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异地,又住了个凶宅,时雍睡得不熟。
    仿佛刚刚入睡,便被瓦上嘀嘀嗒嗒的雨声催醒。
    睡得晚,醒得早,她嘴里干苦,身子发软,睁开眼觉得眼皮很沉,十分艰涩,躺在床上又心里烦乱再睡不着,她找来水喝,双腿像踩在棉花上。
    时雍晃了晃沉重的头,没有丫头伺候的日子,很是不惯。再看一眼,罗汉榻上不见人影,走近一摸,被子里尚有余温,人也刚起没有多久。
    哪里去了?
    院子里秋意浓浓,中秋刚过,雨后的竹林芭蕉很是凄寒。
    时雍站在院子里,再看这个小院,比昨天夜里看到的样子,更显得破败孤寂,当年大火烧过,有一些外墙还没有来得及修葺,漆黑的墙片剥落,露出夯实的墙体,青砖地面到处坑洼,脚踏上去,便溅出水来。
    这么大个宅子没有了人气,显得破败不堪,满是诡异苍凉。
    “夫人!”
    娴衣从里屋出来,看她穿得单薄,又为她披了件衣。
    “你怎么起了?”
    时雍打个呵欠,“将军呢?”
    娴衣道:“刚出院子,去练剑了。”
    裴赋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没想到赵胤这么注意细节。
    时雍牵牵唇角,“院子这么宽敞,干嘛去外面?”
    “怕吵着夫人。将军说,夫人这两日没睡好? 让不要吵着你。”
    娴衣说到这里,看她的眼神格外深邃。
    前晚在平梁,他们房里的床摇了足有一个时辰? 在并不隔音的客栈? 许多人都有听到那古怪而暧昧的声音? 只是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哪怕娴衣这个一早跟着赵胤,又知晓他们关系的丫头,都开始心生怀疑? 这到底是作真还是作假?
    “将军可有说几时出发?”
    “不曾。夫人? 回屋梳妆吧,等将军回来开饭。”
    时雍脚步一顿,“吃什么?”
    那个恐惧的厨房和那碗面条? 已经在大家心里埋下了阴影? 大概一个月之内? 谁也不想看到面条。
    娴衣知晓她的想法? 嘴角不经意扯了扯。
    “镇上的早餐铺送过来的? 谢放特地在镇上找了两个厨娘? 晌午就会过来。然后,他一大清早就又带了人在那边砌了几个灶台。省亲这些日子,先凑合着吃。”
    兵丁这么多人,那个小厨房是断然不便开火的。
    时雍顺着娴衣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谢放弓着个腰? 在那里砌灶。
    她哑然一下? “谢大哥还挺能干啊? 这都会?”
    娴衣脸色似有动容? “他是很能干的。”
    时雍回头,“你咋知道他能干?”
    娴衣看到她脸上的笑,狐疑地蹙眉? “夫人的意思是?”
    时雍笑了笑,“娴衣今年多大了?”
    “十九。”
    “不想嫁人吗?”
    “……”
    娴衣沉默。
    进入无乩馆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知道她和婧衣、妩衣、婉衣她们一样,都是属于赵胤的人,或者说,是属于他可要、也可不要的女人。不愿他要不要,她们都得为主子备着,等着。
    她们四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嫁人。
    只不过,娴衣和婧衣、妩衣不同。
    她早已清醒地看到,主子不是她的男人。
    是奴婢,终生就只是奴婢,不要想飞上枝头。
    沉默着进了房间,时雍坐下来,由着娴衣为她梳头换衣服。
    “你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娴衣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蛋,垂下眸子不发一言。
    “你喜欢赵胤?”时雍飞了一眼,盯着镜子看娴衣的脸色,“不是吧?一群人伺候一个男人,整天为了谁能睡到他勾心斗角,人生岂不凄凉?”
    “喜欢。”娴衣垂下眼皮,“爷是主子,不能不喜欢。”
    “唔。”时雍点头,“很有道理,可喜欢主子和喜欢男人是不一样的呀。”
    娴衣不吭声了。
    许久,她才轻轻道。
    “我只要能一辈子伺候主子就好。别的,不曾想过。”
    “……”
    真是执着。
    时雍看她一眼,感慨。
    也就是刚才一念起,觉得她和谢放朱九他们,都是成日里呆在赵胤身边的人。主子吃不到,英俊的侍卫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什么她们就没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找个属于自己一人的男人,不好吗?
    如今一听娴衣的心思,又掐断了鼓励她挣破束缚的想法。
    人各有志,她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赵云圳睡到他们快起身时才起来,闭着眼睛让娴衣帮她洗脸,梳了头,换好衣服,又皱着眉头嫌弃地吃完了早餐,在赵胤冷冰冰的目光下,乖乖做回他的“小书童”。
    春秀却十分勤快,早早就起来扫地,整理床铺,又去帮娴衣照顾赵云圳。
    春秀不知道赵云圳身份,只觉得他是个娇气的小孩子,便说一些乡下的野趣给他听,还劝他要听主子的话,主子是良善的主子,若是当真惹主子生气了,把他们发卖了,就会很惨。
    她举了许多例子。
    赵云圳极是嫌弃她,又喜欢听她讲那些她小时候的事儿。
    这都是深处禁宫的赵云圳不曾接触到的,闻所未闻。
    ————
    裴府离青山镇的正街隔了一座桥,昨夜来时听到的流水声便是桥下发出来的。
    马车刚驶过桥面,就看到裴赋的老叔从薄雾中匆匆走过来,手上抱着个什么东西,到了马车前面,一直点头说着什么。
    “将军。裴三伯说有事找您。”
    今日赵胤和时雍一道坐车,正端坐着,阖眼假寐。
    闻言,撩开了车帘。
    裴三伯走了过来,看到他,又张望着寻找时雍,将怀里的东西递上来。
    “二郎呀,昨夜老叔答应了侄媳妇儿的事,怕是办不到了。我那死猫不知道在哪里吃到了老鼠药,就那么药死了……”
    顿了顿,他又换上笑脸。
    “我便去早市上又买了一只,乖巧的,和那只长得差不多,侄媳妇儿看看,喜不喜欢?”
    小奶猫“喵”了两声,可怜巴巴。
    赵胤侧目看时雍,“喜欢吗?”
    堂叔的话,时雍都听见了。
    闻言,她侧过身子,从车窗边往外望,看了看堂叔怀里那只小小的奶猫,微微一笑。
    “多谢堂叔美意,可这养猫呢也讲究个缘分。既是那只猫死了,便是我和它没有缘分了。这只猫太小,我怕养不活,平白作贱了性命。堂叔还是送回去,让猫娘再奶些日子吧。”
    堂叔一脸失望,“那,这,这,成,我给送回去。”
    时雍笑了笑坐回来,不再搭腔。
    裴三伯还想寒暄几句,可赵胤不怎么说话,他便悻悻然抱着猫走了。
    马车重新启程。
    驶过青山桥,时雍道:“大人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那猫?”
    今日春秀留在了裴府,只有赵云圳死活要跟来,赵胤也怕他在青山镇出事,便带上了。这会儿,车上除了趴在时雍腿上睡觉的小屁孩儿,再没有旁人,时雍说话也便没有忌惮。
    赵胤轻轻扬了扬眉。
    “你要,便给你。为何要问?”
    “……”
    这话就让人很难接了。
    时雍想了想,也不再卖关子。
    “裴三伯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便是裴赋和他大哥年年有银子来看护宅院,也是不够。但那只猫,我见毛色光亮,绸缎一般的光泽,眼睛清亮有神,一看便知得到了主人很好的照顾。”
    赵胤看她:“有爱猫之人,自己不吃,用来养猫,也不无可能。”
    “当然,有这个可能。猫长得漂亮说明不了什么,我只是试他一试罢了。”时雍似笑非笑,“可是欣然答应送人,随即又直接弄死,就很有问题。”
    “嗯。”
    突然就药死了,确实巧合。
    “你有什么看法?”
    时雍皱眉,“一、猫的出现是个意外。二、他心里有鬼。三、这只猫有蹊跷。”
    ————
    卢龙县衙的殓房在城西东阴村,一条官道直通,四周没有民宅,很是荒凉。
    昨日在青山镇见过的县太爷钱名贵,仵作郑丛等人都在等候。除此,殓房门口的还有一张生面孔,做师爷打扮,跟在钱县令身边,满脸带笑,眼神极是锐利。
    稍做寒暄,赵胤便要进殓房。
    郑忤作拱了拱手,让殓房的主事去开门。
    钱名贵看时雍紧跟赵胤进去,不免有些狐疑。
    “裴夫人还是外间等候为妙。殓房秽气重,怕是……”
    “无妨。”赵胤抓住时雍的手,轻轻一捏,淡然道:“内子昨夜惊了魂,寸步都不敢离我。”
    “那真是为难夫人了。”钱名贵叹口气,“下官的过错,若早日把那吃人的野兽找出来打死,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还在那里说客套话。
    赵胤已面无表情地走入殓房。
    殓房里好似置了香料,还点了几盏香熏灯,一股子古怪的香味儿从阴冷冷的房间里扑面而来,时雍打了个喷嚏。
    这,
    殓房熏香?
    大可不必吧。
    不仅如此,时雍发现这个殓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整齐,摸上去一点灰尘都没有。而且,殓房里除了和亲使者的十几具棺木,居然看不到别的尸体。
    这卢龙县不死人吗?
    不知为何,时雍突然就想到上上辈子念书的时候,为了迎接上级检查,学生们早早洒扫,把藏的污、纳的垢都早早清理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的古代版迎接检查啊。
    就连那些死人,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样子还能查出什么?
    时雍看一眼县太爷眼角下的青黑,又看了看神情疲惫的郑仵作。
    “二位真是辛苦了。”
    钱县令尴尬地笑了笑,“不苦不苦。和亲使节不比普通的死尸,我们衙门早早就选了上好的棺木……”
    “早是多早?没死之前吗?”
    看着时雍笑吟吟的脸,钱县令突然额头渗汗。
    “夫人玩笑了。下官胆小,经不住吓啊。从案发到今日,下官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里真是没有半分像殓房的样子。”时雍皱眉对赵胤道:“将军,妾身一点都不怕呢?”
    赵胤回头,看向钱县令。
    “不知大人可否开棺一看?”
    钱县令又抬袖子拭额头,“这尸首惨遭野兽啃噬,惨不忍睹。怕污了将军和夫人的眼睛。”
    赵胤冷下脸,“开棺。”
    冷冷的两个字,分明就是不容商量的意思。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京官?
    钱县令嘴里“诶诶”不止,又偏偏头,示意郑仵作。
    很快,棺材板被掀开,即使殓房有浓浓香料香熏,那掩不住的尸臭味儿还是飘了出来……
    中秋后的卢龙,气温很低。
    尸体还没有完全腐败,可是尸身受到啃噬,与昨夜在裴府灶房看到的死状相似,一具具惨不忍睹,乍一看去,面部已不成人形,嘴巴成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看得人头皮发麻,很是惊悚。
    “什么野兽喜欢吃人舌?”
    钱县令答得吭吭哧哧。
    “目前,目前下官还没有抓到那畜生,不知是个何等样的东西……”
    赵胤和时雍对视一眼。
    时雍故作紧张地捂着口鼻,“将军,我们快走吧,这里好瘆人。”
    “嗯。”
    两人都知道,
    殓房已不必再看了。
    在他们到来之前,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不会有除了仵作的勘验文书以外的线索了。
    “这一切都太过完美。”
    从殓房回去的路上,时雍如此对赵胤说。
    “大人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到达青山开始,我们能看到得,能听到的,都是人家想让我们看,想让我们听的。”
    赵胤眯了眯眼,“不。”
    时雍看他,“难道不是?”
    赵胤:“从平梁就已开始。”
    时雍微微一惊,与他对视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拔高的声音。
    “兄台,请问车上可是从京师回乡省亲的裴将军?”
    谢放:“正是。”
    那人又道:“我家使君想邀大裴将军过府一叙。”
    时雍撩开帘子,看到那人身上的异族装扮,惊了下放回帘子,对赵胤说:“兀良汗人。”

章节目录

锦衣玉令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姒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姒锦并收藏锦衣玉令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