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父唐母对她维护唐湘之的行为自然是千恩万谢,二人得知她便是那年为民除害的神勇女将军秦霭禾的独女更是钦佩喜爱。
    于是许临清便直接行礼道:“伯父,临清今日想提一份不情之请。”
    “小许客气,但说无妨,伯父自会倾力。”
    “听闻伯父手中有钦州遇矿难的百姓名单,我需要这份名录。”
    “这...”唐房倒不是不肯给,只是他不晓得为什么许临清不远百里来到钦州,只为了这份没什么用的名录。
    刘芳凝轻拍她的手背,软声道:“好孩子,可是你母亲要的?”
    他们与秦霭禾自多年前分别后只有几封过年时互相问候的书信来往,唐房身为钦州刺史,而秦将军又是京中重臣,他们不便走的太近,况且六年前秦将军身死的消息被人特意压下,所以他们并不知道秦霭禾已去世多年。
    “不,我母亲已经过世了。”许临清语气清平,她这些年报了很多次丧,早已经麻木。
    “啊..”二位长辈皆是震惊之余难掩心疼,原还想着问问怎会去世,但看到姑娘抿紧双唇,佯作无事的模样,二人不忍心再戳她的伤口。唐房立即起身引她去书房,从书架背后的暗格里拿出一副绢布轴,厚重的囊卷着,展开后足足有十米长。上面有毫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饶是有心理准备,但直面当年死于矿难的人数,她的喉头仍然发紧。这些藏在名字背后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被奴役、压迫、甚至被埋在坚硬沉重的矿山之下,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可否允许晚辈誊录一份,我想将这份材料带回。”她躬身抱拳。
    唐房从她隐秘的眼神和悲怆而单薄有力的肩膀上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沉声拒绝道:“不可。”
    他一寸一寸的卷起绢布,名字覆盖名字,黑墨压着黑墨,如同矿山袭来。
    “他们已经死了,我们都会死的。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不值得你去牺牲。”
    “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孩子。”唐房此言与他从前敢为民向皇帝请权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从前刚正不阿,可换来的却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他不愿再为民、为他人,他难道没有为钦州百姓舍命吗?可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唐家、对待他的孩子的!
    “唐伯父。”女子执着的看着那副厚重的人命册,她知道唐伯父说的有理,瘸了腿、白了头的顾老也常常这么告诫她。
    不值得!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不值得!活着的人以身涉险!
    许临清,不要再执着于那个答案了,不要再不自量力的挑战天权,人是斗不过天的。肉体凡胎,你会疼会伤,你只身一人甚至会在破败的巷子里没有姓名的死去!无人会记得你,无人会感谢你,每个人都在伤痛中麻木的活下来!他们只会直直的跨过你的尸体。
    好好活着罢,不要再为已经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不要再问为什么你母亲骁勇善战、不惧马革裹尸,你父亲克己奉公、清廉一生,为何双双死于谋叛十恶不赦,你们落得满门抄斩!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想了!轻松的活着不好吗?你容貌甚丽、才学甚笃,寻一位如意郎君嫁过去你不也有家了吗?后半生把你的郎君,为你的孩子当作你活着的由头,勉勉强强但至少活着!这不是千万万女人都在做的事吗?
    你为何非要得到那一个答案。
    你为何不愿意雌伏在任何人的身下,有人护你、疼你,这不是千万万女人都憧憬向往的吗?
    你为何满身伤痕,你为何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你为何亡命天涯,你为何随时会死?!
    你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如同赤足穿过剑窟的路!
    他不把你当成威胁,你生来是女子于不落入君王垂眸的视野中,你被他视为折断枯木。只要你藏住能,捂住嘴,忍住耻,普天之下总有一处你可以苟活,万万男子总有一位是你可以依靠的良人。
    “唐伯父,临清此举并非为逝去的钦州百姓唤辜,我有私心,为人女,我父母皆亡,然我连他们的墓穴都找不到。临清无能,这些年无法躬亲身缅怀父母,我想要做的事不是为了钦州百姓,反而是让这些枉死的鬼魂最后助我。是我愧对他们,我未曾为他们牺牲。反倒让他们九泉之下难以安息。”
    她说的话实在光明磊落,她一挥手将所有的骂名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是她一意孤行的要去寻找一个答案,年迈体弱的顾老也好,为民鞠躬尽瘁的唐伯父也罢,他们不再追究,忘却前尘;年过半百还在为国挡以躯的蒋老妇人垂死狱中绝不求饶也好,已经故去的她的双亲是否已经原谅君王也罢,她都不在意。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从前她也跟孩童叶昭然般,世间千条万道她都想走,千滋百味她都想尝。但是,如今她只有一条路,也只有一种滋味。
    “孩子,拿去吧。”唐房的额头伸出皱纹,他的嗓音中有沧桑,回头望距离他戴花高马行的青年岁月已经过了数十年,他的热泪与汗水一同倾洒在钦州这片土地上。他从未贪墨,起早贪黑为钦州百姓,他刺官言臣,一生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他记得捧起书的那一日,夫子就曾说,手中笔为百姓行,身下足为百姓奔,心中火为百姓燃。
    若有一日,君不君,臣不臣,民以何民!
    百姓何辜!
    晚间的菜肴丰盛,唐家自从商后,吃穿用度反倒比当官时宽裕。一道野菜被特意摆在中央,庭院中有几株桂花树,围着一棵高大的玉兰,玉兰花期将歇,只有两叁朵与命运僵持着不愿意败。
    “你母亲那晚来赴宴,原是满脸严肃,再看到我准备的餐食后,她哈哈大笑,甚至还夸奖了我。”刘芳凝为她夹了道嫩菜,接着赧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后院的妇人,哪担得起秦将军的夸赞。谁知她竟说,‘女子在后院与在朝堂、在沙场并无不同,做得好便值得称赞。’”
    “从未有人这般对我说过话,你的母亲她太,太好了。”说着说着,刘芳凝的眼眶微红,渐渐有些泣不成声。
    “她在席上特意问了我的名讳,我担不起,说道我是唐刘氏,你说我的名字怎敢说出口,让她听呢?”
    唐诗意在旁眼角也湿润了,她为人子女、妻子、父母,自然明白普通女子的心酸与不甘,她为母亲递上帕巾。刘芳凝接过沾去泪珠,她步入中年,家中又遭如此劫难,当时唐府凋落,唐房消极沉闷,她身为女子竟有胆子挑起重振门楣的担子,幸好女儿懂事,女婿支持,她便咬着牙度过那段艰难岁月。
    “我叫刘芳凝。芳是芳草的芳,凝是凝视的凝。”
    “好名字!秦霭禾,幸会!”
    那个在庭院中大口喝酒的身披轻甲的女子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她沉浸在得到钦佩之人的认同中,不知岁月无情,人间已暮,那人已死。
    刘芳凝喝不惯酒,她今日已饮了叁杯,眼泪被剧烈的辣意呛出她也浑然不知,身旁的唐房想劝阻却在开口时泪意翻涌,他与秦将军同为人臣子,他自然明晓她的死多么荒唐,又多么现实!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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