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是这样问你的?”
    陈不才答道:“是啊。”
    “你如何回答的?”
    陈不才答道:“不才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是。”
    陈荪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什么都不说,就对了。”
    他之前只猜到了令狐乐也许会就“亲政”此事问陈不才些什么话,但却是没有料到令狐乐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心中不由想道,“大王也真是的,怎能贸贸然地问臣下这种话?就是亲信,这种话也不好随便问出口的啊!唉,虽然朝士颇有人言,说‘大王习儒好武,英气勃勃,有明君之相’,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拿捏不住轻重啊!”
    他叮嘱陈不才,说道,“大王以后若再问你类似的话,记住,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切勿回答!”
    陈不才应道:“是,不才晓得。”
    他终是忍不住,问陈荪,说道,“阿父,对大王亲政此事,太后是怎么想的,说实话,不才也很纳闷。不才之所以没有回复大王的问话,一则固是因为大王的问话牵涉到了大王与太后的母子关系,不才作为臣下,不宜乱说;二来,实亦是不才也搞不清太后的意思!
    “阿父,你觉得太后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太后真的是不愿见大王亲政么?”
    陈荪蹙眉,教训陈不才,说道:“不才,我再三教你,为人臣子,需首重本分二字!你怎么还是糊涂啊?”
    陈不才赶忙下拜,说道:“不才愚钝,请阿父训示!”
    陈荪肃容说道:“太后是何意思,太后愿不愿大王亲政,那是太后的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可妄猜,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这一摊,你,把大王服侍好,我,把黄门省管好,这就可以了。非关己事,强行掺和,此为人臣者的大忌是也!……不才,我这话,你要牢牢记住!”
    陈不才却有不同意见,他说道:“阿父,大王亲政,事关国家,阿父与不才,同为国家之臣,这怎么能是不关阿父与不才的事呢?”
    “你我的确都是定西之臣,然就大王亲政此事上,你我的意见重要么?”
    “……不重要。”
    “谁的意见最重要?”
    “阿父日前已教知不才,这件事上,征虏的意见最重要。”
    “我且问你,现下是何形势?”
    陈不才答道:“包括氾宽等在内的朝野士人,外以氾宽为首,内以中台的右仆射氾丹为首,连日来,群起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太后、征虏,还有麴令、内史张监、黄门黄侍中、中台的左仆射孙公等,对此则都沉默无语,至今皆暂无表态。……阿父,这就是现下的形势。”
    陈荪说道:“麴爽何人也?张浑何人也?麴氏者,我定西军中之重镇也;张氏者,陇地之头等阀族也,可现而今,却就连他俩都还迟迟不肯表态,很明显,他俩这仍然是在观望时局,或者说,仍然是在等征虏的态度啊!……小宝,征虏不表态,麴、张亦噤声,我家虽定西之宿贵,然既非土著,军中又无子弟,你我父子,若於此时却竟然跳出,你觉得合适么?”
    “不合适。”
    “岂止不合适,是非常不合适!小宝啊,氾宽、氾丹父子领头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响应者众多,朝野舆论汹汹,他们的目标非是为逼太后还权,而分明是意在征虏!换言之,太后不过是个靶子罢了!……那么小宝,在征虏说话表态前,我家,你我父子就决不能乱置一词!”
    陈荪指了指案上的信匣,说道,“你知道么?我前天收到了氾宽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他具体都写了什么东西,我就不再给你复述了,总而言之,他是想让我也上表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小宝,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大王日后若要再问你什么,在征虏表态之前,我还是那句叮嘱,你要一如今日,把好你的嘴!”
    “是,阿父教诲,不才铭记在心!”陈不才一边应着陈荪的教训,一边难掩好奇,说道,“阿父,说到征虏的态度,阿父与征虏时常公事相见,对於大王亲政此事,征虏至今真的是一点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来?阿父,征虏究竟是何心思?阿父可有看出端倪?”
    陈荪抚摸颔下,没有回答陈不才。
    他心中想道:“大王沉不住气,莘阿瓜却是真能沉得住气。我月来几次与他相会,每次我都暗中观察於他,他还真是若无其事,就好像根本没有氾宽、氾丹等人上书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此事一样!言谈举止,与往日无有半点不同!……他究竟是何心思?我还真是有点看不透。”
    联系莘迩此前的做事风格,对付宋家也好,对付令狐京也好,都是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就必致人死地,陈荪暗暗猜度,又想道,“自古权臣,主动让权还政者,几无矣!我看这莘阿瓜,只怕是不会心甘情愿,还政於大王的。他至今无有表态,莫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暂且忍耐,而后等到氾宽、氾丹等等所有支持还政大王的人都露头以后,他一鼓荡之?”
    想到这里,更是坚定了现阶段,他们陈家绝对不能乱说话、乱表态的决定。
    ——然则说了,既然怀疑莘迩是在“引蛇出洞”,那么干脆现在就表态,表示不支持还政於令狐乐不就可以了么?却是陈家毕竟是令狐氏的乡党,陈家在定西的权势,从定西建国那一日起,就都是依附在令狐氏的王权之上的,所以当莘迩势大之时,陈荪可以暂避其锋,委曲求全,但要他彻底地、完全地改投到莘迩门下,放弃令狐氏,这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管好自己的事,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这,即是陈荪为陈家目前所定下的策略路线。
    陈荪的盘算且不需多说,却说莘迩。
    “放长线,钓大鱼”云云,陈荪对莘迩的这个推测,其实大错特错。
    莘迩向来讲究堂堂之阵,阳谋之策,哪里会有此等的“阴险恶毒”?
    甚至事实上,对令狐乐亲政这件事,莘迩本意来说,也是不反对的。他如果反对,早前朝臣上表建议给令狐乐完婚的这个请求,他当时就不会同意。他当时就已经看到,“完婚”的背后,便是“亲政”。“完婚”的请求他同意了,“亲政”此事,他又岂会反对?
    那么,莘迩为何不反对令狐乐“亲政”?
    原因很简单,首先,令狐乐早晚要亲政,这是不可避免的,除非莘迩现在“篡权窃国”,行那废君自立之举,可“废君自立”,在当前外部敌人强大,国内令狐氏到底立国已有数十年,民心尚有的背景下,显然是不可行的,其次,而随着令狐乐年岁的渐大,这一两年中,莘迩也清楚地看出来了,令狐乐急於亲政的念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如此,结合此两点,既是顺应变化,也是为了避免“君臣”间日后可能会因此出现的矛盾,令狐乐要亲政,就由之便是。
    只是话又说回来,令狐乐“亲政”,也不能是说“亲政”就“亲政”,一句“亲政”,一道诏书下来,莘迩所有手上现有的权力就都上交,他个人的前途命运,从此就要看令狐乐的喜怒,最重要的是,他个人的理想抱负,驱逐胡虏、光复中原等等,自兹就不再复提,从此以后,这些能否得以实现,就全要看令狐乐愿不愿意、或者其有没有这个能力,——这却是不成的。
    此外,还有一点,莘迩现下早非是当年的孤身一人,如唐艾、羊馥、羊髦、张龟、黄荣等等等等,还有曹斐、孙衍、张韶、索恭、北宫越等等等等,与他已是一党,互相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令狐乐“亲政”可以,但亲政以后,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令狐乐重用“提请还政於他”的那一干“功臣”,如氾宽、氾丹诸辈,那唐艾等的权力、利益,势必会因之受到侵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需在令狐乐“亲政”前,先处理好的。
    故是,对令狐乐亲政,莘迩虽然持不反对的意见,可却直到现下,还没有正式表态。
    表态也不难,但在其先,至少两件大事,需得提前办好。
    一件是,“征虏将军”的官职之外,再向建康讨要一个官职。
    一件是,令狐乐亲政无妨,但左氏不能就此失权。
    第一件大事,目前已有眉目。
    这件事,最初的提议者是羊髦,早在令狐乐大婚之前,他就对莘迩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大王亲政,势在必行,不可阻也。然大王年少,无理政治军的经验,虽具英秀之姿,值此氐秦将独霸北地之时,内抚士民,外抗强虏,恐怕却还火候不足,会嫌稚,为国家计,为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计,髦窃以为,明公宜遣使建康,备述我定西国情,陈明公请为大唐戍边御胡之诚,如能求得诏命,使将军得督陇、秦诸州军事,则为善矣!”
    莘迩深觉羊髦此策不错,但放到具体的施行上,他认为会很有困难,因此那时回答说道:“卿此策固佳,奈何建康距我定西,远达两千余里,建康视我定西为不毛之地,甚轻视也,便是我遣使往赴,亦只怕建康朝廷会因不愿多事之故,而不作理会吧。”
    莘迩的担忧也很有道理。
    这件事,就这么暂时放下。
    后到了黄荣出使荆州回来,闻他说出“桓蒙遣人秘见程昼”此事的时候,羊髦认为机会来了。
    他再次进言莘迩,说道:“新君继立,依照惯例,是要大赦天下,广施皇恩的。明公,可趁新君继位,遣使往贺,献忠於新君的机会,向朝中提出这个请求了!”
    “景桓在荆州日,拒绝了相王的书召。建康已知景桓为我使荆,景桓复拒相王之召,而建康深惮桓荆州也,若因此之故,建康把我当做桓荆州之党,仍不允我请,计将安出?”
    “髦有一策,建康必会答允明公所请!”
    “何策?”
    “建康如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或不允明公所请,但如建康不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呢?”
    “此话怎讲?”
    羊髦遂献上了他的计策,说道:“程昼,是建康朝中诸公所欲议立为储的,今桓蒙遣人秘往见之,表面上看,似是桓蒙同意了立程昼为储,然而桓蒙与建康朝中的关系,人尽皆知,他为何会不反对建康诸公提议的储君人选?以髦料之,只有一个缘故,便是桓蒙意欲借‘支持程昼’为条件,‘勒索’程昼,向他逼要好处!故此他‘密遣人’往去见之。
    “明公,建康与荆州本就已经互相猜忌,髦料之,程昼若果得登帝位,因了桓蒙‘勒索’此事,以后对桓蒙只能会是更加的‘忌惮’!
    “明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命使者暗中告诉程昼,解释说上次之所以黄荣会拒绝他的召见,是因为身在荆州,害怕桓荆州会因是发怒;然后,再代表明公,向程昼表陈忠心。
    “我汉中与桓荆州治下接壤,在程昼看来,大约他会以为明公足可成为除掉扬州等地之外,他制衡桓蒙的另一枚棋子。由是,明公的任何请求,程昼肯定就都会允可的了!”
    细细想了一想,羊髦的这番分析、这番话,很有道理。
    不过也有代价,那就是会不会因此搞坏了与桓蒙的盟友关系?
    羊髦又说道:“一则,氐秦已然独霸,桓荆州欲保荆州也好,欲北伐也好,孤掌难鸣,非得有明公相助不可;二来,桓荆州雄才大略,与将军惺惺相惜,明公苦衷,他必清楚,由此二条,莫说使者与程昼的所言所云,不一定会泄露於外,就算真的泄露出去了,桓荆州定也不会因此就撕毁与我定西的盟约!”
    莘迩品咂了一会儿羊髦话中的含义,心道:“士道这话说的,什么叫做‘惺惺相惜’?也就罢了,后头接一句‘我之苦衷,他必清楚’,此何意也!桓荆州挟荆自雄,怀不臣之心,难道在士道眼中,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叹道:“士道啊,做人难!”
    羊髦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说道:“做人难?”
    “不说这个了。卿此策甚好,就按卿此策行之!”
    尽管定下了用羊髦之策,只是那会儿程昼还没有到继位的时候,因此计议虽然定下,使者没有立刻派出,也就是说,还没有正式的施行此策。
    又直到了今天下午,建康的使者到来谷阴,闻知了程昼居然已经登基的消息,事不宜迟,就在陈荪回到家里见到陈不才时,莘迩遂开始施行此策,已面嘱高充,令他次日便使往建康。
    ——所以说,这第一件事,现在是已有眉目。
    如果把第一件事,比作是“外”,得了建康“都督秦州等地军事”的任命,就可以虽然令狐乐亲政,成为真正的定西王,但陇州等地的军政实权,却还能够为莘迩所掌;那么第二件事,左氏不能失权,就可比作“内”。只有外,没有内,是不牢靠的,非得内外俱有,才最稳当。
    然而,第一件事,现下已有办法,已开始施行,第二件事,莘迩却是尚无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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