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芩从医多年,即使在医疗水平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身为精英外科医生,即使身后还有庞大的外科亲友团,病人死亡也时常遇到,那时候什么情绪都有。
    霍乱因为呕吐腹泻不止,体液迅速丢失,只要静脉输注配比恰当的液体,纠正水电解质平衡紊乱,病人就能完全康复。
    此时此刻,面对着肆号大睁着闭不上的眼睛,沈芩却少见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可以救活的病人,却因为没有相关的输液设备和抗生素,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
    “沈姑娘,”花桃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芩,小心翼翼地轻唤,“现在怎么办?”
    沈芩咬紧牙关站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差点摔倒。
    赵箭和花桃同时扶住她,三个人衣服上满是污物,狼狈到了极点。
    “外面准备一个火盆!生石灰兑清水搅匀!”沈芩走到隔离房边缘,对着外面要求,“男监有没有棺木?”
    逃狱的男囚们也是接受过沈芩培训的,不到一刻钟全部准备完毕。
    沈芩带领赵箭和花桃,把肆号和隔离房清理干净,把他封装在男监预备的极简棺木里,用生石灰水消毒过后,让逃狱男囚们搁到另外的房子。
    一切安排妥当,沈芩又带着他们脱去隔离衣扔进火盆里烧掉,做完基本清洁和消毒,再穿隔离衣,以防万一还穿了两层。
    等候多时的男囚们招呼着:“沈姑娘,你们怎么坐在隔离房,为什么不坐过来?”
    沈芩疲惫地和花桃相互依靠,大家都全副武装地隔离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对他们一弯眼睛:“我们和病人接触过,现在自我隔离。”
    “你们还是听赵箭的,该吃吃,该喝喝……”
    男囚们面面相觑,什么隔什么离?
    赵箭本来觉得经过地震以后,就没什么可怕了,没想到面对疫病可怕没有底,听沈芩这么说,一时间心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芩取来纸笔,认真地写下:“肆号男,姓名无,二十上下,欲寻找后颈有竹叶胎记的亲妹妹,姓名无,年龄不详。”把纸晾干,小心折好,塞进一个木球里。
    花桃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直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
    赵箭想胡乱抹脸,可一看戴着手套的手,又生生忍住,安慰沈芩:“沈姑娘,您要不要先休息?您的身体也有些虚弱。”
    沈芩摇了摇头,思索片刻,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和对面男囚们商量:“肆号走以前留了遗言,不完整,但我还是记下了,搁在木球里。”
    “我们不会丢下大家,必当尽力而为,为了以防万一,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想写的,记下来,放在这个木球里。”
    “我只是提个建议,不强求,只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
    花桃取出一撂纸,以行动支持沈芩:“大家说,我来记。出去了,就一把火把木球烧了;出不去,可以把木球传出去,到时可以送到你们家人手中。”
    又是一阵死寂。
    一名逃狱男囚第一个站起来,向沈芩行礼:“沈姑娘大仁大义,佩服!我先说,我姓李,名二狗,家里排行老二。孤儿,没牵挂,就是惦记狗头村的李寡妇,如果我死了,破屋子就给李寡妇吧。”
    “二狗子,可以啊!”男囚们哄笑起来。
    “胡说,我们清清白白的。”二狗梗着脖子反驳。
    “哟……”男囚们荤腥不忌地开着玩笑,纵使赵箭假装咳嗽连声提醒,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
    沈芩听着他们犹如段子手似的笑话,哭笑不得。
    但是,真的有用,随着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库房里阴郁得掉渣的气氛随着哄笑声散去,笼罩的死亡阴影也淡了许多。
    花桃记得手酸,就换赵箭记,两人轮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都记完了。
    花桃想了想,写下自己的。
    男囚们立刻酸了:“女监的大人们比我们男监的好十倍!花桃大人,我们记下了!”
    赵箭呵呵冷笑:“记下什么?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花桃大人是你们能惦记的?!”
    “赵哥,你怎么这样?!我们记得花桃大人的恩情!”
    “当然啦,如果花桃大人不嫌弃……哎哟喂,啊!疼疼疼!”一个信口胡说的挨了几脚,忙把话圆回来,诌笑着,“我一定重新做人,花桃大人,您家缺长工不?”
    “不缺……”花桃正色道,可是肩膀却抑制不住直颤。
    沈芩也写了自己的,接过赵箭写的,一起塞进木球摇匀,然后填上木塞,用蜡封好,再用隔离衣包好打结,拍了拍,让逃狱男囚们从小窗扔出去。
    欢笑声在木球消失的瞬间,嘎然而止,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大概就这样了吧?
    库房仍是一片寂静,比之前的更沉重。
    没过多久,快把小窗盯大一倍的逃狱男囚扯大嗓门嚷嚷:“女监那边竟然有工匠!”
    呼啦一下,跟着沈芩进入男监、像隐身人般存在的三人,突然挤到小窗前,兴奋地喊:“兄弟们,操家伙!开工啦!”
    两人奔到木推车边一阵翻腾,粗重的铁环、结实的强索、榔头、锥镐……丁丁当当摆了一地。
    库房里的每个人,包括沈芩都目瞪口呆,这些是什么时候准备的?难怪他们推车的时候好像很沉重的样子。
    “大家都退后,不要围过来!”
    “沈姑娘,花桃大人,你们都辛苦了,剩下的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干活!”
    三人像训练有素的工兵,分工合作,配合默契。
    “当!当!当!”
    “哗啦啦……”
    沈芩注视着三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疫亭里的人都这么能干的吗?先有聪慧的毓儿、然后是心灵手巧的陈娘、这几位她甚至从未注意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结实的铁环就牢牢固定在小窗边,穿过绳索以后一工匠高声喊道:“沈姑娘,再稍等一下,女监把吃食和汤药送上来啦!”
    “兄弟们,还楞着干嘛,帮忙拉呀!”
    逃狱男囚们冲过去,“哎哟!哎哟!”
    一个又一个食盒、药桶被绳索送进库房,库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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