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斐现官居骠骑将军,此虽定西私授,但他也是定西国内除了莘迩以外,目前军职最高之人,高延曹、罗荡等则皆为定西的一流斗将,可以说,出来说得如此言语的诸将,——而他们的这言语分明是在表态对莘迩的支持,他们所掌握的兵马,几乎是占了定西精锐战力的六七成。
    亦此因故,见曹斐等将出来表态,殿中群臣,不少露出了大惊之色。
    氾丹却是哼然一笑,心道:“莘阿瓜,我就知道你会用曹斐等你的鹰犬走狗们来吓唬我辈!又有何妨?我早有对策!”当下对令狐乐说道,“大王,曹斐诸将既然心怀光复神州之志,愿从征西共去襄武,以复关中,壮志可嘉,臣愚见,大王不如就允了他们吧?”
    令狐乐尽管年少,继位至今,尚未真正亲政,可对国家的军政形势还是较为了解的,他闻言心道:“若是曹斐等人都去了襄武,我谷阴城中、陇州腹地岂不兵力空虚了?万一北边柔然来犯,或者西域诸国闻讯,重新叛乱,孤可怎生应对是好?”面现为难。
    一人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愚见,氾丹之言,不可取之。”
    氾丹抬眼,见是张浑,已经判断出张浑为了权势,应是已然彻底投向了莘迩,氾丹此人“嫉恶如仇”,对他自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看在张氏的家声和张浑本人过往的名誉上,却还是没有“疾言厉色”,尽量放缓了语气,问他,说道:“我言为何不可取?”
    张浑神色端正,手中捧笏,从容而立,徐徐说道:“征西若是已去襄武,则曹骠骑诸将若再离王城,倘使北边柔然来犯,——咱们虽与柔然算是订了盟约,然柔然胡虏也,唯贪财货之利,背信弃义是彼等常做的事,见我国内空虚,它是极有可能会大举南下,侵我国土的,试问氾君,到的那时,我国中能战之诸将、各营多远在襄武,这样情况下,朝中该如何应对?”
    他转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大王,太后,臣愚见,光复中原不但是征西的壮志,亦是我定西历代先王之愿,对此,当然是该鼎力支持的,然我陇之安危却也需当重视。为了光复中原,而精兵战将尽集於襄武,是倾国而出、不顾本土也,臣虽愚钝,窃不为太后、大王取之。”
    氾丹呵呵而笑。
    张浑问道:“氾君,缘何发笑?”
    氾丹说道:“我定西善战之名将,难道是只有征西、骠骑么?征西、骠骑就算是全都去了襄武,咱们朝中,不是还有麴令么?麴氏久戍河州,便是强如伪秦,亦非麴氏之敌,况乎柔然小虏?设若柔然竟是果敢南下,犯我疆土,臣保举麴令率兵往迎,必一鼓可破之也!”
    “麴令?”
    氾丹转目,朝位列在前的麴爽看去,说道:“麴令,下官所言可是?”
    丹墀王座上的左氏、令狐乐和满殿群臣的目光注视下,麴爽捧着笏,奏禀左氏、令狐乐,说道:“臣别的不敢保证,但若是柔然南犯我土,敢请大王、太后与君等放心,臣定能破之。”
    却这麴爽,自今日到殿中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忽应氾丹之问开口,一开口就明显是帮氾丹说话的,莘迩等人闻之,却对此都不惊讶,而是俱皆心道:“长龄的情报果真,这氾朱石前晚看来确是悄悄地去麴爽家,把他拉到自己这边了!”
    张龟的情报工作搞得属实不错,前天晚上,氾丹的确是轻车简从,悄咪咪地去了一趟麴爽家。而至於他为何早不去麴家,偏於那时去麴爽家?这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他带着十余官员,一起到四时宫外,上书弹劾莘迩误国,书上到左氏手里后,他由宫内出来,径便去了宋鉴家中。——一边通过好抠虱的那个祈姓士人等传播宋鉴的《自然论》,以此在舆论上进一步地反对和驳斥莘迩的《持久论》,换言之,也就是莘迩执意用兵关中的政策,一边通过聚集“同党”,上书朝中,弹劾莘迩,双管齐下,大造朝野反莘之声势,这是宋鉴与氾丹定下的“倒莘”之具体方略,故是,上完书后,氾丹就去见宋鉴。
    到了宋家,听完氾丹说他已与“忠臣义士”们上书朝中,朝野联动共同“倒莘”的局面已经形成云云等后,宋鉴提出了个问题,说道:“曹斐等将皆莘迩之党,彼等虽俱武夫,不值一提,然到底各有部曲,若当咱们倒莘到了关键之时,彼辈跳出来支持莘迩,你我该怎么应对?”
    氾丹不屑地说道:“曹斐兵子,何足虑也?彼辈虽各有部曲,然而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么?”
    莫说曹斐,就是现在的莘迩,尽管已是大权在握,可要让他“造反”的话,他却也是“万万不敢”的。毕竟令狐氏立国到现在已经数十年了,不管怎么说,士心、民心都还是有的,莘迩如果只是做个“权臣”,那大概士民还能容忍,但他若是造反自立,时下相当部分的“中间派”,甚至他身边那些得力干将中的一些,却都必会起来反对他,如此,就算最终莘迩取得了胜利,可定西定然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是以造反这事,莘迩现都不敢干,何况曹斐等?
    ——这也是氾丹明知莘迩手握兵权,但是仍然敢於倒莘的底气之一。
    宋鉴当时答道:“造反嘛,自然不会。可是朱石,他们要出来一闹,大小也是麻烦。”
    氾丹问道:“那你有何高见,收拾此个麻烦?”
    宋鉴说道:“我以为,要想收拾或避免此个麻烦,便就非得一人出面不可。”
    “谁人?”
    “就是麴令。凭借麴氏在军中的宿望和麴令本人的名声,他应是能把曹斐等将分化、拉拢,这样,此个麻烦不就自然得解了么?”
    氾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瞒你,寻麴令相助你我倒莘,我早有想过,……可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去找麴令说倒莘此事么?”
    “为何?”
    “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氾丹说道:“早前令兄反莘之时,麴令曾有参与,可他因此而被莘主堵着门骂了一通后,他竟是吃受下了这等侮辱,毫无还击,可见他对莘阿瓜之惧,此其一。
    “上次莘阿瓜奏请用兵上郡,麴令时在当场,可他对之无有反对,……宋君,从他的这个态度看,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非只惧莘阿瓜,且是已经倒向了莘阿瓜?此其二。
    “故是,我虽有此念,然未轻举妄动。”
    宋鉴摸着滑溜溜的下巴,笑道:“朱石,我敢肯定,麴令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为何?”
    宋鉴说道:“三省六部制初立的时候,莘阿瓜表麴令为中台令,时有其属吏裴遗,进言麴令,言说‘今若受此职,则名、次皆居征虏下矣,是空自受辱而不得权,何不辞之’?……朱石,裴遗的这个建议是很对的,可麴令呢?却不肯听从!由此足见此公之短见贪权。
    “朱石,既然麴令这般短见贪权,你说,他又怎可能会甘心伏於莘迩之下?并且你刚才也说了,莘主曾堵着门骂过他一通,他之所以未有还击,非是因惧莘迩,而是因其理亏罢了,我料他对莘阿瓜、莘主必然是怀恨在心的。因是我说,他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并亦因其贪权此弊、对莘迩和莘主的怀恨之心,他正可被你我所用啊!”
    “哦?”
    “今晚你就去拜访麴令,对他说,候倒莘功成,愿表他为录中台事。我料之,麴令闻此,必就会欣然愿意出头,为你我分化、拉拢曹斐等了!即使曹斐等居然死忠於莘迩,他拉拢不到,可至不济,有了麴令及其麴氏部曲在你我这边,曹斐等这些兵子,你我也就真可不需在意了。”
    用后世的话说,定西军界现在存在两个“中心”,此二中心,一大、一小,大的是莘迩,小的便是麴爽。就眼下之形势而言,莘迩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多,麴爽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少,但是麴家世代将门,底蕴深厚,而且到眼下为止,河州,亦即东南八郡也还仍算是麴家的地盘,麴爽掌握和能动员的实力,实也是不可小觑的,所以,若是能如愿说动麴爽出来,再一次站到反对莘迩的这边,那对氾丹、宋鉴倒莘此事之最后成功,当然是能起到重大之作用的。
    氾丹寻思多时,以为宋鉴言之有理,就从了他的建议,当晚悄悄去到麴家,拜访麴爽。
    见到麴爽,氾丹开门见山,说道:“莘阿瓜一意孤行,非要值此氐秦大盛之际,继续用兵关中,朝野上下,而今已是非议鼎沸,指其误国、恳请大王亲政之声,现时堪称如山之呼!
    “大王大婚已毕,今复朝野舆论如此,人心所向,故是我与宋鉴为国家起见,已经决意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凡事,无主不能成之,令公,我国之砥柱、士民之望也,今之此事,丹与宋鉴愿推令公为主。丹今晚冒昧拜谒,便是想敢问一下令公的意见,未知令公意下何如?”
    朝野舆论反莘之声,麴爽又非聋子,对之自是久在关注的了,确如氾丹所言,可称鼎沸,这会儿听到氾丹所言,说“愿推他为催请太后还政大王此事之主”,不觉神色微动,眉毛一挑。
    却便在他要说话之前,堂中一人咳嗽了声。
    咳嗽之人是裴遗。
    麴爽就忍下想说的话,离榻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更衣也者,上个厕所之意也。
    堂后就有厕所,麴爽到堂后厕中,不久,裴遗跟着进来。
    裴遗说道:“明公,仆射之言……,明公,你这是做什么?”
    麴爽撩起袍子,褪下绣袴,蹲坐下来,说道:“不到厕中也就罢了,这入到厕中,还真有些内急。……你刚才咳嗽,想是有话要私下对我说吧?你说,你说。”
    厕中案上放了个玉盘,盘中有干枣。这干枣不是吃的,是用来堵鼻子的。专门服务於这个厕所中的侍女呈上干枣,麴爽、裴遗各取两个,分别塞入鼻孔。
    麴爽遂在侍女的揉肩伺候下,一边吸气用劲,一边听裴遗说话。
    裴遗乃继续说道:“明公,仆射之言,遗之愚见,不可听也。”
    “为何不可听之?”
    裴遗说道:“朝野现下反莘之声虽高,但莘公到现在为止,对此还没有任何的回应。莘公素来多谋,他怎可能会坐以待毙?我想他之所以到今不作反应者,无外乎两个缘由,引蛇出洞,此其一也,等待合适的时机,此其二也。因此,遗之愚见,与其而下就贸然表态支持氾丹、宋鉴等士,何不且耐心坐观之?等到莘公拿出了他反击的手段以后,明公再作决定不迟!
    麴爽没有立刻接话,他憋红了脸,咬牙切齿似的,面目狰狞,终是“扑通”两声,拉出了两截硬物,然后他面色放松,舒服地吐出了口气,说道:“近日火气小旺,肠胃颇不通畅,……。”
    虽有干枣塞鼻,气味委实难闻,裴遗说道:“遗欲进言者,即方才那些,明公请三思,遗出外去等。”
    “你别走。”
    “明公?”
    “你所言甚是,我不用三思,就按你的此议行之就是。”
    “是、是,遗还是出外去等吧。”裴遗说着,急不可耐地倒退出去。
    麴爽解决完了内急,侍女帮他擦干净了,整好衣袍,他从厕中也出了来,与裴遗同还堂上。
    坐定,麴爽说道:“征虏是我国朝重臣,他制定下的用兵关中之国策,也许确有不足,如有不足,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咱们坐下来,细细地再议便是,……朱石,你……”
    氾丹知道这肯定是裴遗对麴爽说了什么,索性打断了麴爽的话,不再遮掩,直接拿出了自己的底牌,说道:“大王亲政以后,丹与宋鉴等,打算表公出任录中台事。不知公意下何如?”
    “录中台事”四个字入耳,麴爽神色再变。
    裴遗适时地又咳嗽一声。
    麴爽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到了堂后厕内,裴遗跟进来,说道:“氾朱石这是在以‘录中台事’来诱惑明公!不可听也!”
    麴爽面现犹疑,说道:“可是,这录中台事……。”
    “明公,就算没有氾朱石等人的表举,氾朱石等如果真的能够倒莘功成,大王若是果然可得以亲政,那这录中台事之职,遗之愚见,也只能是由明公出任!”
    麴爽问道:“此话怎讲?”
    “明公请试想之,大王无兄弟,唯一妹耳,今王妹是明公之子妻,是明公诚本外家之贵,复莘公失权之后,朝中诸公,又唯公能战,可以为国御寇,如此,复有何人能更比明公宜居录中台事此职?是此职本明公囊中之物也!又何须他氾朱石等来表举?”
    麴爽恍然,说道:“你所言甚是!”
    於是麴爽再度听从了裴遗的意见。
    两人出到堂上。麴爽坐下,说道:“朱石,我还是那句话,征虏用兵关中之策,如有不足,我等身为朝臣,自是大可上书进言的嘛!……至於今朝野舆论,指责征虏误国等等的那些言论,以我之见,我等身为朝廷大臣,当以大局为重,对此止之且不及也,又岂可推波助澜?”
    氾丹默然稍顷,抛出了杀手锏,说道:“今日自是可以进言,但不知令公你想过没有?明日呢?后日呢?”
    “你此话何意?”
    氾丹说道:“罗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等将校,本令公家之故将也,今日如何?皆已弃令公而改附莘阿瓜矣!郭道庆,令公之故吏也,令公待之不可谓不厚也,今日如何?虽尚未明投莘阿瓜,只怕也为时不远了,每唐艾上表朝中,有所建议者,他必附议赞同於后!令公,等到明日、等到后日,丹斗胆敢问之,却又不知令公家的门生、故将还能剩下多少?”
    麴爽神色大变。
    裴遗第三次咳嗽。
    氾丹问道:“令公又要更衣了么?”
    麴爽按榻起身,说道:“为国计,自当早吁请太后还政大王!”
    竟是被氾丹的最后一番话,说中了麴爽最大的担忧,他由是不再听裴遗之言,正式加入到了氾丹这一边。
    ……
    却说殿中。
    麴爽话音落地,氾丹顾看张浑,说道:“张公,麴令有此信心,敢在王前保证,可见柔然胡虏断非是麴令之敌了。对柔然可能会的犯我国土,张公也就不必担心了吧?”
    张浑说道:“麴令如果能有把握,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他对左氏、令狐乐说道,“但臣仍然还是以为,曹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非但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就是征西也不宜把军府设在襄武。……襄武紧邻氐秦之天水郡,是我定西迎对氐秦的最前线,征西现身具都督四州军事之重任,岂能轻身就险,把军府设於此地?无论如何,这是不合适的!”
    一人应声接口,出列说道:“臣以为,张公所言极是!”
    群臣去看,说话之人是黄荣。
    黄荣继续往下说道:“今征西虽因授天子封拜,已为朝臣,不再是我王之臣,但定西四州之地,举国上下,何处不是唐土?何人不是唐臣?征西又何必非要把军府设在最危险的襄武?臣以为,张公说的很对,从长远计,征西应当另择适宜之所,设置军府。”
    左氏问道:“你以为何处适宜?”
    黄荣说道:“臣以为,还是把军府设在谷阴为宜。”
    左氏问道:“为何?”
    “就像张公适才所言,柔然胡虏也,背信弃义是其常事,万一他们南犯我土,麴令如果真能挡之,当然很好,可万一麴令失利呢?凡国大事,在战与祀,这种事情,可不是嘴皮子上一说就可以的!故此,为万全计,征西军府,宜在谷阴!”
    黄荣一个长远计、一个万全计,顺着张浑的话风,合情合理的,又把征西军府所设之地给拉回到了谷阴。——实际上,莘迩是真不打算把征西将军府设在谷阴的,但现下尚未正式论此之时,且正要借黄荣此话,引出他今日朝会真正要达到的目的,因是黄荣乃有此言。
    氾丹哪知底细?冷笑心道:“我就说你莘阿瓜是在吓唬我辈,你又怎肯舍得谷阴,远去襄武?”满副看透了莘迩伎俩的神色,提高声音,大声说道,“征西已决定设军府於襄武,岂可出尔反尔?”
    左氏问莘迩,说道:“将军,你说呢?”
    黄荣对莘迩说道:“将军光复神州之志虽坚,但将军毕竟是我陇人,将军与曹骠骑等若是去了襄武,则若柔然南犯、或国中有事,何人可以御之?荣盼将军,亦不能不顾我陇之安危啊!”
    莘迩叹了口气,与左氏说道:“太后,非臣不以陇地安危为念,只是奈何谷阴城中,现下非议於臣,指责於臣的声音甚众,舆论汹汹,奈何?”
    黄荣挺身昂立,奏请左氏,说道:“天子诏书,亦嘉征西光复中原之志,无知士民,却敢非议国政、大臣!臣请太后下旨,依律收治妖言惑众、诽谤大臣者!”
    氾丹等人色变,却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对黄荣,见那莘迩,亦是大惊失色,听莘迩说道:“太后,黄荣此言,绝不可听!焉可以言论罪?臣宁受非议诽谤,也不愿道路侧目!”
    黄荣说道:“将军,若仅是妖言、诽谤,将军大度,或可如将军所言,姑可容之,可是将军,如果还有私通敌国的呢?难道也可容之么?荣敢问将军,将军是欲扬私名,还是以国事为重?”
    莘迩蹙眉,说道:“私通敌国?”
    “荣已查得实据,有祈文等士,私与伪秦使者相通,出卖我秦州及河州等地的军政详情。将军,这等私通敌国的恶行,难道也不惩治,也纵之任之么?”
    莘迩说道:“你已查得实据?”
    黄荣答道:“正是!”对左氏、令狐乐说道,“臣请太后、大王降旨,收治祈文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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