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乙羽笑道:“败兵之贼,却也拿大。”
    因了苏雄是慕容瞻亲自招降的,为向慕容瞻表示自己尽心听令办事,侯乙羽口中虽然嘲弄,然还是下了马来,到苏雄近处,弯腰去扶。
    手才碰到苏雄胳臂,侯乙羽看见苏雄眼中忽然露出决绝之色。
    他心头一跳,知道不妙,反应不慢,赶紧就朝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苏雄反手拽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抽出随身短匕,奋力跃起,挥匕抹其脖颈。
    侯乙羽急避,未能避开。短匕正从他的脖上划过。
    鲜血登时喷涌,浇了苏雄满脸。
    侯乙羽踉跄倒行数步,捂住脖子,指着苏雄,想要说些什么,却气管被割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嘶叫似地叫了几声,目中的神采渐渐流逝,黯淡下去。
    他栽倒在地。
    侯乙羽的从骑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侯乙羽身死倒地,才相继回过神,个个露出惊恐的神色,旋即大喊着挺槊催马,冲向苏雄,想要把他擒下。
    苏雄身负数伤,战马已毙,手无长兵,自知非是这些侯乙羽从骑的对手,但丝毫无有惧色。
    相反,脸上尽是侯乙羽鲜血的他,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透出的全然是一股轻蔑。
    坐回地上,苏雄叹了口气,说道:“惜苏雄清白之躯,与此羯奴共死此地!”
    在四五侯乙羽从骑驰冲到前,苏雄短匕回刺,刺中自己脖间。
    其竟是宁死不当俘虏。
    那四五侯乙羽的从骑到时,苏雄已然气绝,却双目仍张,嘴角犹存蔑笑。
    这几个从骑抬着侯乙羽、苏雄的尸体,去向慕容瞻复命。
    慕容瞻时在中军,接报以后,大发雷霆,又嗟叹再三。
    雷霆之怒是发向侯乙羽那几个从骑的。
    侯乙羽好歹也算是慕容瞻帐下的猛将一员,而没死在战场,却得了个这么个被杀的结局,尤其还是在一场仗打完,打了胜仗的背景下,着实是令慕容瞻心痛不已。
    慕容瞻当即下令,命把侯乙羽的那几个从骑尽数杀了,以惩他们未能保护好主将的过失。
    再三的嗟叹是发向苏雄的。
    危急时刻,做出了不撤反进,以图杀出生路的正确选择,可见其人之智是其一,——苏雄尽管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死了,但在他死前,却给秦兵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而不战转逃的阎宝智、北宫初两将,他俩非但没能逃掉,和田居一起被擒,并且他两人所部亦被在后追击的秦兵给杀了个七零八散,从头到尾,完全只是被动挨打,毫无一点战果可言。
    比之苏雄、阎宝智、北宫初的不同选择,苏雄的选择的确可称为智。
    重伤之余,居然尚能暴起,杀掉侯乙羽这等的悍将,由此足可见其人之勇是其二。
    宁死不降是其三。
    三条因素合在一起,慕容瞻不禁说道:“我今乃知为何陇地虽瘠,而能数挫我天兵的缘故矣!”
    全都是因为陇军中,既有田居、阎宝智、北宫初这类的庸将、寻常之将,但也有如苏雄这样的将校、兵士。
    段伯丑恨声说道:“害明公上将,苏雄罪该万死!而下其人虽死,然恨未消!末将愚见,宜枭其尸之首,以为侯将军报仇!”
    慕容瞻摇了摇头,说道:“苏雄堪称义烈之士,今其已死,岂能再辱其尸?”没有允许段伯丑的请求,传下命令,命把苏雄好生安葬,本想亲书一块“陇义士苏雄”的墓碑与苏雄,转念一想,深恐孟朗会拿此做个把柄来弹劾於他,遂也就罢了。
    至若侯乙羽,羯人和鲜卑等种一样,其内亦是分有很多氏族,或言之“部”的,侯乙羽出自侯伏侯氏,是侯伏侯氏的酋长,慕容瞻便以其子继任其职,仍以他家掌侯伏侯部。
    处理完这两件事,慕容瞻冲着坐於其边的几人中的一个,客气地问道:“田公,我这般处置,公以为可否?”
    被问话之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尽管形貌十分狼狈,坐於胡坐上,却颇显傲慢之气。
    这人正是被俘的田居。
    阎宝智、北宫初两部败退,不仅使他两人所部陷入进了灭顶之灾,连带着使田居所带的中军主力,也很快就被反击杀向的鲜卑将士所败。
    田居无路可逃,因而被俘。
    听到慕容瞻此话的询问,田居说道:“敢请将军补充一道命令。”
    慕容瞻问道:“什么命令?”
    “在苏雄坟边,给我也掘一个坟。”
    慕容瞻笑道:“何至於此!田公,公名远播关中,大王亦是久闻,今公降我大秦,大王必会厚待,掘坟云云,却是说笑。”
    田居说道:“我何时说降了?”
    慕容瞻愕然,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田居身前的矮案上。
    那矮案上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
    菜与酒基本已被一扫而空,都是被田居刚吃喝掉的,——而这些菜、酒,则又皆是田居在被带到慕容瞻这里、听完了慕容瞻适才的劝降之辞后,主动向慕容瞻索要的。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说喝完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慕容瞻问道:“公此话何意?”
    田居笑道:“将军莫不是以为我向将军讨要吃喝,是因我欲投降么?哈哈,哈哈哈。自我引兵为先锋,出陇地以来,已然是多日未曾吃过一顿热饭,未曾饮过一口酒,我方才讨要酒菜,只是为满足一下我临死前的口腹之欲而已!今肉已足、酒已够,吾首在此,将军请取罢!”
    “田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居说道:“苏雄,卑寒之士,一司马耳,且死殉国,况乎我也?陇无降将军,只有死刺史!”顾问坐边两人,说道,“阎君、北宫君,君二人可肯与我共死报国?”
    其所问的便是与他同样被俘、一起被带来见慕容瞻的阎宝智、北宫初两人。
    阎宝智大声说道:“愿与田公共死!”
    北宫初也说道:“愿与田公共死!”
    慕容瞻尚要再作劝降,田居破口大骂起来,左一句“白虏”,又一句“胡奴”,直把慕容瞻骂了个狗血喷头。饶以慕容瞻的好气度,亦是面色铁青,怒火上窜。
    但不愧是慕容瞻,已经这般恚怒了,怒气他居然还能忍住,仍一再作劝降之语。
    却是慕容瞻为何这样忍气劝降?是因为田居名高当世么?
    其实并非如此,主要是出於另外两个缘由。
    一个是田居现为河州刺史,是定西的四个刺史之一,其如能降,对瓦解定西的士心、民心会很有帮助。
    再一个是西平田氏乃陇地的大族,特别是在河州,亦即东南八郡的地界里头,田居之族的名声、势力可以说是仅次麴氏,田居如降,等打下襄武以后,对蒲秦接下来的用兵河州,将会是大为有利。
    田居见骂人无用,索性跳将起身,俯低身子,一头撞向矮案的案角。
    附近的秦军卫士来不及阻挡,只听“咚”的一声,田居的脑袋这端端正正地撞到了案几上,额头上撞出了个洞,鲜血登如喷泉。
    田居大呼叫道:“疼啊!”略回身,再一次撞上案角。
    秦军卫士把他抱住。
    田居拼命挣扎,摸到了一个卫士蹀躞带上的佩匕,把之拽出,朝自身上乱刺。
    等到秦军卫士们把他制止,已然迟了。
    其身上不知被他自己刺出了多少个伤口,或深或浅,鲜血把他染成了个血人。
    慕容瞻见田居渐渐安静,不再动弹和喊叫,亲自过去,弯腰探手试其鼻息,却已是没气了。
    “此亦义士也!”慕容瞻惋惜地喟叹说道,“把他也厚葬了吧。”目光转向阎宝智、北宫初。
    因为田居的自杀此举,已各有几个卫士,牢牢地卡看住了阎宝智、北宫初两人。
    慕容瞻问道:“君二人果欲与田公共死?”下边他想接着说,“今日已死两义士,不可再有义士死,君二人如不可降,我也不为难君二人,便送君二人去见大王,请大王定夺处分如何?”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阎宝智、北宫越异口同声,叫道:“愿降!愿降!”
    倒是令慕容瞻惊讶。
    慕容瞻说道:“你两人刚才不是说肯与田公共死么?”
    北宫初、阎宝智对视一眼,二人俱稍带羞惭。
    阎宝智心中想道:“非是我言而无信,实是今日此战,我部所以败者,都是因田公无能!要非他执意追秦军,我部又怎会中计覆灭?蒲茂亲统大军攻陇,慕容瞻又是此等良将,於今观之,襄武、首阳怕是守不住了,秦灭我陇在朝夕之间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田居同死,降之何妨?”
    这么一想,羞惭之感渐去,他心里头好受了许多。
    苏雄、田居的对比之下,慕容瞻表面上对北宫初、阎宝智的投降很高兴,其实内心中则对他俩颇是轻视,便敷衍几句,就命军吏把他俩先带下去。
    北宫初、阎宝智两人暂离以后,娄提智弼说道:“明公,夜色将深,今晚要不便就地宿营,休整一夜?”
    时已二更。
    不过周围的兵士们全都打着火把,夜色虽将深,这一片地方却是被映得亮如白昼。
    慕容瞻目光深邃,眺向西边的首阳县城方向,说道:“此我取首阳之时也,何以能宿营休整?”
    “取首阳之时?”
    慕容瞻说道:“正是!”
    “将军,现在我军刚战罢一场,又离首阳县城一二十里远,若是现在去打首阳,等到我军集合完毕,再赶到首阳城外,只怕会耗时良多……”
    慕容瞻打断了娄提智弼的话,说道:“无须调动全军去打首阳。”
    “无须调动全军?”
    慕容瞻把自己的打算道出,娄提智弼、段伯丑等将闻之,这才恍然大悟,俱皆称妙。
    ……
    西边,八百首阳守卒。
    接到田居部战败的消息后,首阳守将停下了进军,没有多做迟疑,立刻就带出城的兵卒回返城中。入夜不久,这守将与那八百守卒回到了城内。
    到至城里,守将一边下令加紧城防,一边急遣吏去寻麴爽部,向麴爽报告这个紧急的军情。
    守将担心慕容瞻会趁胜连夜来攻首阳县城,亲巡城上。
    夜入四更,秋风凉如水。
    城中漆黑如墨,悄寂无声;灯火通明的城头上,甲士、兵卒值夜的持械立於垛口边,休息的就在城上另一边的窝棚里枕戈以待,偶有军官简短的命令发下,满是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一支兵马从东边行来。
    守将接报,急登城楼,远眺望之。
    夜色正浓时分,但这支兵马清楚的跃入他的眼帘。
    因为这支部队打着不少的火把。
    “是秦虏来了么?”守将心中想道,嘴上即刻下令,“命各部备战!”
    传令兵穿梭於各面城墙,各面城墙上相继响起鼓声,守卒战士们的铠甲声响、兵器碰到垛口或地面的声响亦纷纷而起,於夜色中远远传出。
    这声响合在一处,惊动了城内邻城墙的“里”中百姓。
    狗叫之声,此起彼伏;狗叫声又吵醒了孩童,孩子们的哭叫声撕破夜空。
    那支城东来的兵马不多时到了城外近处。
    首阳城外的护城河前两天已被慕容瞻部填平了几段。
    三四骑举着火把,自这支部队中驰出,过护城河,至城脚近处,向城中叫道:“我等是田使君部!快开城门!”
    守将探头冲下,借火把光芒,看得清楚,此三四骑皆穿着红色的铠甲、戎装,有一人没带兜鍪,露出裹帻的发髻,不管是戎装的颜色、款式,还是单个人的发式,都是陇兵无疑。
    然此守将谨慎,命从吏询问:“田使君部不是败了么?汝等何人?田使君何在?”
    “我部不慎中了秦虏奸计,确是败了一场,田使君被秦虏所擒,我等是北宫将军、阎将军所部,拼死乃得杀出虏围!”
    城上问道:“秦虏现在何处?”
    “就地宿营了,在首阳县东二十来里处。你们快快打开城门!”
    城上说道:“既言是北宫将军、阎将军部,敢请北宫将军、阎将军过来相见。”
    城脚的那三四骑士骂了几句,拨马还走。
    守将望着他们回去到护城河对岸的那支来军中间,没过多久,复有十余骑从其中而出,仍是过了护城河,到来城脚。守将定睛看去,此十余骑中带头两人,可不就是北宫初、阎宝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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