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他结实的小腹边打哈欠。
    他天天干力气活,抽冷子一顿吃不饱更难受,却只叹道:“我可不是去看了么,大地上光溜的就剩耗子洞了,连个苞米粒都没见着。”
    张杨也忍不住叹气。唉,到底是来年就再不种粮食了,附近人家都奔着漏收的散粮使劲,可不是一哄而上,顷刻就干干净净了么。
    白天的时候,张杨不是没想过跟苏城借几斤粮票。这些天相处下来,苏城对他真是不错,那他当真朋友对待,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再者俩人感情也处到一定份上了,要百八十斤没有,二十斤的粮票,苏城一定能借他。
    可紧接着张杨又一想,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是自己舍不得吃,攒着等到过年用。就算苏城二话不说借给他,那也是把家里省下来的票子掏给他用,这让他怎么好意思伸手拿。毕竟,自己他要到哪个年月手头上才能有粮票都不晓得,承人恩情却还不起,给别人添麻烦不说,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可是不问人借也没别的法子了。
    粮店和市场里的东西几乎全要凭票购买,豆腐一类的食品还要以物易物,市场里的高价粮油倒是不用凭票,只是他们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负担不起。像他们这样手头没有粮票又没有东西的人,挣的钱又少,该拿什么过活都不知道。
    夜凉如水,小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嗖嗖的直往人皮肉里钻。韩耀原本就饿得睡不着,光膀子躺在炕上让风一吹,浑身更不得劲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盖被,只不过他那床棉絮套子破破烂烂的,早就不能用了。上回张杨拿到院子一抖,扑簌簌落出来的全是尘土和煤渣,甚至还有几条憋死的钱串子,个个都足有一指多长!张杨要不是在农村看惯了这些爬虫,简直都要吐了,这人居然天天搂着细腿虫子睡觉!
    为此他还把炕席洗刷了一遍,火墙炕洞的缝隙也都用泥巴堵严实,生怕再有这些玩意儿在自己被褥里絮窝。可怜韩耀仅有的一床被子,就这么进了炉洞里烧成灰,晚上只能敞着睡张杨的褥子,张杨则把棉被折成两层,钻在里头睡觉。
    只是,这样的睡法在八|九月份还好,到了十月深秋就受不住了。
    凉风从脖颈拂过,直直跟着汗毛孔窜进骨头缝里,韩耀冻得顶不住,手从桃酥肚皮底下抽出来,想把褥子扯到身上盖着。
    张杨在黑暗里隐约看见韩耀的动作,低声道:“哥,你冷啊?”
    “废话,能不冷么。”韩耀把桃酥塞进张杨脚底下,“就一床被还让你烧了,你哪怕抖搂干净再给我也行啊,唉。”
    张杨跟张母一样最烦过家不利索,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那还是被么,谁家正经人盖那么埋汰的被?你也不怕虫子在你身上下崽儿,烧了干净,不然说不定哪天满炕都得是虫子。”
    韩耀懒得拿话跟他对付,气闷地掀开花布褥子,“行行,明天我跟车站哥们儿再要一铺盖。”
    张杨却坐起身,把棉被推到韩耀身上,道:“咱俩睡一床。”
    棉被上温乎乎的,还带着张杨的体温,韩耀展开上下比量,“够大么,别咱俩往身上一盖,东头漏风西头潲雨的。”
    “够。我妈按俩人宽窄缝的,没看我折起来睡都够用么。”张杨想把桃酥重新挪回褥子上,不小心抠到它尾巴尖,大猫愤怒的挠了他一抓,被韩耀捏着后脖颈上的皮丢在一旁。
    张杨爬到韩耀身边,韩耀抻开棉被,把两人罩起来。
    虽然棉被有两人宽,但褥子却是单人的。韩耀一米八七的个头,整个人膀大腰圆,再加上张杨,俩人紧巴巴的挤在一起,倒是十分暖和。家里没有枕头,韩耀枕着外套和上衣,问l身旁紧挨着的张杨,“能枕到么,脖子难受不?”
    “还行。咱俩侧身躺着,地方能大点儿。”张杨往上挪动两下,枕在临时枕头上。
    韩耀翻身跟张杨面对面侧躺,张杨温热的鼻息拂在颈间和下巴上,让他舒服的直叹气。
    土坯屋子是用报纸糊的顶棚,上面是空的,只隔着一层塑料布,每晚都有成群结队的耗子来回跑动,不时发出刷拉拉的轻响。
    张杨摸摸瘪进去的肚子,小声道:“原来我家刚搬到新屯子住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揭不开锅,那时候饿得浑身没劲儿,我爸就琢磨着要吃耗子。”
    “啥?”韩耀微惊,“你们家是饿成啥样了啊?”
    张杨轻笑道:“我爸说的时候我还真信了,后来想想,怎么可能真吃啊,也就是饿得难受,念叨念叨。耗子都有病菌,就算是块肉,谁也轻易也不敢吃。”
    “我就说是……那玩意儿实在太他妈恶心了,在阴沟里逮着啥啃啥。小时候我妈不给我饭吃,我也没惦记过耗子。”
    韩耀松了口气,张杨听这话却愣了,“你妈……她不给你饭吃?”
    黑暗里看不清韩耀的表情,只听他云淡风轻的说:“嗯,她不愿意养活我,觉得我累赘,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子跟他们一点儿关系没有。”
    张杨记得自己住在这儿的第一天,韩耀就说他实在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却没想到事情是这样。虽然韩耀的语气那么无所谓,但他隐约能感觉出韩耀吃过很多苦,那种不单单是贫穷带来的苦。
    张杨后悔的想扇自己两个嘴巴,问这些没用的干嘛啊!
    韩耀抬起手臂环在张杨背上,“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明天我早点儿放工回来,领你去前院空地买烤地瓜吃。”
    说完没一会儿韩耀就打起呼噜,张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大哥想起以前那些事,心里肯定难受,自己说话咋这么唬呢。
    他看着韩耀的高鼻梁,眼窝,嘴唇,额头上浅浅的一道疤痕,忽然就抓心挠肝起来。
    他不想让大哥难受。
    于是,迷惘间,韩耀就听有人在他耳边说,”哥,有些不好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家的事,我考学的事,咱以后都不想,人活一辈子还不让自己高兴点儿么。等明天放工,我领你去吃烤地瓜,啊。”
    说完还摸摸他的头。
    半睡半醒的韩耀听完忍不住乐了,心里寻思着,小孩儿说话还挺在理,人活一辈子,可不就是么……
    11隐藏的财富与雄心
    天无绝人之路,俗话说的总是有道理。更何况人这种生物无论环境多艰苦,也总是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两人现在手里虽然缺粮短票,倒也真没怎么饿饭。
    早上有胡同口早点摊子的油条豆腐脑,张杨剧团供午饭,韩耀在火车站就更好办了,站前长街旁边一排小摊,都是最近两年冒出来的小个体户,烤土豆,煮玉米之类都有,偶尔承包队放工时间正好,还能买到份儿饭,花八毛五分钱能买一荤三素,米饭管饱。两人商量好轮流买晚饭回来吃,有时候在巷子里碰上推自行车卖面食的小哥,韩耀还会多带回几个甜面馒头或者素包子。
    只是,这样的花钱法实在太费,几乎就等于赶着赚赶着就使出去,然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韩耀年轻力壮,张杨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个头还要窜一窜,都吃得非常多。
    这么过了快有大半月,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张杨自己一个人猫在在家,鬼鬼祟祟的掩上门窗,清算两个月的收入。
    他每天赚六块,张母给的五十还没舍得花,零碎的都一张张压在炕席底下,十块和五块的则顺着针线缝隙塞进张母给缝的衬衣内兜里。
    现在,张杨把整个内兜撕下来,所有钱都拿出来攥手里清点,除去租子和饭钱,剩下零的整的合起来竟也有一大摞。
    他美滋滋的想着能给家里汇过去多少,自己手头还能余富多少,在心里美够了便又重新将钱塞回炕席下,却不想薄薄的草席子已经压不住这么厚一沓钱了,用手使劲按也按不下去,支起来个鼓包,眼睛搭上就能看见里边儿有啥。
    这可把张杨愁坏了。倒不是怕韩耀看见,在他心里早就把这大哥当自家人了,只是破屋子连门锁都没有,万一有人摸进来,肯定一根毛都不留的顺走。
    炕席藏不住,内兜又破了没针线缝,没办法,只能换个保险的地方藏钱。可这土坯房就这么大,大通间式的从灶台往里瞅就能看见炕,屋里除了大立柜和矮桌以外也没别的家具了。墙根的地洞倒是不少,只是那都是耗子的过道,藏里头就等着辛苦钱被啃成破纸片子吧。
    张杨在屋里晃来悠去,愣是没找着个能正经藏东西的地方。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他攥着大把零钱站在堂屋中间,满脸苦大仇深。
    这时候,院里大水管的挡板发出响动,张杨将钱随手塞进被垛子下边,赶紧去把屋门的铁丝钩拽开。
    是韩耀放工回来了。
    张杨站在门边,一看韩耀的模样就愣了,“哥,你咋整的这么埋汰啊?”
    “操他妈的,别提了。”韩耀浑身上下凡是露在外边的肉都灰不出溜,新换的干净衬衣也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进门让堂风一吹,头发里直往出飘煤渣。
    他把四个烤地瓜放在窗台上,骂道:“下午卸好几车煤砟子,让风一刮都他妈糊身上了,你看我眼睛里,看看进去煤灰没有,我手脏不敢揉,他妈疼一路了都。”
    眼睛里要是进东西还了得,弄不好包进眼膜里就整不出来了!张杨吓得立马去翻韩耀的眼皮,小心翼翼擦掉周围的煤灰和尘土,冲着灯光边看边问道:“你往上看,疼么?”
    “有点儿疼。”韩耀俯身就着张杨的身高,让他给轻轻吹气,淌出的眼泪带下来几粒小灰尘,之后就感觉好多了。
    张杨这才放下心,拿湿手巾给他擦脸,进厨房烧热水洗澡。
    当初租这破屋子的时候,原来主人家的大木桶还倒扣在墙角的板子上,只是两人都不怎么在家洗澡,觉得费水,天气热时到南墙外大河泡子里涮涮就行。
    韩耀把刷干净内里的大桶摆在堂屋中间,兑上两大锅热水和几盆凉水之后就坐进去,也不知道他在车站卸了多少碎煤渣,盆里立刻打着旋的飘扬起缕缕黑尘,韩耀就着这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边,觉得差不多干净了再换新水泡澡。
    张杨抱起脏衣裤要往盆里扔,韩耀余光瞅见了忙道:“诶先别洗,我今儿工钱还在衬衣内兜呢!”
    “不早说,差点儿就给你泡了。”张杨把两张五块钱翻出来放炕上,忽然心里一闪念:韩耀赚得比自己多,那他的钱都藏在哪儿了?
    木桶里热气氤氲,韩耀将手臂搭在桶缘上,舒服的吁气,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就听张杨道:“哥,你先别睡,我问你个事儿。”
    韩耀嗯了声,“啥事?”
    张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我这些天挣的钱用炕席压不住了,放身上也不行啊。哥,咱家到底有没有能藏钱的地方?”
    “呦,要藏钱啊。”韩耀转身趴在桶边,饶有兴致的问:“挣多少了?”
    张杨竖起两根手指头,摆出“耶”的手势。
    韩耀有其事道:“那你还真没少挣。”
    “赶紧的啊大哥。”张杨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这钱要是不藏在保险地方,他连觉都睡不安生。
    瞅着张杨那副表情,韩耀不禁失笑。
    他随手扯过大手巾围住腰胯,起身迈出木桶,哗啦啦带出一身温水,滴在水泥地上直泛热乎气,“你要不问,我还想不起来告诉你,其实咱家还真有藏钱的地方。”
    韩耀踩住大立柜的边缘攀上去,把顶棚角落里的报纸揭下来一块,伸手进去摸索几下,带出一堆老鼠屎,还有一个黑色的铁盒。
    张杨想凑上去细看,不小心下颌撞到韩耀的大腿,眼神一偏,正好瞅见湿漉漉的大手巾裹着的那玩意儿,立刻造的脸通红,慌忙后退。
    韩耀倒是没注意这些,光脚跃下立柜,吹干净上面的灰尘,道:“我的钱都攒在这里头,铁盒耗子磕不动。”说着,他翻开锁扣递给张杨。
    “以后你的也放里头吧,咱家就一个这样的盒子。”
    张杨接过一看,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里头厚实的一摞摞大团结,少说也得有三四千!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同时出现在一个匣子里啊!
    韩耀看他那惊讶劲儿就憋不住笑,添了热水坐回浴桶里,舒服的吁气,“放完都收拾好了。”
    张杨把自己的二百多块零散钱放进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团结中间,踩住大衣柜费力的将盒子推回去,再重新糊上报纸,心中仍不禁惊叹,没想到大哥省吃省喝的,居然攒下这么多钱!
    新兑进去的热水弥漫出更多雾气,朦胧中,韩耀抓过窗台上的地瓜,边吃边招手:“水挺烫,来来,咱俩一起泡,不然浪费了。”
    “啊?嗯。”张杨拍掉手上的浮灰,脱衣服坐在韩耀对面。
    浴桶不大,俩人挤挤巴巴的靠在一起,水都要溢出来了,张杨拿澡巾搓手臂,不禁问道:“哥,你攒那么多钱养老啊?”
    韩耀哧道:“养什么老,我离七老八十还远得很。老子不能干一辈子力气活,攒这些钱自然有用处。”
    张杨疑惑道:“有什么用?你也想干个体户?”
    “差不多。你给我擦擦后背,使点儿劲。”韩耀转身坐在张杨叉开的两条腿中间,“不过肯定不是个体户那么小利小润的,哥要干就干大的,本钱得够。要不我能拼了命去卸货车么,那百十来斤沉的东西往肩上一扛,一个立不住就能压出血。”
    张杨不知道到底咋样才算干大的,问韩耀,他也不说,就是哼哼直乐,虚俯在张杨颈间,让他给擦后腰上的泥灰。
    洗完舒服的热水澡,俩人钻进被窝里舒展筋骨,干净的皮肤贴在一起,让人惬意。
    韩耀上回跟卸车承包队的工友要铺盖未遂,人说了,“大冷天的自己盖都嫌薄,再给你搭一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对方说的这么直白了,韩耀也没法再张口求。
    张杨本想给韩耀做床新被褥,只是手头没有布票也没有棉花票,甚至针线都没有,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张杨做被手艺再精也没用,他上哪能变出这老些东西来。
    不过好在俩人都觉得睡一起也挺好,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彼此靠在一处,最起码暖和,也心安。
    张杨把韩耀往旁边推了推,给挤过来的桃酥留出一块位置,嘴里还叨咕着,“到底啥是干大的啊……”
    “别想了,能不能干成还不一定呢,得等机会,我自己肯定做不了,而且具体干啥也没确定。”韩耀按着他脑袋笑,“赶紧睡觉,兴许明早上你一睁眼,哥就发大财了,到时候哥买辆车接你放工。”
    张杨讪讪的抿嘴,心里还是忍不住l琢磨,嘴上却回了句玩笑话:“行,红旗就算了,咱们级别不够,我就坐上海牌的轿车,你给我买去吧。”
    “好,哥肯定能给你买上。”韩耀像往常一样,把手臂环在张杨背上,搂紧后合上眼睑。
    12久旱逢甘霖
    立冬将至,北方的严寒开始显露出锋利的刀刃。
    土坯房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在里头呆着跟在屋外一样冻得慌。张杨跟韩耀没有煤炭票,幸好有南郊大地秋收之后成片散落的干枯玉米杆,韩耀骑着木板搭的倒骑驴来回运了好几趟,堆在院墙一侧高耸的像小山,以此烧炕和灶台也足够了。
    立冬过后的第三天,张杨从邮局取回来自家中的回信,连带他以前穿的冬衣,几双厚底布棉鞋,还有一个大惊喜――一百二十市斤的全国粮票。
    张杨翻出粮票的时候简直乐疯了,甚至还怀疑是不是邮局发错了的东西,或是有人遗落在里面忘了拿走。直到他看过张母的回信才确定,这就是家里给他的粮票。
    老张家年初承包十亩农田,因为是自己的土地了,所以老爹老妈都一门心思的伺候地里头的庄稼,果然付出是有回报的,秋收之后除开上缴的分量和卖出去的部分,家里余下的居然还足够吃到第二年夏天!张母在信中说,家家种的粮食都不一样,想吃什么都能在屯里跟周围的人家交换,猪和鸡鸭都上膘了,肉菜齐全,什么都不缺,所以票子就不大用得到了,张父赶驴车到大镇上,把地方粮票都兑换成全国粮票,还有缴粮食给发的奖励――三张肉票和一张五包的烟票――都给张杨寄了过来。
    张杨展开那卷皱巴巴的粮票,里头有25市斤,05市斤,都是这些年爹妈舍不得吃攒下来的,说是平时苛待些也无所谓,攒足票子就觉得踏实,能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再像刚搬屯子那会儿,自己也能有法子解救自己。就是离家到省城那会儿,张杨也只带了十市斤,还嘱咐爸妈,要是用完了就写信问家里要,不写就是够用。因为他知道,每人每个月就二斤半的粮票,要是自己就这么伸手拿了,父母在家肯定不够吃,要是用攒的票还好,就怕二老舍不得,宁可饿着肚子等下个月的粮票,也不愿意动柜里存的那些。
    而现在,他看着手里这老些大票子,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也终于不再担心家里缺吃少穿了,因为他家真正开始富裕了!难怪要改土地承包,这样真是比生产队好上太多太多!
    信中还提到,本来是想做床厚棉被过冬盖,但张母的大哥,也就是张杨大舅前些天终于相了个对象,月底就在一起过日子了,张母就拿布面和棉花给他们做了两身冬衣一床喜被,剩下边角料只够纳几双棉鞋的。她让张杨也别怨,不然舅舅家破门落户的,要啥啥没有,亲妹妹不帮衬一把也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张杨大舅这么个人,真都说不清是可恨还是可怜。
    原本年轻时是非常不错的小伙子,张杨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记忆中的大舅总是梳锃亮的小偏分,身上的衣服一丝褶子都没有,布鞋也不像别家普通男的那样沾满泥土。当时十里八乡的小姑娘都奔着能跟他相对象,谁不喜欢精神的小伙子呢?但大舅当时是在太隔路,不管多好的姑娘,在他眼里都能挑出错来,这个相不中,那个相不中,到了(liao)愣是没结上婚。
    农村跟城里不一样,男的岁数越大越没人要,等跟他年龄相仿的那茬闺女都各自成家,他也二十五六了,再长起来的小姑娘,哪个还能要老男人呢。就这么地,张杨大舅一直单过到现在,眼看自己姐妹弟兄的孩子都十七八了,他却孤苦伶仃,着实可怜。
    如今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介绍对象,那女的还是个精神不太好的,没事儿总用烧黑的柳条把眉毛描得跟鬼一样,然后就觉得自己美若天仙了,并且做饭家务都不会,只知道吃饭和时不时发疯。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舅这样老又穷,能说到个媳妇就好不错了,哪里还能挑人家呢,再不济也是个伴儿啊。
    张母说,这也都怨他自己,谁也没拦着相对象,他眼睛恨不得长在脑瓜顶,自作自受。张母的话虽然难听,但也真是替自家大哥着急,心里头也怜悯着,不然哪能不管个人家的条件,只要有事就肯定去帮一把呢。
    张杨也为他大舅叹气,小时候,就数这男人和老姨一家对他最好。如果要说大舅为啥迟迟没能成家,他不觉得是大舅不对,他相信这就是上天安排的,有时候老天动一动念头,我们就不自觉照着去做,就为了让注定好的缘分走到该走的那一步。不管是通过说媒娶回来的妻子也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知相爱的也好,都是上辈子没到头的缘分,说好不离不弃,那这一世,不管对方贫贱富贵,模样好赖,都是只能等这个人出现了。
    张母还在信中嘱咐说,几双鞋做的都不一样大,让他捡合脚的穿,其余都送给身边知心可靠的朋友,连同烟草票也是,买回来给大家匀一匀分了。人家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一双鞋虽然不是厚礼,但好歹是份心意。
    张杨自己换上一双,刚好正合适,底子纳的厚实,棉花也均匀,脚底板马上就不冷了。他又拿出一双给苏城,一双给庄哥,一双给值班室老大爷,本来陈晓云对他很照顾,奈何没有女款式的,只得作罢。最后,他留下最大的两双,给韩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朝夕相处的缘故,在张杨心里,省城这么多认识的人都是朋友,唯独韩耀亦亲亦友。
    韩耀像亲大哥一样护着他关心他;但又不止像家人,因为有些跟家里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跟韩耀说,也愿意跟韩耀说,而韩耀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他,彼此总能得到适当的回应和想法。张杨觉得他也是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并信任的,不然就说顶棚那么多钱,换谁也不敢随便就告诉别人啊。
    虽然韩耀只是一名卸车皮的苦劳力,但却让他觉得比啥都可靠,刚来省城时,因为遇见他,自己才顺利落了脚,后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再苦也一直提带张杨,得了好处也不吝啬与他分享,时刻想着家里还有个半大孩子。
    张杨想到这些,心窝里既热乎又有些惭愧,自己从来也没帮上他什么忙。张母说的对,人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张杨是最惦记这份人情的,所以现在有了点儿东西,也不自觉偏向韩耀。
    ――只是他却想不到,他与之韩耀,也像孤岛上唯一一盏灯。两个无所凭借的人凑在一起,终究是互相依靠,韩耀想起张杨,心中又何尝不是温暖的呢。
    把信纸压在炕席底下,张杨握着一摞粮票开始兴奋的坐不住凳子。自己手里攥的是粮食啊!下午韩耀放工回家,一推开门就见张杨张牙舞爪冲过来,“大哥!看!”
    “嘶,干嘛啊你。”韩耀累了一天,中午还没吃饱,让他在眼前一晃就头晕眼花的,一把揪住张杨手腕扯到旁边,“别闹了啊,我进屋趴一会儿咱再烧炕,中不?”
    “不是啊哥!你看看!”张杨把手里黄黄绿绿一大把凑到韩耀鼻尖底下。
    韩耀往后退两步,对准焦距看清楚那沓票子瞬间虎躯一震:“卧槽……这是……”
    “粮票!我家给我寄过来的!一百多斤啊这是!”张杨高呼,“咱们能去买东西了!”
    韩耀看着粮票就像看见了一锅热腾腾的饭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自己灰头土脸的都顾不得了,从顶棚铁盒里掏出一百块钱,出巷口把张杨拎到倒骑驴上,直奔粮油店。
    大街上,一辆破木板倒骑驴一路狂奔,后头扬起阵阵尘烟,惹得道边猫嚎狗跳,路人纷纷侧目,不忍直视。
    张杨岔着腿坐在板子上,扒着韩耀的耳朵道:“哥,还有烟票,你抽烟么?”
    “啥?!”倒骑驴嘎吱一声漂移过拐弯处,贴着马路牙子急停,韩耀两眼放光:“咋不早说!”
    张杨抽出那张印有“交售农副产品购货证(实为票)纸烟伍包”字样的烟票,“我不抽烟,你抽就都给你了。”
    韩耀接过来,一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诶呦卧槽……多长时间没抽烟了……”
    张杨:“……”
    这俩人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在粮油店里跟打劫似的,进门就直奔着粮食去,要不是俩人拿出票证来,承重的小伙子都要抄家伙喊人了。被撵出去排队的韩耀买了五十斤麸子面,三十斤大米,端盆往布袋子里收的热火朝天,钱是他付的,虽然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但这点儿韩耀不能忘,家里给拿来的粮票,人孩子还处处想着他,自己更不能白吃白拿,再者l张杨挣钱本来就不多,这个钱,怎么都得是他掏才对劲儿。
    张杨拿五斤粮票跟别人换了油票、肥皂票等等,到副食杂货供应部买回一堆东西,十捆挂面条,五包飞马烟,香皂,手巾,总之过家必须要用的东西都买齐全了。肉票他没舍得用,跟剩余几十斤粮票一起塞在衬衣内兜里。
    两个小时之后,原本空荡荡的倒骑驴变得粮油满载,张杨被挤得只能侧坐在边缘上。回到家里,俩人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来,也懒得规整了,就扒开挂面捆子要煮面条吃。
    韩耀到院墙边上抱秸秆回来烧火,不料翻出一条小孩儿手臂宽的黑蛇,脑袋圆圆的,盘缩在柴火垛的空心里,像是要找地方睡冬了。
    这种蛇大地里算是比较常见,有些人家还抓回来吃,但这么粗的大蛇,韩耀还是头回看见。
    对于饿饭的人而言,这老大一块肉,放过就太可惜了,而且留着它在院里过冬,万一爬屋里咬人咋办?于是正义的韩耀发誓要将一切危险与邪恶铲除在萌芽中,当即伸手掐住蛇七寸使劲一甩,把正义的张杨喊出来,俩人操刀上去直接就剁了脑袋放血。
    蛇肉正经好吃的很,扒皮清理干净之后,切段下锅翻炒,放些盐和辣椒面,顿时香气四溢。张杨用面粉勾了浓浓的芡,正好给过水面条当卤汁,韩耀连矮桌也懒得放,俩人蹲在灶台边儿稀里呼噜吃了四大海碗,还给桃酥拌了一碗碾碎的面糊。
    桃酥酥太后大口小口吃完御膳,侧卧在炕上舔毛,时不时朝韩耀温顺的喵一声,表示今儿这晚膳是极好的,哀家甚是满意。
    这么长时间了,终于吃上一顿像样饭,不用因为贵而舍不得花钱,不用因为分量少而吃不饱。久违的满足感过后是舒心安稳的困倦,韩耀烧热火墙和炕,张杨洗刷碗筷,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之后便早早捂被睡觉。
    没等来张母的棉被,韩耀还跟张杨睡一起。张杨用肥皂洗过的手臂和脸颊带着一股清香味,韩耀闻着就舒服的要睡着了,歪着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眼看就要打呼噜。
    张杨也的睁不开眼,但就觉得好像忘了啥事,心里忽忽悠悠的,他茫然扫视窗外的樱桃树杈,扫过顶棚报纸上的黑色大字标题,什么一枚中子弹啊……壮乡处处是春天啊……老父亲的布鞋啊……
    布鞋……
    张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推了推韩耀,“哥,我妈给咱做棉鞋了,在柜里,你明天自己拿出来换上。”
    韩耀翻身朝墙:“呼……嘶……呼……”
    张杨又推了他两下,没反应,只好探身到柜里抽出一双,放在炕沿下边。刚要躺回去,想了想,又拿出两双放在身旁炕上。
    明天上工给苏城庄哥和老大爷捎带过去,可不能忘了。
    13到底是大爷还是老师
    翌日清早,张杨照例跟苏城一起坐电车去剧团。
    他把布拎兜里的棉鞋递给苏城:“我妈做的棉鞋,可暖和了,给你带一双。”
    苏城掏出来看,夸张的“嚯”了一声,“这做的真太好了,我妈大半辈子纳鞋底都没这水准!”他靠着车门旁扶手,摇摇晃晃换上新鞋,在地上踩了两脚,笑着竖大拇指:“舒服!有软和又厚实,这里头得放不少棉花吧,兄弟,替我谢谢我张婶了,啊。”
    “成,觉得好就行,还怕你嫌弃呢,等我写信告诉我妈,我大兄弟老佩服她了。”张杨打趣道,边把苏城换下来的旧鞋放进布兜里。
    苏城翘着脚尖端详新鞋,忽然想起来件事,笑得一脸二呆凑到张杨耳边,低声道:“哎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跟你讲,就这件事,你是除家里人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我跟你说啊……我……嘿嘿嘿嘿嘿。”
    “……”张杨无奈道:“你能不笑么,要么就一气儿笑完再告诉我。”
    苏城傻乐了好一阵,就像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似的,好不容易板住表情,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张杨同志,我正式邀请你参加苏城先生和陈晓云小姐的婚礼。”说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双手递过去。
    张杨惊讶的看苏城,大笑着使劲一捶他肩头:“这么快!行啊你!恭喜你们了哥们儿!”
    “到时候来啊,跟你喝酒。”苏城笑得合不拢嘴,大眼睛眯成一条缝。
    俩人在剧院斜对面下车,张杨揣着请帖站在站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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