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数万人规模的恶战延续了整日,从五陵原的最东端一直厮杀到中部。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狼藉死尸。以至于曹军援军抵达时,竟找不到一片空地扎营。
    刘备军在这场战斗中,以寡击众,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粗略估计,战场上曹军死者数量比刘备军要多一些,而伤者更是难以计数。明明是以逸待劳的大优之局,最后竟成了这般,无论如何都难言胜利。
    数年来精心集聚的邺下精锐之兵、诸多有能的基干军官,经此一战俱都损失惨重,再想恢复,非三年五载之功。
    至于诸多校尉、司马、中郎将的战死,后果更加严重。那些人,很多都是曹操为日后培养的年轻俊彦。他们的死,将连带引起军中众多力量的重新平衡,也必然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动荡。
    这就是家大业大的难处,眼下曹操根本就不想考虑那些。
    当他夤夜巡视各部,再抚慰伤者,提振士气之后,随即吩咐,将伤兵营设置在远离本营之处。
    结果那营地位置放得不够远,伤兵们哭喊哀嚎之声依旧压过了夜晚的风声,此起彼伏,惹人心烦意乱。
    较之于大部分被遗弃在战场上慢慢等死的伤兵,这些伤兵的运气似略微好些,但也好的有限。因为各处营中较有名望的医者,如今都被魏公曹操聚拢到中军帐来,为今日最重要的一名伤者诊治。
    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好几个火盆熊熊燃烧,释放着热量,将夜间湿寒之气隔绝于外。
    沿着帐幕边缘,数名医者小心翼翼侍立,彼此偷偷交换眼色,偶尔觑一觑曹操的神情。而曹操披着一件皮袍,踞坐在主位,一语不发,满脸尘土都掩不住他的阴沉气色。
    一整天的指挥作战,晚间又面对赵云的突袭狼狈奔逃,榨干了曹操每一点精力,使他感觉浑身筋骨欲碎,手脚几乎都抬不起来。他甚至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会像干裂的泥土那样哗啦啦地坠落,连带着自己整个人也四分五裂。
    困扰多年的头风病也在这时候发作,剧烈的胀痛沿着额角的血管不断蔓延,一直导向脑颅深处,仿佛要把头骨整个撑开。
    放在往日,曹操早就躺在榻上昏睡,但此刻,他就这么坐着。他用出了近乎干涸的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自己保持着仪态,等待医者的判断。
    近年来曹操的身体不如往日,所以无论到哪里,都有多名医者随行。不过,自从杀了华佗以后,曹操对医者未必全信,所以另外也有擅长五行、道术、导引的巫人、方士之流陪同。
    只是,今日巫人和方士的表现不能让魏公满意,适才连着被拖出去砍死了三个。医者们倒确实在想办法,也不知结果如何。
    此时帷幕后传出轻微的呻吟声,随即好几人惊喜欢呼。
    一名医者掀开帷幕,深深作揖道:“魏公,五官中郎将醒了……呃,醒过一阵,又睡了。”
    曹操将踏出的脚步收回,身体晃了晃,左右连忙扶住。
    他想要往帷幕后去看,却犹豫,于是问道:“……情况如何?”
    那医者恭敬道:“副丞相剑创失血过多,但內腑、筋骨并无大碍。创口也很光滑,容易愈合。以后慢慢调养,自可恢复如初。”
    曹操眼神凶恶地凝视着医者,直到他额头冒汗:“你确定?”
    医者颤声道:“小人绝不敢欺瞒魏公!”
    “好,好。”曹操忽然放松了,他连声说:“诸位都有功劳,我有厚赏!”
    这句话出口,帐中整排的医者全都跪伏下来,整齐划一地感谢魏公。
    曹操知道,这些医者并非真的感谢,他们更多的是庆幸吧。庆幸病人无碍,更庆幸他们自己乃至他们的家人亲眷逃脱了死亡的威胁。
    站在曹操为雄主的立场,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儿,总有极高的要求,由此便生出诸多不满意的地方。子桓故作忠厚,喜欢耍弄小聪明;子建才气横溢,处事缺乏分寸;至于子文,勇力可嘉,只是沙场武夫。及至子威以下,更都碌碌。
    有时候他也会警惕,是否因为子脩和仓舒早逝,而导致自己心态失衡,故而苛求?
    但他又无可奈何。
    曹孟德可以没有好儿子,可魏公的事业,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继承人!
    秉承着这样的念头,他才始终给予三子重担和压力,既为了锤炼他们,也给自己看清诸子才能品行的机会。
    此番出兵关中,缘于都督关中军事的曹丕未能准确体会中枢意图,将小小试探闹成了引狼入室。曹操固然藉此机会与刘备决战,但全程使曹丕随行,时时敲打、震慑。
    但曹操没能想到,战局的变化竟然如此剧烈,胜败的转换更是突兀。他更没能料到,眼看大局将要丧败的时候,竟是子桓奋勇拔剑阻敌,救了他的性命。
    敌军迫近,宿卫虎士和左右文武侧近迎敌,乃是理所应当,曹操事后自然会抚恤战死之人,甚至会亲笔书写祭文,以显情真意切。但实际上,身居上位多年,人的心态难免发生变化。臣子的所谓忠诚,所谓牺牲,如今在曹操眼里,无非是代价和数字罢了,并不会引起他心里一丁点的动荡。
    但曹丕竟然也会如此奋勇,这真的出乎曹操意料之外。
    老实说,他一直认为自恃聪明的人,就难免软弱,曹丕的性格不像是能在沙场奋起的。
    愈是如此确定,曹丕今日的表现,便愈发触动了曹操内心深处,那重重铁石之下的一点点敏感细腻的东西,让曹操不禁感慨:毕竟父子天性,血脉相通!
    这样的心绪,好像从当年子脩战死以后,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曹操默然许久。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左右侍从依然搀扶着,而眼前一排医者依然跪伏,只不过跪得时间久了,有些人开始不明所以地发抖。
    曹操放缓语气道:“子桓无碍便好,诸位用心诊治,不必顾虑其它。”
    医者们继续整齐划一:“是……”
    曹操瞥了眼守在帐幕旁的吴质。
    适才医者诊治的时候,吴质全程陪着,殷勤照应。这会儿见曹操视线投来,他连忙跪伏:“魏公,我们会照顾子桓,绝不敢稍有懈怠。”
    曹操皱了皱眉。
    这个吴质,和司马懿一样,都是子桓亲信的宾友。但相比于恭谨仔细的司马懿,吴质未免逊色。他在魏公面前张口一句子桓,闭口一句子桓,怎么,展示你和五官中郎将的私人情谊,显示自己身份独特么?
    这种程度的惹人不快,放在其它时候已经够得上拖出去痛打。但今天曹操实在太累了,情绪上也经历了太多波动,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便离开此地往隔壁一座更巨大的营帐去。
    他非常累了,需要休息。
    昏昏沉沉间,他又忍不住盘算:这一场下来,曹刘两家皆损元气,长安周边,大约不会再有决战。既然己方重兵贴近了长安,刘备和马超两军便失去了主动权,只有退兵一途。此后或许还会有零星厮杀,但已无关根本了。
    既如此,关注的重点就要离开关中,而转向其它方面。
    却不知司马懿这小子在江东的周旋,尚顺利否?若不顺利,这回在关中的所有折损,所有惊吓,都该算他身上、砍他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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