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下方,正好陈晓云也在往上瞅,还跟他笑了笑,指指台阶上放的两瓶汽水,示意是给你们留的。
    苏城在身后磨磨唧唧的说话,隐约能听见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汽水,偏心眼儿。”
    然后是晓云文文静静,带着笑意的声音:“喝坏了嗓子咋办,你以后不唱戏了就让你喝。”
    张杨笑着看他们俩,随口道:“苏城跟老板闺女挺好的吧。”
    “何止是好,听说俩人都开始搞对象了。”跟他一起搭台的人姓庄,哼笑道:“就是因为天天在一起唱游龙戏凤,结果唱出感情了。唉,要不说这自由恋爱就是好,有本事就能娶好看的姑娘。哪像我家你嫂子,爹妈给相的,啧啧,那模样长得……想我都不愿意想。”
    张杨听这话就乐了,道:“庄哥你别介,我是没见过嫂子,但是看你这衣服洗的透亮十分的,我就知道嫂子错不了,好着呢。长得好看有啥用,早晚都得老,不如踏实能干来的实在。”
    “呦呵,你这是教训哥不知足啊。”大庄把绳子捆紧,使劲一勒,“得,就冲你这句话,回家哥也得在你嫂子面前好好夸你。”
    手头上的活做完之后,张杨蹲在幕布旁边,边喝鸭梨汽水边看别人唱戏。
    刚开始的时候,他看着苏城脸上那层油腻腻的油彩就难受,连陈晓云长得那么好看,贴上片子吊起眉毛也像妖怪似的。不过听他们哼哼唧唧的唱了一会,张杨倒也能听懂点儿,有些欢快的地方他还觉得挺好听。尤其是正德帝借着海棠花的由子调戏李凤姐那一段,张杨简直喜欢极了。
    不过张杨心里除了想着戏词,也惦记那一块钱的外快。等中午排练的人都散了,他跟苏城打完招呼就直奔木头门边上隔出来的值班室。
    值班室的小门虚掩着,张杨轻轻推开,就见桌边坐着个老头,对他笑道:“来啦,是不是小张啊?”
    “大爷,你好。”张杨礼貌的点头,“我是张杨。”
    值班室老大爷这么看着其实并不老,也不像陈叔说的那么可怜,顶多有五十多岁,笑呵呵的很慈祥。
    老头笑着端详张杨,又不着痕迹的别开视线,从布口袋里端出铁饭盒打开,顿时饭菜的香气洋溢在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拍拍傍边的椅子道:“吃吧,老陈家你姨给做的,可香了。”
    张杨小声道谢,拿筷子吃饭。
    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吃饭的声音,老头闷声不吭,偶尔抬头看一眼外边进来什么人,接着就低头继续吃饭。
    张杨想起陈叔跟他说的话,心里想跟老人聊聊天,于是仔细掂量了几句话,刚要开口,却听老头道:“小张啊,今天搭台子辛苦不啊?”
    张杨连忙撂下筷子回答:“不辛苦,挺好的,剧团里还给我们喝汽水呢。”
    老头不赞同的摇头:“年轻人不要喝汽水,以后就是喝茶,啊。”说着给他夹了块肉片,又问,“场里彩排啥了,看没看?”
    “您吃。”张杨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给老头,“他们唱的游龙戏凤,还挺好听的。”
    老头看着排骨,眉眼笑得更弯了,心说孩子还挺懂事,老陈好眼光。他啃完排骨上的肉,道:“觉得哪段好听啊?”
    “海棠花那段。”张杨说,“以前净听二人转,没想到京剧唱的欢快些也不错。大爷,你听啥戏觉得好?”
    “我啊。”老头挑眉一笑,“我觉得越剧好听,也最有意思。”
    l
    说起越剧,张杨脑子里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的露天电影,立刻困得俩眼皮直打架,可是他一想,这老爷子觉得有意思,自己也不好说不喜欢啊,只得强自打起精神,笑着点头应声。
    老头吃了口菜,看他那副表情心里就明白了,笑道:“怎么,觉得越剧不好听啊。”
    “没有没有。”张杨赶紧解释道:“我……没怎么听过越剧。”
    老头一听这话,立马拍胸脯道:“没听过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唱一段啊。”
    张杨:“……”
    张杨死命摆手:“不!不用了!”
    老头:“咳嗯!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
    张杨一脑袋磕在桌子上,口吐白饭,不省人事。
    于是整个中午,值班室小屋里都回荡着侬软温润的戏曲声和呼噜声,不绝于耳。
    夜,九点半。
    韩耀照例拎着几穗玉米回家,不过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钻过大管子,抬眼看到的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暖黄的灯光。
    碎成两半的破门板让木条楔好钉在一起,终于又能正常推拉了,韩耀关严屋门朝里瞅,张杨搂着桃酥坐在炕上,困得脑袋晃来晃去。
    韩耀脱去脏衬衣扔脸盆里,赤着上身凑在他耳朵边低喝:“诶!”
    “啊、”张杨激灵的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喘粗气道,“大哥你回来了……”
    “困了咋不睡呢,上褥子上躺着。”韩耀往盆里舀水,噗噜噗噜洗脸,“今儿招工的要你了没有?”
    张杨呆滞的倒在被子上,听见说招工,这才忽然记起自己干嘛不睡觉了,手脚并用爬到橱柜边掏出一包点心。
    “大哥,我今天挣钱了,这包点心给你买的,谢谢你。”
    韩耀动作一顿,微怔的看着他。
    张杨也觉得一包点心有点儿寒酸,脸颊微红地低着头道:“我没赚多少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韩耀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大步走过去狠狠搂了下张杨的肩膀,“说的这是啥话,哥也谢谢你。”
    张杨让他弄得有些懵,“谢我啥?”
    韩耀不答,盘腿坐在炕上打开纸包,拿出油汪汪的大块点心塞进嘴里,又掰了块给张杨,口齿不清道:“吃。”
    张杨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见他笑了,张杨也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接过点心大口小口咽下肚。
    虽说是给别人的谢礼,但这么香的点心,张杨也是从来没吃过的。
    半夜三更的,俩人一猫窝在掉渣的土炕里吃了大半包点心,直到饱嗝顶着嗓子眼了才关灯睡觉,偷回来的玉米挂在门口铁钉上,也没人想着吃了。
    凌晨,夜风吹过樱桃树叶。
    韩耀翻身看睡得香甜的张杨,伸手轻轻捋他的额发,低声道:“谢谢你。”
    活了这二十多年,你是第一个想着给我买东西的人。
    8现实与梦想
    作者有话要说:/br感谢小肉肉的地雷~(rq)/
    又粗又长……
    彪悍初见矛头【挖鼻hr size=1 /  在省城安家已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城南围墙里的樱桃树开始簌簌往下落叶。转眼间,一叶知秋,九月已至。
    张杨给家里寄去了来到省城后的第一封信。
    原本他是不敢随便写信的,总怕家里担心他独自在外过得不好。然而现在的生活很顺遂,张杨觉得这也算是站住了脚,便惦记着把自己的情况跟家里说一说。信里提到他的工作和住处,简单说了新结识的朋友,还询问了家里情况怎么样,让爸妈别为他担心。
    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杨觉得现在的生活比在屯子里强出百倍。因为在省城,他不用翻地除草,不用秋收撒种,不用天不亮就去大井里挑水。
    韩耀都是早出晚归,但偶尔车站没什么货物的时候,他也下午回家,给张杨带一根两分钱的冰棍,或者几颗半融化的糖球。
    虽然像哄小孩似的,但张杨心里也十分l高兴,并开始对此隐隐期盼,今天大哥会不会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如果是冰棒的话,会是橘子味还是大白梨味?
    倘若遇见俩人都有空闲了,就一起拾掇院里的花花草草,把炕席拿出去抖灰尘,张杨还用破布条给桃酥缝了个新窝,到了晚上,就边吃苞米边听破广播里的“每周一歌”。
    韩耀唱《一剪梅》特别好听,张杨就非常想看看那个电视剧,可惜他们没有电视那贵玩意儿。
    以前韩耀不会做饭,总吃糊巴巴的烤苞米填肚皮。现在就好办了,张杨能变着花样做晚饭,煮苞米,苞米粥,炒苞米粒,或者磨成面贴大饼子。俩人稀哩呼噜吃完不要钱的夜宵,腆着肚子关灯睡觉。
    有时候韩耀嘴里吃着饭,还总有闲工夫骂骂咧咧,说承包卸车皮的真他妈黑,累死累活干一大天,哥几个每人给分了十几块钱……
    张杨听他说了又说,就像是有吐不完的怨气,他觉得十几块钱也算挺多了,大哥为啥总也不知足呢。要是真觉得委屈,大不了不干了,找点儿别的来钱道呗。
    有一回他嘴皮子一秃噜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声,韩耀听完笑叹道:“你是没见过卸车皮,你要是见着了,肯定为我们抱屈。那简直就是拼命的活儿,一天十几块钱够买命么?可是像大哥这样没能耐的,就只能干力气活,你说我该咋办吧。”
    张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敲打草席子,不说话了。
    韩耀知道他不懂这些,跟他较这个劲也没意思,于是就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他在剧团工作怎么样,里边儿人对他好不好。
    一说起这些事,张杨憋着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听了,赶紧噼里啪啦往出倒,说的声情并茂,韩耀看他眉飞色舞的活泼样,也感觉自己不那么累了。
    剧团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很清闲的,张杨时常能得空,到后台休息,听别人唱戏。值班室的一块钱外快他也每天坚持,倒不是因为受得了老头唱戏了,只是从第二天开始,那老大爷就从唱戏改成了说戏。说得都是《西园记》,《春|香传》,还有《何文秀》之类的越剧,时不时夹着戏词,张杨觉得比听相声都有意思,尤其是老大爷一些不同常人想法的观点,让张杨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他讲得极有道理。
    在剧团工作这么些天,张杨与值班室大爷处的愉快,跟团里的人都相处的挺好。不过这也难怪,他平时笑脸迎人还不惹事,说话又中听,干活也麻利,这样的小伙子大家瞧着都不觉得烦人。倒也有两个戏班里唱戏的年轻人,总不屑于跟张杨和庄哥这种做苦力的人聊天亲近,看见了瞪一眼就躲开,像是生怕沾上泥灰似的。好在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接近的机会,不过是见面点不点头的事情,张杨心里并没有多在乎。
    与此同时,由于经常跟苏城厮混的缘故,张杨跟陈晓云也熟识起来。三人经常一起聊天,有时候时间赶巧,也坐同一趟电车回家。
    有一回早上等电车的时候,苏城美滋滋的告诉张杨,他跟陈叔说要跟晓云结婚,陈叔同意了,而且很高兴。
    张杨诧异道:“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么。”苏城还跟张杨开玩笑道:“等我们结婚,你一定得封个大红包,要是随礼不够,我一杯酒都不让你喝。”
    “我就给你封个砖头那么厚的,到时候让你枕着睡觉,成不?”
    “行!说话算话啊你。”苏城乐得都要随风飘起来了,没完没了的扒着张杨耳朵眼说他未来媳妇儿怎么怎么好。
    张杨听他磨叽,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晓云确实是个好姑娘。
    陈晓云虽然是剧团老板的闺女,但是平时说话都细声细语,尊敬长辈也爱亲近团里的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找事不在背后讲究人。别人吊嗓子练唱,她就帮忙递茶水,她练唱的时候也尽量不扰了别人,甚至得空了还帮搭台工人捆柱子,递麻绳。
    张杨想起原来在高中老师那儿借来看的小说,书名叫《飘》,里面的玫兰妮就跟陈晓云差不多,都是温柔而值得尊重的女性。只是陈晓云比之玫兰妮还要更有想法和主见,丝毫没有短见迂腐和女人常有的小肚鸡肠。
    一般跟人相处都是越久越近,就越能发觉这人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画上抠下来的,张杨心里就越发觉得苏城幸运了。
    九月十二号,剧院电路烧坏了,演出暂停。
    来到省城这么长时间,张杨终于得到闲暇,能出去转悠了一趟了。
    不走不知道,坐着电车一路瞎逛,他才知道省城原来这么大这么闹。大马路和二商店繁华热闹无比,一进去简直就晃得眼花,当然东西也十分贵,那价钱让张杨连碰一下都不敢。
    而建设与繁荣又不冲突。
    八四年的省城几乎一半都在施工建设,尤其是兴建的动植物公园,站在围墙外边往里瞅,一眼望不到边。记得苏城跟他说过,现在他们住的城南也要建设,将来那一大片平房是要全都推倒盖楼的。
    张杨仰脸望着高耸的大楼骨架子,心里泛起隐喻的期盼――说不定将来赚了大钱,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大楼了。
    可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六块钱的工资要攒到哪辈子才能住得起楼啊。
    这么混着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出息。
    张杨垂下头,别开高楼和商店,边眨巴干涩的眼睛边往家走,就听背后一阵车铃声。
    回头一看,韩耀骑着二八自行车正往他这头走。
    “大哥。”张杨笑着挥手,等韩耀把车骑过来,他跟在后边小跑两步紧接着一蹦,就稳坐在后座上。
    韩耀驮着他往家走,边道:“在外边儿瞎晃悠啥?”
    “今天剧院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张杨道,“大哥,车站又没活儿啊?”
    “没有。操,现在卸车皮的承包队都赶上他妈蝗虫了,抢不着就没钱。今天在那儿蹲一上午,就卸了一车皮,挣点钱分完都不够吃几碗豆腐脑的。”韩耀缩脖子在衣襟上蹭汗,“看来这活真干不长了。你说得对,得找点儿别的来钱道。”
    一说起钱,张杨心里又惦记着楼房了,叹气道:“我也想换个工作,不想出苦力。好不容易来省城就是为了有出息,搭台子能有啥出息。”
    韩耀原来就问他为啥来省城,张杨的回答总是为了有出息,这回韩耀真是忍不住了,问道:“你总说想有出息,那你觉得啥样算是有出息?啊?有钱还是当官?”
    “都不是。我本来考上师范学院了,但是因为农村户口,学校不要我。你说我爸妈十几年又是借又是省的把我供到高中,最后就怨我命不好,我就得在家种地么?”
    张杨越说越不甘心,嚷嚷声跟着风吹得飘忽:“要我是种地的命,老天爷干啥让我家吃那么多苦供我念书,最后把我们往死里玩!我要是本来就该种地,为啥不让我一下生就拿着锄头干活,干嘛还让我白念这么多年书!如果我是城市户口,考上师范念到毕业就能包分配,直接就有出息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出苦力养活自己。”
    韩耀对上大学从来没有什么执着和期盼,也不明白张杨为啥就觉得当老师算是有出息。这年头啥叫有出息,就是挣大钱。
    都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教书也就是名好听,实际挣得还没有墙根那家早点铺子多。
    不过身后小孩儿气呼呼的揪着他的衬衣,韩耀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好,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管咋说,咱现在是没法上师范学院了,要不我领你去门口看看?”
    “去哪?”
    “你那个学校门口,就在昆山路,去不去?”韩耀驱车拐进一个岔道,“看完去买两个酸菜馅儿大篓子吃,啊。”
    去看看……上不成看看也行啊。张杨这么一想,便毫不犹豫道:“去。”
    师范学院前。
    韩耀把破自行车靠墙边停住,领着张杨往大栅栏铁门里走。
    收发室门卫从窗户一看,连忙跑出来拦:“哎哎!内边儿内俩民工!干啥呢!谁让你俩进来的?出去出去出去!”
    韩耀一听不乐意了,“诶不是,你管谁叫民工呢?你知道我们是不是啊你就瞎叫唤!”
    门卫拎着小木棍挡在俩人面前,“怎么地,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破布烂啃的也敢往里走。这是学校不是工地知道不?去去去,外边儿呆着赶紧的。”
    韩耀最烦别人指着他埋汰,暴脾气一上来,出手就要揍那人,张杨赶紧扯住他,“大哥算了,算了啊,咱们在门外看看就行。”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师范学院大门口蹲着灰头土脸的俩人,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害怕的瞅他们,人潮拥挤的路上硬是以他俩为圆心划出一圈空地。
    但张杨并没在乎这些,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梦中想了又想的地方。
    他在看门柱上的黑白长条校牌,刷油漆的铁拉门和红瓷砖教学楼;看着背书包出入的学生和老师;看他们朝气蓬勃的笑脸,看她们麻花辫上的丝巾。
    说不定他的分数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要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一定比任何人都刻苦,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偏就只有他不能正大光明走进校门。
    就差一步,自己就从大学生变成了民工。
    张杨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下来。
    韩耀默默蹲在旁边,心也跟着发紧。他在心里骂自己嘴欠,张罗来这破地方干嘛,倒把孩子惹哭了。
    张杨蹲在马路牙子上,越哭越撕心裂肺,简直要把喉咙都嚎出嗓子眼,周围走道的学生更害怕了,都搂着书本嘤嘤往边上挤,生怕这俩神经病发疯冲过来。
    门卫一直在收发室里盯着他们,见势立刻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疯狂地来回挥舞手里的木棍,大喝:“去!走!给我走!”
    韩耀斜眼瞥门卫和面前的破棍子,内心非常想给这男的一顿电炮。他强压胸口起伏的怒气,用手给张杨擦了把脸,低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凭什么……”张杨闷声抽噎,蹲在地上不动。
    门卫喊得更大声了,“滚!再不滚揍你们啊!”
    韩耀被门卫聒噪的额头青筋暴起,马上就要压制不住愤怒,他搂着张杨肩膀把他往起拖,“走,别在这儿蹲着,赶紧的。”
    张杨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颤抖着脖颈和肩背。
    门卫简直要出离抓狂了,高举起木棒照着张杨的后脑勺就要打下去。
    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霍然起身,刚要怒吼,突然斜刺里窜出一道飞脚,直接踹到门卫肚脐眼上,然后是张杨伴着泪水与鼻涕的哭喊:“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
    大门口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学生老师嗷嗷乱喊着“打人啦――!神经病打人啦――!!”,门卫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路边,张杨还在恶狠狠的踢他,边踢边骂:“他妈的势利眼!你他妈才农民工!老子学习比他们都好!你他妈瞎了你!”
    韩耀呆滞的站在原地,直到操场上一群男老师拎着教尺直奔这边才惊醒过来,卧槽一声,赶紧揪起张杨后衣领拖到自行车上,撒丫子就跑,身后扬起一阵尘烟。
    张杨没缓过劲儿,还张牙舞爪的跟身后一帮人使劲,韩耀又气又无奈,心里想想刚才的事,又憋不住乐起来。
    他高声道:“这把还惦记上师范了不?”
    “惦记个屁!”张杨愤慨道:“因为别人穿着不好就瞧不起人,这样的也配教书育人,我呸!”
    韩耀哈哈大笑,“不气了,走,哥领你吃菜篓子去。”
    张杨使劲嗯了声,“整两个酸菜馅儿的,吃饱了回家听广播睡觉。”
    “行!走喽!”韩耀使劲蹬车镫子,清脆的车铃声回荡在街口。
    9断粮
    那天回家以后,张杨还跟原来一样照常吃喝干活,他白天跟苏城一起去剧院工作,晚上回家收拾收拾屋子,等韩耀回来一起吃饭,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一如以往。只是偶尔在路上遇见背书包放学的小学生,或是捧书本扎辫子的女学生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看过去,看着看着,眼角眉梢就垂下来了,说话也低沉着语调。
    毕竟是父母含辛茹苦十几年供他读书,全家人的期盼都压在这上头,最后临到眼前一脚踩空,换做是谁都不能比张杨更懊恼,更愤恨了,他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路怎么走――倘若张杨不是农村户口,肯定已是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
    大学生与力工,云泥之别。
    让人怎么甘心。
    如此不言而喻的心情,韩耀怎么可能看不出――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也不怎么想上大学。只是张杨绝口再不提起这事,韩耀连安慰话也不知道怎么起头,只能时常带回一些小零嘴,给他说火车站里有意思的事儿,或者领他到南边地里溜达,让他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这么一来,张杨脸上又正经有了些笑模样,韩耀看着,心里也不自觉的舒坦。
    有时候俩人一起去南墙大地里偷苞米,还背着丝袋子去抠土豆,守夜人老远的手电筒一晃,他俩就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回跑。
    这么时间久了,张杨有时候躺在被窝里,恍惚间都有了一种“自己住还在屯子里”的错觉。
    除开偶尔的笑闹,两人日子也还算平淡,约有十天后,张杨在邮局取到了家里的回信。
    回信很短,只有不到半页纸,是在绿田字格的练字本背面用铅笔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秋收时你老姨一家来帮忙,也没造什么罪。天马上就要下霜了,要多穿衣服,新被褥还没做好,等做完了就给你寄过去。下边有一块涂掉了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你爸挺惦……”几个字,连着涂抹的后头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欠人情,要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行事要在心里想的清清楚楚之后再做。
    张杨看着薄纸上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的字迹,眼眶和鼻尖就酸涩的针扎一般。
    往年这个时候l,都是坐在家里看妈和老姨纳鞋底,现在却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家人的状况。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这么想念妈给做棉衣,用手在他后背上比量宽窄时微疼的按压,还有爸抽的旱烟味道。
    信纸下方那几句嘱咐像是特意强调,下边还重重画上一条波浪线。他知道张母的意思,从小她就教育孩子,做人不能差事,不能缺心少肺,不然别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也讲究你,笑话你,拿你不重视。
    张母的话虽然白又实,但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张杨看着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开始翻着个的想自己有没有欠人情。
    苏城的人情刚挣钱就已经想着法子还回去了,剧团里没什么事,每次晓云帮忙拉麻绳,放工也请她吃冰薏米了,一毛多钱呢那是,庄哥上回给拿了点儿腌菜,这得记着还回去……
    张杨在心里翻来覆去思量,最后连剧团每天给发的茶水都算进去,觉得自己没再跟别人有过来往有无,于是把信平整的压在炕席底下,又给家里写了回信,就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去院子里辟苞米粒煮粥了。
    ――张杨自己都没发觉,他这样子,就好像韩耀给他带的小零嘴都吃进了狗肚子,又像是他喊一声大哥,人韩耀就真成他亲哥了似的。
    在省城又过了这些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萧瑟之风悄然而至,已是天高云淡的深秋。
    十月一日,国庆三十五周年的大阅兵仪式在□前举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涌到附近有电视的人家收看,中国人在久违了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阅兵式。首都国庆游行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高科技的武器装备和解放军的勃勃英姿更是让人们心中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阴霾终于退散,就好像在阴暗中撕开了眼前朦胧的窗纸,不堪回首的年代已然过去,新的领袖会带领我们开启新的时代。
    韩耀和张杨没能亲眼在电视机中看见邓|小平跟阅兵方队挥手致意的景象,只能守在广播前听播报员的讲解,边在脑海里想象天|安门此时是怎样的盛况空前。
    主席致辞和阅兵之后是群众大游行,通过广播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沸腾的气氛。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脊背挺得溜直,还沉浸在刚才被带动起来的高涨情绪中,感觉自己正也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队伍中。
    他遥望西墙外广袤开阔的天空,坚定地说:“将来的中国肯定不一样了。”
    “是啊。”韩耀斜倚着被垛子,道:“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中国就真正强盛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能不能跟着好过些。”
    张杨疑惑道,“只要国家壮大了,老百姓不就跟着好起来了么?”
    韩耀轻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张杨偏着头想,感觉不懂,又好像有些懂。
    “行了,别琢磨了,做饭吧,咱吃完去南道溜达一圈,给你摘点儿海棠果。”韩耀拍拍他的脑袋,“去炖点儿苞米土豆。”
    “……做饭?”张杨愣在炕头上,腰板瞬间垮了,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韩耀皱眉:“咋的了?哪儿难受?”
    张杨摇摇头,低声道:“哥,有件事我忘跟你说了,那啥……上回偷的粮昨晚上吃没了。本来我想今天再去南墙大地偷点儿,但是……但是今早上秋收,地里现在估计连根毛都没剩。”
    韩耀:“……”
    眼瞅着冬天就来了,韩耀本来还惦记着趁秋收没开始,赶紧多偷些存起来,不然冬日里肯定得划出一笔钱吃饭,却没想居然一大清早就把地收了。要是没别的法子,今年就得饥一顿饱一顿,毕竟就这么多工资,怎么可能上顿下顿都买现成的吃,根本吃不起啊。
    张杨叹气,“咋办,咱俩手里都没粮票,天天买现成的吃,那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本来挺高兴的时候,偏偏赶上这么件事,韩耀咣当一声栽倒在炕上,苦恼的吁气。
    这他妈日子过得,简直都不如闹饥荒的年代,到底中国多强盛的时候才能富裕到他们头上啊。
    10共眠共勉
    眼看秋天要到头了,张杨在省城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现在又要为吃饭犯愁。
    韩耀这几年都是靠南墙苞米地硬生生养活自己,原本算着离秋收还有几天,所以才跟往年一样没着急,却不料今年这么火急火燎,本来少说也得三四天的活,竟然一天就拾掇完了。田里苞米和土豆全收走,剩下的玉米杆子散落在地头,无人清理,根本就是草草了事。
    然而一细想,这也难怪。明年开始全面实施包干到户,土地粮食都不再归生产队管,甚至生产队也即将成为历史。正好城南一带正在规划建设,政府就着分田到户的政策,这一片土地谁家也没分,南墙苞米地连同他们居住的一大片平房,将来都用于盖高楼修马路,建设城市。
    所以今年这茬庄稼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了,再细心拾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省城南郊一带的包产到户已经算是晚的了。张杨老家在年初就承包了十亩地,前几天寄出去的回信中,张杨还询问家里缴完公粮,剩下的余粮够不够,毕竟是头一年,虽然兢兢业业的干活种地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有成果。
    现在张杨自身处在这样的境况,心里面也就更惦记家人的温饱了。
    不过好在张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也头一次为此感到庆幸――户口还是在家的好,自己过得苦些无所谓,好歹口粮能按月分到爹妈手上,不然家他们的日子恐怕更要过得紧巴巴。
    只是无论心里再怎么宽慰,窘迫的现状依旧摆在眼前,没城市户口就分不到省城的粮票,爹妈那边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饿饭问题却没法解决。
    夜深人静,星轨繁复。院里西墙上的乌云间隙里,月牙透着白光显出尖角,低吠声在空旷幽长的胡同里回荡。
    张杨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实在饿得慌了才小声说:“要不咱们再去地里看看吧,兴许能有漏收的苞米棒子,捡回一斤是一斤,好歹能撑几天。”
    韩耀赤着上身侧躺在碎花布褥子上,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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