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县衙八字墙外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百姓拥挤在县衙门前,其中很多人手执守城时用的短矛,其他菜刀棍棒更是不计其数。
    大门前的壮班和快班都短矛在手,前排几人拿着盾牌,防止百姓冲入大门。
    “把那些流寇放出来!”
    “我们要打死他们。”
    “血债血偿!放出来!”
    喧哗声传入衙中,南监门外也清晰可闻,杨尔铭从牢门中走出,庞雨的等一干人等跟在后边。
    杨尔铭在门房处停下,转头看着庞雨道,“大多都是受伤的流寇,其中河南口音为多,山陕口音有十余,应是老寇,其余河南者恐为胁裹,庞班头一一询问明白,老寇理当问斩,胁裹之民似可从宽。”
    庞雨应道,“小人遵命,但堂尊方才所见,先前民乱羁押的乱民尚有半数在押,又关入如此多流寇,其中很多带伤,外牢小房狭小污秽,那些受伤流寇恐怕活不了多久,左右他们手上难以动弹,可否在外处看押。”
    刑房的张司吏陪同在侧,他咬牙切齿的道,“如此可恶,难道还让他们住好宅子不成,便让他们憋死牢中,方解我桐城百姓受难之气。”
    此时后面牢房中传出阵阵叫喊,桐城本地羁押的部分乱民大声咒骂邻近的流寇。
    上次民乱时他们就被关进来,有些家中有钱的,已经打通刑房关节弄到免罪,剩下的大多是没钱的,也基本都是城中或城郊的,多有亲友被流寇杀害,收到消息的囚犯都朝着流寇叫骂。
    庞雨对张司吏躬身道,“张大人息怒,在下非是可怜他们,活口有活口的用处,一是可详细了解流寇的情形,前些时日县衙向安庆申详守城大捷,活口便是人证,万一安庆府来索要活口,到时没剩几个活的,便不是那么好交代。”
    张司吏在紫来桥外有一栋二层楼房,便在官道旁边,是城外繁华地段,平日里租给安庆府一个布商,在南门外还有一处客栈,这次都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他本就是城郊人,不但财产损失惨重,家族中亲友死伤不少,提起流寇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们现在就拉出来凌迟处死。
    他听了庞雨此时说的,没有再反驳,但也没同意将受伤流寇放出,竟然连杨尔铭都不等,自顾自的便回了大堂。
    其他几个司吏埋着头,孙先生指指张司吏,本想喊住他,但终究没叫出口,只是偷眼看了看杨尔铭。
    杨尔铭低低叹口气,并没有追究,毕竟最近人人心情都不好。
    衙门外边的喧哗继续着,百姓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桐城城外被杀数千人,外城全数烧毁,城里几乎人人都有损失,大家伙的愤怒无处发泄,这些活着的流寇就是最好的目标。
    杨尔铭摇摇头道,“如此情形,还是不宜另行看管。”
    庞雨低声道,“那可否将那些乱民转至叶家宅院,由快班单独看管,南监便只关押流寇,这样流寇便不易逃脱。”
    杨尔铭犹豫片刻,他刚刚往安庆报了大捷,安庆府一直来文询问详情,有时一天就要来两份公文,可以看得出,皮应举对此事极为看重。
    从陆续收到的消息看来,此次流寇进入南直隶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遭到攻击的城市中,寿州、庐州、舒城、太和县、六安州、桐城防御成功,其他全部失陷。
    这几个防御成功的州县,虽然都归属南直隶,但属于不同巡抚的辖区,前面五个都归属凤阳巡抚,只有桐城归属于应天巡抚,同时也是斩杀流寇最多的,这对于应天巡抚张国维就很重要。
    张国维的辖区中,只有安庆府孤悬江北,跟江南十府的体量相比,安庆不算什么,但遇到皇陵被烧这种破天荒的事情,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凤督杨一鹏在劫难逃,这大家都能想到,但其他还有谁会遭殃,则要看皇帝到底愤怒到何种程度。
    现在流寇撤离,朝廷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南直隶很多官员都是战战兢兢。
    一片败绩之中,如果能弄出一个大捷来,张国维便可以脱离险境,皮应举也是同理。
    对杨尔铭则更有用,他便是桐城主官,这功劳怎样都能占到。
    庞雨也想从这战功里分一杯羹,报往安庆的申详仍在编写,此次是由庞雨和孙先生两人主理此事,庞雨几乎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
    值此他想争取官位的时候,这份申详显得尤其重要,那些割下的耳朵和俘虏也同样重要。
    安庆府的确随时可能来调俘虏,此时留活口是必要的,这样可以为桐城的战绩作侧证。
    杨尔铭想想后点头道,“便如此做,把乱民押送去叶家老宅,快班要看守紧些,这些人仍是人犯。”
    “属下马上去安排。”
    杨尔铭又叹口气,带着一群司吏往八字墙外走去,百姓见杨尔铭出来,先是一阵欢呼,然后又变成了嘈杂的吵闹,要求杨尔铭让他们进去打死流寇。
    庞雨没有出门去,此次组织守城之后,他在城中名望鼎盛,不但保住了桐城所有百姓,还出城杀死上千流寇,甚至连死人都救活一个,地位跟半个神仙差不了多少。
    这种情况下出现在大门,引起的欢呼可能压过杨尔铭,这种风头庞雨是不敢去抢的。
    在门内站了片刻,外边杨尔铭已经开始讲话,要百姓各自回家。
    对面的皂隶房里听得动静,皂隶纷纷出门听杨尔铭讲话,王大壮走在最后,他一出门就跟庞雨打一个照面。
    王大壮脸色一变,似乎被吓了一跳,打量庞雨两眼后,自己转身回了值房。
    庞雨连理会他的心情都没有,几个月前那个难以对付的皂班班头,现在连庞雨的面都不敢见,庞雨想着想着转头看看身边的何仙崖,两人突然笑了起来。
    此时庞丁的身影从值房中出来,他见庞雨就在甬道中,连忙过来道,“大人,马踏石巡检司那个弓兵叫来了,正候在你值房里。”
    庞雨几人立刻转身进房,里面便站着当日见过的那名弓手,当日在城墙上有些匆忙,此时仔细打量,这弓手宽肩细腰,手臂强壮又修长,正是最适合开弓的体型。
    只是从背后看过去,他的背脊有些扭曲,感觉整个人有些偏右转。
    他见到庞雨连忙拱手道,“小人杨学诗,见过庞班头。”
    “这名字有学问,杨兄请坐。”
    庞雨还礼后叫人奉上茶,杨学诗听庞雨叫他杨兄,有些慌乱的站起,但神态间仍是从容,表情几乎没有变过。
    “杨兄当日在城上箭无虚发,重挫流寇凶焰,此次本班头会特意向堂尊请功,定要把杨兄的大名列入申详,让天下人都看看杨兄是何等威武。”
    杨学诗脸色顿时起了变化,抬起头看着庞雨,神情有些激动。
    庞雨摆摆手,他反正也是随口乱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天下人都知道。
    只是拿来拉拢一下杨学诗,让后面的谈话更好进行。
    “在何处学的射箭?”
    “小人以前在吕亭驿当驿卒,小时用过药弩,后来在驿站中捡到一把弓,大约是过路的江西武官遗失的,当时也操练不多,后来驿站…关了,我又去了巡检司,便是那时候练得多。”
    庞雨奇怪的道,“为何在巡检司还练得多些?
    可是抓人要用到?”
    他面前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巡检司弓兵,此人三十左右,便是当日在城头射死那寇妇的人。
    后来守城的时候,庞雨将他留在东城墙,因为那个方向房屋太多,流寇有很好的掩护,一般的弓手难以射中,据后来附近的社兵证明,此人大概射杀了五名流寇。
    “不是,小人把刘懋的画像贴在草人上,方开始时是每日射上几箭解气,时日久了,每天不射一会箭便别扭。”
    庞雨哦了一声,不过他不知道刘懋是谁,“那刘懋可是你的仇家?”
    杨学诗一愣,摇摇头随即又点头道,“算得是。”
    何仙崖躬身凑过来道,“刘懋是当年上疏要求裁撤驿站的大官,皇上听他的话裁撤驿站,断了许多人的财路,驿递夫役之中又投贼者众,朝中都背后骂他。
    据说他气愤而死,尸体运到山东,没有一个车架接载,加银子也不成,愣是放了一年都没能归乡。”
    庞雨没听过这人,但事迹应该都是真的,他只是不能理解,刘懋只是提出建言,下命令的是皇帝,大伙不敢对皇帝怎样,于是所有怒火都集中到了刘懋身上。
    不由笑笑道,“能让各处车架如此团结,天下恐怕只有他能做到。
    他虽犯了天下众怒,但总归还有一用处,便是为我桐城练出一神弓手。”
    何仙崖听了笑了两声,杨学诗也听到了,似乎想配合庞雨笑一下,但听到刘懋两字又笑不出来,最后只是脸皮怪异的动了动。
    庞雨收了笑容道,“壮班还需人手,本班头操练的衙兵,你在城墙见过,你是否愿来当壮丁或快手。”
    杨学诗犹豫了一下,庞雨摆手道,“你不必急着回复,可以回去想好了再来,我准备让你当射术赞画,负责训练那些壮丁,可给你三两银子的月银,带你打流寇。”
    “那在下愿去。”
    庞雨点点头道,“那杨兄今日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来叶家老宅报到。”
    杨学诗站起告辞,他刚从房门离开,唐为民便走了进来。
    他来到庞雨面前,庞雨看他满头的汗笑道,“不是说些下午才去对付袁仓子,唐大人这是慌个甚”唐为民凑近过来低声道,“上次苏州的马先生,又来了,是皮知府陪着来的。”
    “马先生?”
    庞雨楞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这马先生,庞雨是计划到苏州后就是请马先生引荐,能和张国维说上话,没想到马先生先来了桐城。
    “是否要我等去接他?”
    “非也,他已经到了城外,现在五印寺大门外,守着那几个群埋坑,他一来到就给咱们出难题。”
    “什么难题?”
    “他要咱们把埋好的流寇都翻出来,他们又改成要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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