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宗帅此话何意?”
    那人笑道:“我说的不够清楚么?”
    张实却不愧徐州高士,养性的功夫上佳,且便是贺浑邪、贺浑豹子这等喜怒无常,残暴食人的外族羯种,他也能悠游其间,十余年来锦衣玉食,备受尊崇,就是贺浑邪,也要尊他一声“右侯”,况乎眼前这个布衣草鞋,貌不惊人的小小流民帅?自是三言两语,吓不住他的。
    他瞥了眼旁边被那人这话吓得目瞪口呆的张德,示意其不要慌张,旋即收起惊讶之色,反而从容不迫,问道:“斗胆敢问宗帅,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宗帅么?”
    那人笑道:“我与右侯素昧相识,公自是不曾得罪过我的。”
    “那在下就奇怪了,宗帅缘何要杀我?”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重新站定到张实面前,审视了他下,问道:“右侯,公这是要往哪里去?”
    张实未在用“回广陵”这种假话来哄此人,心念急动,应声答道:“在下适才答这位壮士,说我是往广陵去,实则非也。宗帅,贺浑邪已死,贺浑豹子起乱,徐州显是保不住了,氐秦兵马压境,在下虑一旦氐秦兵马趁机入徐,也许我徐生民会再遭涂炭,是以我打算去谒见秦将蒲洛孤、蒲獾孙,试试看能不能劝得他俩休兵止戈,——至不济,在下亦要拼尽全力,阻止秦军入徐州,他俩纵容兵士屠戮我徐!”
    说着,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须,然后,接着说道,“数十年间,先是唐室诸王自相残杀,继而匈奴、鲜卑、羯相继入主我徐,俱以杀伐为事,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苦之久矣!在下每思及此,都恨在下儒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我徐父老解困!常常夜半难眠,披衣而起,对月嗟叹,至於天亮。”
    张实说到此处,目光大胆地放到了那人的脸上,露出赞喜的神色,说道,“足下英豪外露,在下虽尚不知足下的贵姓大名,然据此即可判出,足下必我徐之英杰也!在下有一个愚见,敢说与足下,不知足下愿不愿听?”
    那人笑吟吟说道:“公请说,公请说。”
    张实说道:“贺浑氏虽将覆亡,氐秦虽将继之入主我徐,然治徐者,非我徐人不可,足下若是有意,在下愿和足下一起,共去前谒秦将蒲獾孙、蒲洛孤,……想以足下如此英挺之风姿,必能得氐秦之大用也。如此,足下既能因保我徐生民之功德,而为我徐民传颂,名播四海,足下亦能不失富贵,并可借此给依附於足下的部曲、流民觅条好的出路,岂不一举三得?”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右侯大名,远闻於氐秦,右侯今若往投秦将,不用说,必是会得到秦将的礼重、重用的,在下若从右侯同往,说不得,也能沾点右侯的光,或许秦将还真会给在下个一官半职。这确然是个好主意。……唯是右侯,我不打算投氐秦。”
    这回答出乎了张实的意料,他略作怔然,问道:“那足下之意是?”
    “国朝今在京口设立军府,号为北府,广募流民帅,编练新军,我打算去投国朝。”
    国朝也者,唐国是也。
    张实心神略乱,但不要紧,他智谋之士,旋即稳住思虑,说道:“在下薄名,江左亦知,建康诸公颇有族与鄙族有旧者,足下若是想要往投国朝从军,在下也可相助!”
    “公怎么助我?”
    张实答道:“在下愿写书信数封,为足下引荐。”
    “公不肯跟我投国朝么?”
    张实猛然想起一事,心道:“这人不肯投秦,偏要投唐,……是了,他定是祖远一流人物,视胡夷为仇雠的!唉,和祖远一样,也是个不识时务的愚夫!自古以今,哪有过南能胜北者?江左之地,只能做个偏安之所,
    更兼且那唐室丝毫无进取之图,何以能重回中原?……却他既是此等人物,我倒是不可再说投秦话语了。罢了,权且哄他,我也投唐,且待之后,我再寻时机偷偷跑掉则是!”
    ——祖远,是此前一代的徐州流民帅,后来有个姓祖的争权失败、受到排挤而从江左投了贺浑邪,最终为贺浑邪所杀,祖远即此人之兄,弟虽不堪,而祖远着实是往代之英雄也,其原籍范阳,任官唐朝,洛阳失陷,先率宗族乡党数百家避乱於徐,后为江左擢用,乃一意以驱逐胡夷,恢复中华为己任,然却唐国无志於此,内斗不已,他遂到死也没能实现志愿。
    却说张实,念头及此,其话风随之而变,说道,“国朝天下之正统也,在下早就想投奔江左了!奈何徐与江左有江、淮有隔,在下担心不得渡之,所以才耽搁至今!”
    他面带欢喜,说道,“未有想到,足下却是欲南下投唐,这可真是太好了!在下当然是愿与足下同奔国朝!”语气转到自信,说道,“在下在徐,忝掌民权近二十载,徐州虚实,在下一清二楚,等到了国朝,在下就把所知悉数奏与朝中。‘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待的那时,新军编成,国朝若是渡江北伐,想这徐州,定然就不会如上次殷公来伐时那样,功败垂成,而必定会是一举功成了!”微笑看向那人,说道,“当然了,在下文儒而已,至多也就能帮国朝划划谋策。沙场克胜,逐北杀敌,这一些,到时候,还是都要靠足下等这样的雄武之士!”
    那人拍手说道:“说得好!右侯确然是也有高名於江左,而且右侯熟知我徐州虚实,若是右侯能与我同投国朝,到了建康,以右侯之能、名,加以右侯之族望,想必在国朝亦是能得到高官厚禄的,那个时候,在下无非乡野小人,只怕还得多依仗右侯,对在下多做提携。”
    张实心头登时放松,谦虚说道:“足下雄武拔出,到了国朝,定能得大用,何须在下?不过在下与在下皆徐人也,入到国朝,彼此相助,却也是应当。”
    他摸着胡须,斜眼看见张德的神情不再惧怕,亦轻松了下来,一时乃是颇有“为人父、救己子”的骄傲和满足,笑问那人说道,“敢问足下,不知贵营扎在何处?”
    ,
    “哦?”
    张实回手自指,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张德,笑道:“赶路多日,风餐露宿,我父子不但衣脏,且好几天没有洗沐了,肚皮也饿得很!在下觍颜,望足下能够允我父子先去足下营中,洗个澡,换身衣服,吃顿饱餐,随后,我父子便与足下投国朝,……足下计议何日南下?”
    那人说道:“我部曲虽不甚多,男女老弱亦千余家,三四千口,我正在与京口军府联系,待他们做好安置我部的准备后,我就率部南下。”顿了下,笑道,“我营地就在那边水泽深处的陆上,清水、干净衣服、饭食都是有的,不过右侯,却怕是招待不了你父子了。”
    “……为何?”
    那人收起笑容,说道:“右侯,适才闻公几番言语,公当真善言,可谓巧舌如簧,唯是公可知我何人么?”
    “足下何人?”
    那人按刀昂立,淡淡说道:“在下朱隽。”
    “朱隽?”张实脑子转开,想了再想,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人,迟疑说道,“在下孤陋寡闻,却未知足下……,敢问足下,族可是彭城朱氏么?”
    “我非徐州人也,家籍关中杜陵,关中战乱,吾祖避乱於徐,我因生长在徐,至於如今。公不知我姓名,也不奇怪,我本无名之辈,却我这支流民,早先非我为帅,我之故主的名字,右侯大概会有过闻听。”
    张实问道:“敢问贵部故宗帅何人?”
    “李道之。”
    三字入耳,张实顿知不妙,以他之城府,也不禁登时色变。
    李道之,是徐州南部的流民帅之一,此人和祖逖相类,也是在志在恢复中原的,后来曾被江左遥拜为下邳太守,屡与贺浑邪部作战。李道之,名中带“之”,由其名即可知,他是个五斗米道的信徒,五斗米道在徐、扬的势力不小,王道之本人智勇双全,加以五斗米道信徒的帮助,居然是几次击败了贺浑邪部的羯兵精锐。贺浑邪以其为患。张实便献计於贺浑邪,收买了一个五斗米道的传道头领,骗住王道之,佯败设伏,擒下了他,后车裂杀之。
    ——这件事发生在四五年前。
    杀了个流民帅而已,张实只把之视作了小事一桩,浑未在意,过去也就忘了,却是没有想到,王道之死后,他这支流民武装尽管遭到重创,但并未覆灭,就是这个朱隽临危之际,挺身而出,一边收拢残部,一边潜伏发展,几年下来,此支武装的元气略得恢复,虽比不上当年盛时数万男女的规模,精壮成军,也有千人之众。却又刚好,张实逃到这里,被朱隽迎头撞见。
    张实不复从容之态,语声带了颤抖,说道:“贵、贵部故主,当年所死,是贺浑邪的命令。在下当时数次劝阻,贺浑邪不听。贵、贵部故主不幸死后,在下令人收敛了他的遗体,并叫之好生掩埋。”
    “力不及人,兵败受擒,死而无怨,我家故主之死,我不怪你,却为何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也都被害?并且我闻之,我家故主被车裂死后,贺浑邪叫削我家故主之肉,强迫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之,……右侯,公名高望重,博学儒士,在下敢问之,这是人干的事么?”
    张实颤声说道:“确、确是残暴不仁!”
    “我闻之,贺浑邪强逼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我家故主之肉的时候,及杀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时,公高坐於上,侍陪於贺浑邪其下,举杯畅饮,欢快无极。敢问於公,你就无动於衷么?”
    张实腿软,说道:“在下、在下、在下那时实有进劝……”
    “你不必多说了。右侯,公纵巧舌如簧,奈何我心如铁。你要投秦,公有高才,我不能任你去,放你去,就是资敌;你要投唐,凭你此前的作为,为虎作伥,杀我故主不提,如你适才所言,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难道这不也是你助恶为虐而导致的么?强徙广陵等地百姓北迁、掳民为官奴、圈地做牧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给贺浑邪出的主意?你说你主掌徐州民事十余年,这些年,赋税一日重於一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地产一石之粮,耕民能留者斗余而已,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为政?公亦华人也,钟鸣鼎食,敢问於公,可有念过同类疾苦?”
    张实及时地伸出手,拽出身边张德的胳臂,这才勉力地撑住了身体,说道:“在、在……”
    “右侯,你不用在下了,你何曾在过下?你高高人上,你是衣冠高士!”朱隽抽刀在手,说道,“公请放心,隽虽鄙陋,然为人也,不会行禽兽所为,我不会强逼公子食公肉的。公请莫动,容我取公首级,以祭我之故主,以祭因公而死的万千徐州百姓。”
    再是拽着张德,也撑不住身子了,张实瘫到地上,他一手向上,试图挡住朱隽的刀,一手去扯张德的腰带,想把张德腰上的金壶扯下,叫道:“宗帅!宗帅!我有宝物献上!宝物献上!”
    刀光一闪,须发花白的人头飞扬。
    张实的首级坠落尘土中,却是死的与程远一般,双眼尚还大睁,惊恐凝固其中。
    “来。”朱隽朝张德招手。
    张德下意识欲要倒退,腰带还被死去的张实的无头尸体抓在手里,挣不开,退不动,大叫说道:“我自生而今,未尝害过一人!乞宗帅饶我一命!”
    朱隽喟叹,与左右诸壮汉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右侯之子。”还刀入鞘,说道,“杀了污我之刀。”
    张德尚未来得及生起逃出生天的狂喜,先前领他们来见朱隽的那壮汉抽出短匕,近前来,揪住他的发髻,把他脑袋向后一拉,短匕在他脖颈上划过,鲜血涌出。张德颓然栽倒。
    杀了张德,这壮汉在他衣上擦掉短匕上的血,收回短匕,扭脸问朱隽,说道:“宗帅,我却是被这老贼骗了!着实可恶!好在终是苍天有眼,叫他难逃宗帅之刀。”
    “苍天有眼?苍天若是有眼,我华夏生民遭受屠戮近百年矣,苍天怎不帮咱们?”
    那壮汉不解其意,说道:“宗帅?这话怎么说的?苍天没眼么?”
    “苍天有眼无眼,都不打紧了。咱们此次去投了国朝,入到北府军中,只管奋勇勠力,把那胡虏杀个干干净净!天若有眼,叫它看着!天若无眼,咱们就给它打开此眼!”
    此话出来,那壮汉和余下几人个个振作,俱皆说道:“愿从宗帅,杀尽胡虏,为天开眼!”
    一人问道:“宗帅,何时渡江投北府?”
    朱隽说道:“张实虽死,那卖了李公的五斗米道贼子还没死,咱们先摸去他家,杀了他,为李公报完了此仇,就南投北府!”
    诸人齐声应诺。
    出卖了李道之的那个五斗米道传教头领家在彭城郡,三天后,朱隽与此数人小心地避开了彭城郡内秦、徐两军的战场,摸入其家,杀了他家满门,提其头而归。
    并张实之头,朱隽拿此两头,聚集部曲,皆服缟素,祭奠李道之。
    朱隽痛哭流涕,以至吐血。
    又数日后,北府回了消息,已做好了安置他们的部署。朱隽即携部出了泽中陆地,趁徐州内乱之机,携老扶幼,南下三百余里,至江北,渡江而过,投建康东北的京口北府军军府去了。
    ……
    却张实投秦不得,被朱隽所杀,徐州另一重臣,比他走运,倒是成功投了蒲秦。
    此人便是於“统府四佐”中,素来最不引人注目的鲜卑人王敖。
    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就杀了程远、徐明,凌辱贺浑广,王敖深知徐州将亡,於是在得知张实逃跑消息的次日,也乔装打扮,溜出郯县,去投蒲洛孤、蒲獾孙。就在朱隽南渡长江前后,他顺顺利利地到了萧县秦营。见到二蒲,他献上一策。蒲洛孤闻之大喜,当场采纳。因了王敖此策,一个多月后,彭城为秦军攻克,贺浑豹子阻击失败,为求生路,不得已而奔江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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