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
    下午,会试入场。
    此番参加会试的考生有近万人,并不全都是举人,也有国子监出身通过考核的监生,加上随同一起来送考的家仆、朋友等,贡院外两条街都人满为患。
    因为人多,周边行人尽量避开。
    就在朱浩这边几人等候入场时,远处过来一辆“敞篷”马车,就是一匹也不知是马还是骡子的牲口,拖着个板车,板车上坐着个有着漆黑络腮胡须的老头儿,身上衣衫褴褛,但走到哪里周围人都是欢呼声一片。
    “嗷……”
    很多人跟着一起起哄。
    陆松皱眉往远处看了看,见马车正在往这边靠近,不由问道:“谁啊?”
    朱浩微笑着摇摇头。
    根本就不认识,怎么知道是谁?
    但看这样子,此人像是有意乘坐马车招摇过市,故意表演给士子看,很享受这份被人欢呼的荣光。
    “那是南都君子胡大胆,他归京了?作为文人表率,你们还不跟着一起喊?”
    有维持秩序的官差,见到这一幕居然发动在场士子一起欢呼,好像有意要营造一种欢庆的气氛。
    “哇呀……”
    旁边少有知道“胡大胆”是谁的,也跟着一起欢呼。
    陆松再次望向朱浩:“到底谁啊?”
    朱浩踮起脚尖,往远处看了看,仔细辨认此刻正站在板车上朝众人挥手的那个络腮胡老头,解释道:“胡世宁,弘治六年进士,南都四君子之一,他在江西任兵备宪副时率先向朝廷检举宁王有谋反迹象,被罚戍辽东,估计是放还京师了吧。”
    陆松作为武人,对于文官之事不是很了解,先是点头,旋即又好奇问道:“不是王中丞先上奏的吗?”
    朱浩笑道:“这个胡大胆早在正德十年就上奏参劾宁王,宁王府典宝副阎顺、典膳正陈宣到京师来告发则是在十二年,至于王中丞……虽然事起后他第一时间带兵平叛,但他并未有公开参劾宁王之举,毕竟他负责的是赣南事务,与南昌无关,参奏属于越权。”
    “原来如此。”
    陆松总算听明白了,连一旁的孙孺和公孙衣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胡世宁于正德十年参劾宁王,结果被宁王收买的朝官构陷,论罪下狱,此人脖子很梗,属于不怕死的那种。
    在狱中,他继续上奏参劾,宁王想方设法要定他死罪,好在朝中有人出面相帮,最后谪戍辽东,现在宁王谋反已坐实,他终于有机会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
    看其膀大腰圆的样子,脸虽然黑却很圆润,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辽东吃苦的样子,平日应该伙食不错。
    “好……好……”
    牲口拉着车还在行进中,胡世宁却能在板车上站起来,只是不太善于表达,唯有不断挥手示意。
    朱浩心想,历史上评价此人“面色黝黑、眼眸如电、鼻挺如狮”看来都算客气,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黑壮糙汉,哪里有一点传统文人斯文秀气的模样?
    孙孺也在打量:“这是读书人吗?真给读书人丢脸。”
    公孙衣急忙阻止:“你可别胡乱说话,被人听到,小心跟你拼命。”
    胡世宁用自己人生近五年的牢狱以及戍边时光,给天下文人当了表率,以其铁骨铮铮赢得世人尊重。
    连朱浩都觉得,胡世宁当得起眼前的欢呼。
    只是此人……
    看上去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之辈,朱浩心说,难怪湖广巡抚席书会说他“论事如结舌,草奏如悬河”,感情这个胡大胆是个结巴,喜欢跟人吹胡子瞪眼,不懂官场迎合,却嫉恶如仇,落到纸面敢言能言,估计也就他能提前五年察觉到宁王的谋反之心,直言上奏……那时的宁王就算真有一点谋反的心思,也绝对谈不上反相毕露。
    勇气可嘉。
    朱浩正想着心事,胡世宁的板车正好从面前经过,朱浩对胡世宁招了招手,也不知胡大胡子是否看到了,居然对朱浩挥了挥手。
    大概这贡院外排队的考生中,根本看不到像朱浩这样的少年郎,老家伙倒是一大堆,胡世宁得到朱浩挥手,相当于在老少中青四代中都获得声望,朱浩的出现正好填补了年龄段上的空缺。
    “真丑。”
    等胡世宁过去后,朱浩忍不住说了一句。
    几个人都瞪着朱浩,公孙衣满面怪责,好似在说,我刚才对你学生说的话,你没听到?敢在文人面前污蔑文人表率?
    朱浩扁扁嘴,问道:“看我干嘛?说他丑,又无关他的学问和品德,难道丑还不让人说?”
    说完朱浩拉着一旁正准备入场的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举人问道:“阁下,你觉得胡大胆模样如何?是不是很丑?”
    那人苦笑一下,赶紧避开朱浩的目光,却是“嗯”地点了点头。
    朱浩这才松开手,耸耸肩:“看看,这是共识吧?”
    这下连陆松听了都有点无语。
    ……
    ……
    胡世宁进城经过贡院,不过是会试进场前的一点小插曲。
    朱浩能理解在考前安排这么一出,算是朝中大佬给这些备考举子一种激发和鼓励……看看,只要文人腰杆直,哪怕当初蒙受不白之冤,但总有昭雪之日,还能赢得世人尊重,你们要以此为榜样。
    会试进场,无波澜,亦无险阻。
    连日常搜检都很草率。
    搜检的人知道,眼前这些排队等候进入考场的,大多数是举人老爷,社会地位不是一般的高,这种人大多气节高尚,唯恐声名受损,属于人人羡慕的“文曲星”,会在会试这种庄严的场合作弊?
    怎么个作弊法?
    把四书五经还有集注夹带进考场?
    亦或是提前写篇文章带在身上,进场后等着抄?
    就算找个翰林来写文章,怕也不一定能再通过一次会试吧?
    真把会试当成儿戏之所?
    朱浩发现,虽然自己参加的科举考试一次比一次场面大,严肃性也随之提高,但搜查的力度却越来越小。
    这充分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科举到了乡试级别,已非普通人能触及,更不要说会试了,这种考试几乎接近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进行评判,文人能一路冲到会试,没死也要脱一层皮,好不容易取得社会地位,世人不会觉得这样的天之骄子会用下作的手段应考,让自己声名扫地。
    朱浩心想,自古以来科场舞弊比比皆是,都说明朝对文人苛刻,不比宋朝对士大夫的宽容,看来也不尽然。
    不到清朝,文人尚不到为奴为仆的地步,完全就是这个社会的主人翁。
    ……
    ……
    进场后,座位划定,朱浩的位置靠近门口。
    这已属于非常好的座位,距离栅栏门只隔着一个号舍,坐下来后朱浩把东西稍微整理一下,很多人已第一时间把火盆生了起来。
    大冬天的到贡院参加会试,二月里京城气温堪堪零度冒头,即便一身厚重的冬装,在这种地方也寒冷无比,这跟乡试时闷热的环境正好反过来。
    朱浩这边情况还好。
    到京城后,一件改装版“羽绒服”已穿在身上,连朱四和唐寅那边也各送了一件,对于习惯南方天气的人来说,到京师后要是没朱浩的“羽绒服”,估计真受不了扑面而来的风霜。
    京师有一点好,那就是“干冷”,哪怕是零度,只要没有起风,就不会感受那刺骨之冷。
    此时已是日落黄昏。
    临入夜前还有一次例行巡场,众考生比乡试时看起来要活泼许多。
    考试来日才会进行,说话声不断于耳,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要先打个招呼,这些人虽是对手,说不得入朝后便是同僚……毕竟一个考棚六十人,从几率上来说,以正德末年一次取四百五十名进士的比例,二十多人就能取一个,一个考棚出两三个进士那是平均数,取四五个就是运气爆发。
    ……
    ……
    入夜前还挺好,每个考生内心火热,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可当夜幕降临下来……
    南方来的考生率先受不了。
    夜晚气温骤降到零下,哪怕号舍隔着油布,但寒风还是会灌进来,一晚上考棚内不时听到有人咳嗽,叫苦者比比皆是,毕竟很多南方举子第一次来北方考试。
    考棚环境近乎“露天”,这种连个门都没有的号舍,对平时娇生惯养的儒生来说,真是一种无情的煎熬。
    朱浩靠坐在里面,没有早早睡下,说到底他没有早睡的习惯。
    “隔壁的,看你年岁不大,哪儿来的?”
    一个口音像是山东之地的考生,打破沉默问道。
    正是毗邻栅栏门那个号舍的考生。
    他想找人说话,只能跟朱浩说。
    朱浩回道:“湖广的。”
    “湖广可是好地方,物产丰饶,听说你们那边的鲤鱼很好吃。”此人继续搭茬。
    朱浩摇头:“我很少吃鱼,不好那口……你说得这么详细,你去过吗?”
    “倒是没去过那旮沓……”那人道。
    此时朱浩里边号舍的考生道:“没去过你说个蛋?”
    先前那人道:“喂,你哪位?说话客气点……你也是湖广的?”
    “我江西的。”
    “江西也是好地方,瓷器非常出名……”
    一群人瞎聊,因为彼此都不熟悉,除了能聊聊地域,也说不了别的。
    纯粹就是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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