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程念樟接到通谢佳奇打来的电话,内容主要是些工作上的排布。
    罗生生彼时窝在男人身侧,听筒两头各在讲些什么,每字每句她都能辨得十分清晰。出于避嫌,这姑娘从床上撑起自己,而后随意套件薄衫,指向浴室方位,朝他做出个“我去洗澡”的口型。
    程念樟会意,浅笑着点了点头,直至看她身影被移门盖没,唇角方才下落。
    “团队的其他人都定好了吗?下午几点飞长沙?”
    男人沉声问,切换到了他惯常同下手沟通时的语气。
    “三点半。”小谢答完,发觉对过态度有变,又不住刺探道:“边上没人了?”
    “嗯。”
    “哦……那Evan,有个事儿我正好和你说下,刚刚市政联系我,讲你那台新车占了消防位,被街道物业举报,催促我们尽快挪走。你要是今晚还打算住生生姐那儿,我就喊司机过去开了吧,省得你下去露脸给周遭瞧见。”
    “不用,我私事还没紧到这个份上。今天日程照常,车我会自己开走,一点前你们在公司候着就行……”
    男人说时往床头抽了些纸,视线不经意划过台面,发现罗生生没把手机带走,于是话音和动作都有片刻滞留——
    “其他的……见面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事,先不聊了。”
    “好,那Evan你忙。”
    就在两人说定挂机的同时,浴室花洒开启,传来喷头浇淋的“簌簌”水声。
    程念樟收起电话,转头望了眼动静的来向,垂眸复抬间,神情习惯性地变作为复杂。
    他掀开软被,简单清理腿间。
    罗生生刚才下地时,顺手把两人衣物给拾捡起来扔到了床尾。他从中挑出裤装换上,因嫌衬衫系扣费劲,便半敞开衣料,随意坦着胸腹,开始在这栋不大的二居室内梭巡踱步。
    上世纪的公房,多数面积不大,户型也很简单。罗生生的这间屋子,撑死了,约莫也就六十来平,一个人住宽裕,两个人住则会嫌挤。
    放眼望去,客厅布置得实在有些简陋,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能供人歇脚的,只有边角处一套旧式的餐桌椅,上面除掉积灰就再没有别的摆件,想来应是上个屋主遗留下的家具,罗生生懒得处理而已。
    程念樟将视线扫过,脑中浮想出她每次归家时直奔卧室的潦草样态,忽而撇了撇嘴,起了帮她装点的心思。
    然而相比于客厅这头的冷清,厨房那块地界,倒是明显多了不少生气。
    水槽里泡着她昨天出门前来不及洗净的锅碗。男人斜瞄了眼,默默做笔心算,发现都是单人件后,便将眉弓上挑,露出副既嫌弃又得意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这人对着群飘着油花的餐具,到底能嘚瑟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路过冰箱时,特意凑近观察,留心了上头花花绿绿的磁吸,想试图找寻近半年来,罗生生具体又新添了哪些足迹。
    里面陌生的款式并不算多,大概就个重庆的火锅,和乌鲁木齐的馕饼。于是程念樟也没客气,就和打了胜仗来收集战利品似的,直接把它们抠下放进裤袋,完事还在兜里盘指把玩了几下,又贼又贱。
    “生生?”
    他敲了敲厕所的移门,听里头没有回应,暗自算过时点,估计她还会再洗一会儿,就径直朝着次卧走了过去。
    此刻秋雨淅沥,屋外凋树散叶,入目萧索。
    这件旧房的窗具用得还是八九十年代的老旧铁器,合缝处总有漏风,推门时一阵积压的冷气迎面灌入,毫无防备间,教这男人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嚏!”
    拧掉鼻腔的痒意,程念樟提手扣上衬衣,暗暗下定了替罗生生换房的决心。
    次卧的状况,基本和客厅雷同,看着没什么生活痕迹,不过一张空床和几处扬灰,其余都是些来不及拆包的纸箱。从形状判断,应是她年初从观棠搬走的那些没错。
    室温寒凉,加之没什么新鲜的关系,程念樟本不欲进去探索。
    然而就在阖门的关口,他脚步顿挫,忽地又转身回去,仔细核对了眼纸箱上的快递信息。
    面单里标注的发件地都是观棠的3幢,但室号却并非程念樟常住的2201。再往下看,寄送人姓林,姓氏后的单名被用星号代替,就算没有显示全整,程念樟也能断定那个被隐掉的字……
    是“瑜”。
    罗生生从浴室出来,鼻头立时飘来了股夹带烟味的寒气。
    她皱了皱眉,顺着冷风来向,一下就被次卧洞开的门口给吸引走了注意——
    “你去小房间干嘛?那里窗户合不上的,今天这么冷,出来至少记得把门关上啊……冻死我了。”
    “啪哒——”
    门扇关实。
    罗生生握住门把,静站着定格动作,垂眼将目光对在自己鞋尖,心情莫名因对方长久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忐忑。
    “阿东……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男人声音低沉,尾调接了声吁气,应当是在吐烟。
    他现时衣冠齐整,面向窗外,坐在刚才罗生生睡过的床位,除了执烟起落的动作,教人再难看清任何情绪上外露的端倪。
    忐忑由此加重,演化成种害怕,但罗生生又不知道该要怕些什么。
    她紧了紧睡衣,提着胆走回主卧,没去搭理他,反而先往衣橱假意挑捡外套。只听她把衣架刮来划去,选了半天也没选出个结果。
    “密码多少?”
    程念樟大概是没什么耐心绕圈,随即甩手,直接将她手机往空位一扔,出口就是句略带凶气的命令。
    罗生生回头,看屏幕亮了又熄,神色难掩讶异。
    “我手机?”
    “呵,不然呢?”
    “程念樟,我俩什么关系啊?你凭什么查我手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内心的控制欲再强再盛,表现出来的时候,多少也要收着点度数吧?”
    她这下是真的恼火,语气越到后头,就越是冲得厉害。
    心想——
    昨晚这人不打招呼上门,看他态度诚恳,从始至终又全是讨好的话语,她也就没好意思发难;可谁知刚上完床,不过洗个澡的功夫,这家伙居然马上换副面孔,又变回了从前高高在上,气死人不偿命的死样……
    怎么?玩儿她呢?
    “刚才那姓尹的小子找你,发微信问你今晚有没有空,我想代你回掉他,发现密码改了。”程念樟用力吐纳,意图控制住戾气。隐忍着解释完了这句,他又默默抬手,向嘴递了口烟:“如果不想告诉我,就现在打个电话过去,说自己没空。”
    “怎么没空了?我有的是空!”罗生生气道。
    一股欲要和他硬杠到底的意气在心间作祟,她也不再迟疑,随手从挂架上扯了件开衫披上,便转身爬上床面,把手机捞起,没顺他的意,顾自给尹良辰回了条文字的信息过去。
    “他来过这里吗?”
    “谁?”
    “……”
    程念樟只继续送烟,没有回音。
    罗生生大约知道他在吃醋,但就为了条没头没尾的消息,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昨晚是你自己说的,无论我想怎么定义我俩关系,你都愿意配合。所以现在是几个意思?这才过去一晚,就想搞食言而肥这套?”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炮友?床伴?”出于对峙,罗生生不及思索,直接嘴快地搬了几个轻浮的名词出来想着膈应他,说完大概是觉到讽刺,又忍不住掩嘴轻笑了一记:“嘁……总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关系。”
    听言,男人把烟摁灭。
    系实风衣的领扣后,他不再选择背对,蓦地站起再转过身来,半阖着眼,居高临下地蔑视向她——
    “哦?”
    察觉身前多了片阴影,罗生生自手机抬头,不料正好对上他落在逆光里的可怖表情,便下意识地朝后退却了一步:“你要不乐意,其实做仇人也不是不行……呃……”
    她说完有些后悔,于是趁他没有接话,赶紧找补道:“你到底怎么了?明明我去洗澡前还好好的,出来又无缘无故摆副臭脸。其实我也不是想故意激你,但这么反复,总得说清楚原因吧?”
    “欻——”
    男人抿嘴,在她话落的同时拉开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简单翻拣后,挑出一盒已拆封的安全套和一板抠用过的避孕药,挨个摊开摆在床面。
    “呃……”罗生生看过,挤动眉目,小心上觑了他一眼,神色顿显尴尬:“谁让你翻我东西了?”
    程念樟没理她的质问,直起腰后,冷着脸迈腿绕过床位,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程念樟你……”
    罗生生脑里还没想好成型的句子,身体却已先行一步,莽撞地冲了上去,强行将他拉住。
    床上的那些东西,本质其实并不难于解释,不过是顾渊那晚带出的尾巴而已——安全套是他拆的,药也是为他买的。当时临到嘴边,这姑娘还纠结着过去吃的教训,想着怀了就当成全个念想,所以最后也没吃成。
    但说出来会显得自己既贪婪,又痴傻,罗生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近来是在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地故意吊他。所以等熬过了最初始的委屈,理智逐渐入脑之后,她又瘪着嘴,缓缓松开了对方的臂膀。
    “我怎么了?”
    感到她在放手,程念樟斜瞥了眼袖管上被她捏皱的位置,无觉间收紧五指。
    “没什么……你要走就走吧,事情确实是你想的那样。这间屋子人来人往的,我也记不清是谁落下的东西,你现在突然拎出来问我,还真是怪让人羞耻的嘞……呵呵。”
    罗生生笑中有泪,说完怕他发现,强忍着背了过去,假装忙碌地把被褥铺平,再将散开的杂物一件件收好,重新放回抽屉。
    “你车钥匙和领带我收在玄关鞋架那里,出去别忘记了——”
    “罗生生,我现在是真的看不透你……”
    程念樟抢断的这句,尾音渐低,隐隐像在压抑着颤抖。
    “说得好像我就看得透你一样。”罗生生摁住鼻头,扭脸看向窗外:“我再滥情,至少从不曾想过骗你。而你呢?装出副深情恋旧的模样,到头还不是该利用就利用。床上说的鬼话句句都是好听,下了床就把我当刀子,递出去刽人性命,替自己夺利。”
    “别人谈爱都是为了温馨,而你程念樟呢——”
    “是不是非要拉我一起堕进地狱……才能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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