤。
    “我有个户头……”他忽而开口:“之前一直挂在别人名下,为了规避排查,从没有对外透露。当时怕有万一,特地让对方在境外设立了几个信托基金;由于不知道还有羡逸,受益人都一样,只填了生生……你们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我的资产策略都有法务把关,就算死了,也绝不可能会在物质上苦到生生——”
    “大过节的,怎么尽是讲些钱财和生死上的事儿?才多大的人啊,就急着分家啦?”罗晴把放温的馄饨还给小小东,碎念着坐回餐椅,用眼色扫了这一大家子整圈,突然语气好笑地接道:“又不是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没毛没病的,搞什么遗产分配那套……嫂子的意思就是想你别藏事儿,好坏都不要瞒着我们。从前孑然时不顾后路也就算了,现在拖家带口的,凡事就更要讲求责任,听懂了吗?”
    家庭调和的智慧,果然还是得靠长辈。
    原本剑拔弩张的斗法,经罗晴这么一说,倒是瞬间有了升华的意味。
    程念樟讷讷着点了点头,正准备提勺,眼前突然多了个蔺安娴推来的盐盒:“看你不怎么吃,是不是嫌味淡了?
    “呃……味道正好,不淡。谢谢……妈。”
    “要是叫不习惯,不用总强迫自己改口,我听着也别扭。而且都是自家人,就别说谢谢了。”
    “嗯。”
    蔺安娴叹出口气,见他终于吃了起来,联想他少时也是这副耿直的模样,情绪又开始翻涌出抹不忍:“以后别买这些珠宝了,中看不中用的。到我这把年纪,又不是什么大富人家,还能戴去给谁瞻仰?有钱不能乱花,尤其外头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做事低调点总没错,是伐?”
    男人喝汤的动作顿了一顿,还是只回了她个“嗯”。
    “听说国内B超不给查男女,圣诞节前我来帮囡囡约趟这边医院,看看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到时候也好早点做些准备。”
    “嗯。”
    听他声音发闷,罗生生赶紧用膝盖碰了碰,程念樟会意,又乖乖补了句:“医生隐晦地漏过风,多半是个女孩。”
    “哦,那挺好……”
    蔺安娴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讲,想说这样就和自己囡囡一样,哥哥妹妹的,和羡逸彼此都能照应地上。但也就个转瞬的功夫,她在脑里过闪出罗熹的面容,又觉得对羡逸来说,这不是个吉利的比喻,便及时打住,没再继续出口。
    这顿饭吃到后来,大体还算融洽,除掉这些插曲,就没再有什么交锋。
    晚上分房时,蔺安娴特意关照了一句,说想母女多叙叙旧,让罗生生跟着自己睡主卧,程念樟和小小东住往次卧,省得三人挤一张床会显得拥挤。
    程念樟听后没同意,直接抱着儿子转身上楼,看他表情,似乎还因此闹了不小的脾气。
    “他最近啊是有点作?”蔺安娴莫名:“和个小媳妇似的,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又阴阳怪气。我更年期都没他这么不稳定。你怀孕了,让侬俩分开睡,多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好不乐意的?难不成他夜里困觉还要你唱摇篮曲啊?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回去……”
    罗生生扶额,心想他这上门女婿,受了丈母娘满肚子气,可不就是小媳妇的待遇嘛?  总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就不准他委屈了吧……
    “妈,有些话咱就憋心里吧。算我求你了,多少给他留点面子,好不?”
    (七)
    虽然饭桌上程念樟已经回答过孩子的性别,但蔺安娴出于严谨,还是按原计划,替罗生生约了个在地的检查。
    23号B超结果出来,医生当场给他们做了看片,说是从胎儿的性征表现来看,没有意外,基本可以确认是个女儿。
    从诊所回去的路上——
    “不知道我有没有记岔,第二次去印度那时,你有说过更喜欢女儿,对伐?”
    罗生生牵着程念樟,一路在Surry  hill错综的小巷里漫游。
    与记忆里的印度不同,悉尼老区的夏天很是安宁。耳旁没有人群的哄闹和集会的喧嚣,身侧只有风吹叶动的细碎婆娑,各家门户虚掩着,偶尔有人牵着大狗路过,步履也是悠悠。
    “记不太清,应该是有说过。”
    男人低头,踢开一块绊脚的石块,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你以后可不能偏心,唔……偏心这种事儿,是会产生嫉妒的。有了嫉妒,自卑和怨恨也会紧跟着种进心里……”罗生生说时,撑手摸上后腰,轻缓地揉掉抹酸疼:“这样想,其实当父母还真挺难。最近不知是不是受孕激素变动的影响,我总会产生种类似后悔的想法,觉得当时想留这个孩子,还是太草率了点,都没先去问问羡逸的意见……哎。”
    “是吗?那你怀羡逸的时候,怎么就没来问过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呃……不重要。”罗生生眼色忽闪,狡黠地笑了笑:“这年代多的是单亲妈妈,大家不也都过得挺好?说穿了,爸爸这个角色,实际并没有世俗想得那么紧要……”
    “呵,单亲妈妈……我明白了,原来你当时打的是去父留子的主意。”
    程念樟语调逗趣,明知被轻贱了,也没和自己老婆置气,只于无觉间,把身侧牵她的手默默捏紧,象征性地给予了一下可有可无的还击。
    “你要这么认为也行,那会儿搞那么僵,我也没机会去考虑太多你的想法。说白了还是自私,心里总憋着股怨气,怨天怨地怨你,就是不怨自己拿得起却放不下的贪心。”
    男人听她自怨自艾,不觉又收紧了一点力度。
    “没必要太苛责自己,本质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喔唷!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反思我自己,可不是为来哄抬你的。你这人问题多了去了,罄竹难书而已。”
    罗生生说完撅嘴,笑着将他左手前后甩了两下,就像一对正值热恋的情侣,喜欢做这些幼稚又莫名的亲昵。
    结束一段下坡,他俩便转进了主路的商业街。
    小小东前两天和大人逛街,吃到了附近一家老牌Brunch,对里面的抹茶舒芙蕾一直念念不忘。罗生生出门前曾答应要给他捎带,所以特意步行绕了点远,趁男人取车的间隙,独自进店决心点两份外食。
    她今次穿了身红色的背心裙,因为懒得洗头,特意戴了顶同色的贝雷帽遮掩。
    傍晚,店面亮起橙黄,路面彩灯映照,罗生生俯身站在蛋糕柜前,面中被冷色的莹光点亮,从马路对面透过印字的橱窗观察,她看起来就像是落在圣诞版画里的少女,好不明丽。
    “Do  you  konw  him?”
    正结账时,店员指了指窗外,窃窃地问出这句。
    罗生生眨了眨眼,循着他指点的方向转头。
    此刻恰好一辆的士开过,残影消退后,又是一群缤纷路人走道。待潮浪散去,她才终于看清了那个始终默立着,静静望她的男人。
    对方察觉到视线,情态倒是坦然,没有回避抑或闪躲,只略略局促地招手,对她露了抹出于礼节的微笑。
    “He  stared  at  you  for  a  long  time.Um……If  you  don't  know  him,we  can……”
    店员继续小声提醒,大意是想她注意安全,如有万一可以帮忙报警。
    然而罗生生听后,头脑从初始的惊诧中逐渐回神,垂眼思索了一阵,还是摇头谢绝了店员的好意:“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But  actually……He‘s  my  friend,no  harm.”
    (八)
    走出店门,罗生生抱住纸袋望向马路的另边,回想了一下上次见到林瑜时的场景。
    即便那人现已不在,他也还是副西装笔挺的老样子,只不过故去合体的裁剪,如今空落落地挂身,看着竟意外有些显人老态。
    程念樟取到车后,贴心开至她的脚边。
    罗生生拉开车门时,动作和表情都有几秒凝滞,本心里想要过去问问林瑜,问他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在这里,但几番纠葛过后,为了照顾程念樟的情绪,她还是强迫自己忍下了这股好奇。
    最终离开时,甚至连一下简单的招手,罗生生也未曾同对方问候。
    “刚才我不在,你是不是撞见了谁?”
    待车行上路,拐离了这片街区,程念樟看眼后视镜,忽而佯装随意地问道。
    “好像是林瑜。”罗生生听他这么问,也没遮掩,直接如实给了答复:“不过只隔着马路打了个照面。他没过来,我也就懒得过去……”
    “林瑜?他当下不是该在欧洲?”
    男人皱眉,问话的语调低沉。
    “不清楚。”罗生生侧目看他一眼,确认无碍,就又撇头对向了窗外:“听我妈说,傅云那边的流程已经走完。他可能是回来处理掉些傅家的杂事?或者忙他自己的事情也不一定……都是好久不联系的人了,今天初始见到光凭外貌还有些没认出来,又哪能知道他心里的盘算?”
    “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蹊跷。照理……他不该出现在澳洲,不是吗?”
    “嗯,估计是那件事的结果……已经尘埃落定了吧,哎,谁知道呢?”
    这句话的语气略带了点怅惘,尾音消殒之后,车内便没再有其他声响。
    后来他们又开出一段,等红灯时,程念樟习惯性地摸向裤袋,扑空了,才记起自己戒烟已久的事实。
    “想问明白的话,我现在载你掉头,想他应该还来不及走远。”
    他紧了紧方向盘,忍下烦乱,郑重与她说道。
    “咦?阿东,你怎么……呃……我要真去找他,你不会介意吗?”
    “说不介意,那肯定是假。但事情总要有个定数,这样大家才能安心,不然你心里总有一块被他给吊着,我也不见得就能自欺欺人地畅快。”
    程念樟说完,为了展现豁达,还特意扯嘴朝她露笑。只可惜表情没藏住勉强,让人看了,反而更感一簇心酸。
    但既然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人彼此又知根知底,罗生生也就觉没有过多去推拒。
    车子绕回去后,天色已然落黑,正值饭点的街道,各家饭店的生意,最是兴旺。人来人往的,车河也意外拥挤,看起来比刚才傍晚时明显要熙攘了不止一个量级。
    他们特意在周围找了大圈,却再没见到任何林瑜的踪迹。
    夜里回到罗家,由于时点太晚,蔺安娴烧好的菜色大部分已经放凉,再热也没了现烧的好味。饿过头的小小东猴急地打开了他们带回的吃食,谁知尝了一口就没再继续,全因那份舒芙蕾丢了热气,抹茶冷却变作苦涩,入口实在教人倒胃。
    也不知怎地,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但各人似乎都在为着些阴差阳错,而没能得到开怀。
    翌日是平安夜。
    罗晴要回墨尔本同女儿一家过节,车票订在上午,蔺安娴清早出门将她送别后,往超市买了些备餐的食材,回来大包小包的,差点稍不留神,看漏了门口阶梯上突然多出的那份快递。
    罗生生怀孕后,身子十分惫懒,一般要和父子俩睡到近午才会愿意下楼。
    蔺安娴起初也没在意细节,准备午饭中途,趁煲汤的空档,就随手拿起把小刀将快递给拆了开来。
    里面没装什么贵重物品,就塞了份西语封面的档案袋,和一沓开过封的胶卷……
    因为以前也收到过类似邮件,其中大多都是影展或剧组朝罗生生发来的邀请,蔺安娴看文件袋上的落戳已是半年之前,觉得事情不算紧急,便也没有太当回事,转头把包裹放在角落,等汤开了,就彻底忘了这茬。
    下午吃完饭,罗生生给小小东套了身圣诞老人的行头,指使程念樟把他架到肩上,彼此牵着手,就像寻常家庭那样,决心出门涌进人群,感受一把正宗的圣诞节气息。
    按往年惯例,今天是Martin  place  树下合唱的最后一场,罗生生掐着点带他们挤进前排,站定后,程念樟顾及后面人的视线,便委身把孩子放了下来。
    “哇!好大好漂亮的树树啊!”
    罗羡逸仰头,望着身前这棵南半球最大的圣诞装饰树,不禁被上面万花的点缀给迷了眼,极其没见过世面地发出了这声浮夸的惊叹。
    随后待唱班开始颂歌,这孩子立马撒开自己的爸妈,带头蹿到了最前,引着周围其他小孩也跟他行动,小矮人一样围拢到了歌者的脚边,一边不着调地哼唱,一边七歪八扭地开始群魔乱舞起来。
    罗生生见状,因为天性怕糗,就扯了扯程念樟的袖口,意思让他过去把这丢人儿子给尽快拉回来。
    然而对方会意,却只回以淡笑,并没有乖乖遵从。
    他没有上前阻止也就算了,还看戏似地掏出手机,与儿子对了下眼神,而后直接半蹲,开始用心记录起小小东这场才艺展示的全程。
    当歌曲最后一句“happy  new  year”唱毕,罗羡逸突然灵光一闪,对着程念樟镜头,将双手比在头顶,大声喊出一句:“妈妈!爸爸说要我来当众给你表演个比心心!啾咪!啾咪!爱你!”
    喊完还不忘抛出媚眼,惹得前排几个国人样的面孔,纷纷朝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此时正在专心录摄的程念樟,原本带笑的表情,倏忽一僵:“我没要他做过这些。”
    男人按下停录,第一反应是赶紧朝罗生生辩解,解释自己从没干过这么肉麻丢脸的事情。
    “你急什么?”
    罗生生看他样态,不禁有些好笑。
    “我怕被这臭小子抢功。”
    “哦?抢功?抢什么功——唔嗯!”
    男人揽住她腰,在《It‘s  the  most  wonderful  time  of  the  year》的前奏中,赠予了罗生生一个猝不及防的拥吻。
    “It's  the  most  wonderful  time  of  the  year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There'll  be  much  mistitoeing
    你会看到很多槲寄生
    And  hearts  will  be  glowing
    当爱人们在身边
    When  love  ones  are  near
    你的心就会散发出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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