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俘虏的首级悬於高高杆之上,出示给城中的守将、守卒观看,这当然是攻心计的一种使用,目的是为了给城中造成他们“孤立无援”的压力。
    这不过是件小事一桩,处置完了以后,莘迩继续与唐艾、张龟等方才在议的话题。
    张龟刚才向莘迩禀报了咸阳的近况。
    根据咸阳细作的传报,蒲茂这两天下达令旨,调集了部分关中其它郡县的驻兵到咸阳集合,——这必然为了是再次援助冀县,已有离咸阳近的郡县的部队陆续抵至咸阳,但是距离整个部队的集结完成,还需要一大概的时间,这也就是说,蒲茂的第二批援兵,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冀县,留给莘迩围攻冀县的时间,目前来讲还是比较充裕的。
    莘迩与张龟说道:“长龄,你继续说。”
    张龟说道:“是,明公。就像龟刚才说的,秦虏的第二批援兵暂时还来不了天水郡。此皆是明公庙算之功,要非明公此前放出了与大王不和,搞出了一副我陇地好像要发生内讧的架势,迷惑住了蒲茂,也不会给我军争取到如此充足的攻打天水、略阳两郡的时间。”
    这件事情倒非莘迩一人之功,是莘迩和唐艾等人商议之后得出的计策。
    莘迩不是贪功之人,笑道:“这件事中,你们都有功劳。”
    张龟说道:“明公,虽然如此,可是以龟愚见,攻打冀县,却似亦不宜久拖。咱们一两万的兵马,驻於蓟县城外,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粮秣甚多,为了减轻后勤的压力,最好能够及早对冀县展开攻势,此其一也;再则,久则生变,也不可不防。”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所说的这些,他岂会不知?而之所以决定现在不打冀县,纯粹是出於政治目的。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不但对外战争中,军事要服务於政治,包括内部,军事也要服务於政治。
    想了一想,莘迩说道:“大王已经在攻打略阳县了,估计顺利的话,四五天内,略阳县便可攻下。这样吧,明日就传下令去,命三军将士现在即开始备战,预备五天后,便正式展开对冀县的总攻。”
    张龟、唐艾诸人俱皆应诺。
    莘迩把目光转向帐中的另外一人,笑道:“田公,我此前叫你办的那件事,你办得怎样了?”
    这人可不就正是田勘?
    田勘慌忙起身,虽是披着铠甲,却竟行大礼,吃力且别扭地伏拜於地,非常恭谨地说道:“勘岂敢当‘公’之称?敢请明公唤堪的贱名便是。”
    莘迩叫他起身,说道:“田将军,你虽然是为我军俘虏的,但你现下既然愿意弃暗投明,为我陇效力,那么我对你就会与对待别将相同,一视同仁,绝无差别。你以后切记不要再这般拘谨。”
    田勘从地上爬起来,垂首而立,应道:“是。”顿了一下,回答莘迩的问话,说道,“同蹄梁没叫郭黑与其部守城,末将现在还没有能和他取得直接的联系,但请明公放心,等到来日总攻冀县之时,末将敢打保票,只要末将露个脸,郭黑他一定是会响应明公,为明公内应的。”
    莘迩说道:“如此最好。……此事如成,不但郭黑有功,田将军,你也有大功!”
    田勘说道:“蒙明公开恩,不追究勘昔日助纣为虐的恶行,反而对堪网开一面,许堪将功赎罪,堪已然是感激涕零,哪里还敢再求什么功劳?”
    莘迩问道:“田将军今年贵庚?”
    田勘说道:“不贵、不贵!回明公的话,末将贱龄三十有四。”
    莘迩面带笑容,话语温和,说道:“三十四,那将军的年龄不算大,和我差不多,正当壮年!如今乱世,正英雄奋武之秋,北地百姓久受胡虏的摧残,如处水火,民苦之久矣;如今你拨乱反正,我对你抱有深深的期望,正欲与君共定天下。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这份期望啊。”
    田勘至少表情上看来十分感动,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抹着眼睛,说道:“堪乡野愚夫,没见过什么场面,往年觉得若贺浑邪、贺浑豹子者,已可称是海内英杰,却有幸得见明公后,乃才知什么样的人才叫‘英杰’!贺浑邪、贺浑豹子,只配给明公牵马坠蹬。
    “堪只恨昔时竟不知天下还有如明公这样的英雄豪杰,只恨未能得以早日觐见明公!回想往年,堪简直觉得自己是浑浑噩噩;今日得从明公,恍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而今堪唯一所愿,便是为明公鞍前马后,效死勠力!”
    对田勘这些话,莘迩一笑而已。
    吩咐田勘坐回,莘迩转过话题,问张龟,说道:“长龄,南阳那边的形势,现下何如?”
    ……
    南阳郡,宛县。
    秦军大营。
    就在莘迩向张龟问出这个问题的前后,尽管夜色已深,慕容瞻的帐中依然亮着灯火。
    帐内并无外人,只有慕容瞻、慕容美父子两个。
    父子两人,正对着明暗不定的烛光,在商议一件秘密的大事。
    慕容美说道:“阿父,比起上一封来书,慕容炎的这一道来书,以儿子看来,似乎是靠谱了许多。不知阿父考虑的怎样了?”
    却是慕容瞻虽然已经命令慕容美打发慕容炎之前派来的信使回去,然因为一则高句丽相距太远,二来慕容美也是才打发了信使回去给慕容炎复命,故而慕容瞻的态度,慕容炎现在还不知道。而这个新的信使,是慕容炎在派出前一个信使之后又派来的。
    这个信使带来了慕容炎的一封新信。
    和他上一封信的泛泛而谈相比,在这封信中,慕容炎提出了一个较为具体的复国计划。
    慕容炎说拓跋倍斤又一次遣人求见於他,再度表示仍愿意奉慕容氏为主,并请求慕容炎援助於他。
    慕容炎的计划就是在“拓跋倍斤的此个请求”之基础上展开,一边依靠高句丽的部队,一边利用拓跋倍斤的部队,东西夹击,——高句丽在幽州之东,代北在幽州的西北,先击败蒲洛孤、苟雄部,把龙城、棘城,乃至整个幽州收复,然后广为联络北地的鲜卑诸部胡,再寻找时机南下中原,以复建大魏。
    在这个复国的整体过程中,慕容炎希望慕容瞻做的,是希望他能够率领他的部队北上冀州,或者与慕容炎会合,或者配合慕容炎攻打其冀州。
    听了慕容美的询问,慕容瞻说道:“我已经分析过了,高句丽实不可靠,其并无对抗大秦的实力;那么你觉得,拓跋倍斤可靠么?及拓跋倍斤有又是否有对抗大秦的实力?”
    慕容美说道:“拓跋倍斤,狼子野心之徒,我大魏先帝在位时,他就生有异心,况乎而下?他,自然也是不可靠的。”
    慕容瞻说道:“高句丽不可靠,拓跋倍斤也只靠不住,则壹斗眷的此个复国计划,在我看来,就好有一比。”
    ——“壹斗眷”,是慕容炎的鲜卑名,如前文所述,“昼,光明”的意思。
    慕容美问道:“敢问阿父,是何比?”
    慕容炎说道:“水中之月也。”
    慕容美说道:“阿父的意思是说,看起来不错,实际上没有可行性。“
    慕容瞻沉默了片刻,话语里带着深谋的意味,说道:“倒也不能说一点可行性没有,只是可行性不大,并且它的这个不大的可行性,还主要是依赖於另一点。”
    慕容美没听明白,问道:“阿父,另一点是什么意思?”
    慕容瞻说道:“昨日收到了一道什么令旨?”
    “昨日天王令旨,言说犯天水、略阳郡的实非是唐艾所部,而是莘幼著亲自引兵进寇。”
    慕容瞻问道:“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说明大王此前上了莘幼著的当。莘幼著与令狐乐不合云云,如今看来,显然是莘幼著故意放出来,欺哄大王,以为他此次进犯天水、略阳做个铺垫的。”
    慕容瞻说道:“正是如此。令旨中还说,不仅入寇天水、略阳的其实是莘幼著,并且莘幼著已经打下了临渭,把同蹄梁围在了冀县城中,这又说明什么?”
    “……秦军主力现在多被派去了代北,关中除了郡县驻军以外,机动可用的兵力不多。莘幼著善战知兵,他气势汹汹的这回大举来犯,攻势必猛,若是天王援救冀县的援兵晚到些,冀县就可能失陷,天水、略阳就可能危矣。”
    慕容瞻神色沉稳,明灭的烛火映衬下,一双深邃的眼中透出说不出的意味,说道:“我说的另一点就在於此!如果莘幼著当真能够打下天水、略阳两郡,威胁咸阳,则关中必然震动,而关中一旦震动,代北那边的战况……,有极大的可能性,便会受到影响。”
    慕容瞻眼前一亮,说道:“代北的战事如果受到影响,那么,……阿父,那么我慕容氏拿回幽州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了!”
    慕容瞻没有回答慕容美的这句话。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帐门口,挑起帘幕,往向外边的夜空。
    深蓝的夜空上,月明星稀。
    他望着那月亮,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说道:“唐失其鹿,诸胡竞逐。北地的乱战,已经持续百年之久了!大王固然雄主,可是要想要扫清诸胡,削平群雄,一统北地,只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阿父,儿子斗胆敢问,那对慕容炎的这道来书,阿父究竟是何意思?打算如何回复?”
    慕容瞻没说打算如何回复慕容炎的来书,而是道出了他打算怎么回复蒲茂此道新的令旨的决定,他说道:“大王在这道最新的令旨中,再次问我何时能解南阳之围。我打算明日给大王回奏,一如我上道回奏书中的言语,奏禀大王,仍说桓蒙因顾虑荆州,急於求胜,故此当下的兵锋甚锐,我军如想胜之,诚不易也;然两营对峙,保南阳不失,我有把握。”
    慕容美琢磨了好一会儿,眼神从迷惑变到清晰,重新明亮,——或者说,比适才还更要明亮起来,说道:“阿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儿子真的明白了。”
    ……
    四天之后,冀县城外。
    莘迩营中。
    莘迩接到令狐乐传来的捷报。
    略阳县城被令狐乐成功打下,令狐乐已率部离开略阳,将於至多两日后到达冀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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