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爽率部到达麴球营垒的时间是在次日上午,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季和等领兵撤退未久。
    麴球恭贺麴爽达成了灭国之功。
    麴爽故作谦虚了几句,询问麴球与蒲洛孤等对战的军情。
    麴球把这些天与秦兵的战斗经过,简洁明了地述说给了他。
    听到麴球说用“广张旗帜,交缚两炬”的办法虚张声势,以惑秦兵。
    麴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奴此策小佳。”
    又听到麴球以小弩诱敌,大弩、劲弓后射。
    麴爽说道:“略得兵法‘示弱’之道。”
    再听到王舒望攻袭苟雄,张景威设伏以待,而被苟雄逃掉。
    麴爽又是赞叹,又是惋惜,说道:“我陇多猛士,莘辅国开武举之科,可谓得士!苟雄到底虏秦宿将,能够果决立断,惜乎未有俘虏到他!”
    最后听到麴球引精骑出营进战,一箭射中秦军战将,屈男虎、屈男见日循地道出於秦军阵后,两下夹击,若非苟雄回援得快,只差一点就能大破秦军主阵。
    麴爽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麴球,问道:“阿奴,你营中有地道?”
    “是。”
    “早就挖好的?”
    “是。”
    “我攻冉兴之前,巡视你的营地,你竟没有告诉我?”
    麴球笑道:“兵之机要,在秘。非球不欲告诉阿父,孙子教球,不要说。”
    麴爽大笑,说道:“阿奴未雨绸缪,便是能掐会算,也定难料到阿奴居然会预先掘有地道在营!果如阿奴言,蒲獾孙莽夫,非阿奴之敌,不须我忧!”
    他顾对帐中诸人,问道,“我家阿奴,可称英俊否?”
    麴球与秦兵的战斗,实在是惊心动魄。他以区区三千余的兵卒,硬是挡住了秦兵三万余众的进攻,还在野战中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何止可称英俊,放眼陇地、乃至海内,如他这个年龄的,在用兵上能胜过他的,几乎没有。
    以唐艾之气高,此时对麴球亦是大为佩服,摇扇笑道:“护军智谋出众,骑射无双,尤为要紧者,气度沉雄,临危自若,得将士死力,‘英俊’之称,当之无愧!”
    麴球立下了一场大功,却是丝毫没有骄矜之态,就像做了一道小菜也似,直身跪坐,微微笑道:“千人为俊,万人为英。球焉敢‘英俊’之誉?最多算个‘俊’吧!
    “与虏秦这一战,王舒望与健儿、快手、弩手、飞骑诸营功劳显著;石脂、铁甲车两物,於御敌上大有作用。王舒望是因为武考而入的军中,健儿诸营是遵从辅国将军的命令而设;石脂,是辅国将军从唐昌郡带回来的,妙用也是他传下的,铁甲车,则是辅国将军所制。
    “如论‘英’,辅国将军才是啊!”
    麴爽瞧了眼帐中的唐艾、秃发勃野,想道:“此次取冉,唐艾数献谋策,秃发勃野屡立战功,此二人一为唐人寓士,一为胡酋之子,都甘为莘幼著的爪牙。莘幼著不仅凭靠王太后与大王的信任,通过一系列不紧不慢的文武施政,影响渐大,其手下於今也是人才济济。
    “之前阿父叫我在朝中多支持莘幼著,我尚不以为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的眼光比不上阿父啊!这个莘幼著,前些时不声不响的,把宋家给打倒,已是引起举国震荡,投附者络绎其门;这回攻冉,主将虽然是我,首倡此议的却是他莘幼著,待我凯旋,他的声望势必会更大!
    “连阿奴现下对莘幼著都这般服气,假以时日?……嘿嘿。”
    对莘迩生起了点点的忌惮。
    这次攻冉兴,出谋划策方面,唐艾的功劳最大。
    田居身为麴爽中尉府内的首吏,风头完全被唐艾给压下去了。
    西平诸田,在陇州赫赫有名,虽非一等阀族,也是二流的顶尖。
    田居在田家,是后起之辈中的有数之人,向来自大,咽不下这口气。
    他阴沉着脸,问麴球,说道:“敢问护军,秦虏是何时撤退的?”
    麴球答道:“约两个时辰前。”
    田居对麴爽说道:“明公,可急追矣!”
    麴爽说道:“急追?”
    田居大声说道:“蒲洛孤、蒲獾孙是蒲茂的兄弟,苟雄,是蒲茂的妻弟。他三人以虏秦宗亲之贵,统三万余之虏秦精锐,而攻护军营不下。居料其部士气必丧。明公追之,灭如探囊!”
    麴爽本是没有追击念头的,听了田居此言,不觉心中一动。
    唐艾说道:“不可!”
    “不可”这两个字,田居这些日,至少听过十几次了。闻得唐艾又出此言,田居胸口的火苗,一下就窜起来了,怒道:“那你就别喝水!”
    唐艾呆了下,很快明白过来,笑道:“田长史‘居处恭,执事敬’,状若君子然,亦我辈诙谐中人么?”
    田居名“居”,唐艾引用的那句话出自《论语》,句子中含了有田居的名,似乎是在褒扬他,而实际上在用这句话做调笑之辞,以回敬他“莫名其妙”的恶言。
    帐中诸人皆笑。
    田居涨红了脸,问道:“你说,为何不可?”
    唐艾晃着羽扇,含笑看了看他,转对麴爽,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中尉不见姚国之败么?如中尉方才所言,苟雄,虏秦之宿将;蒲獾孙、蒲洛孤,也都不是庸人。我军苦战近月,才克冉兴,兵卒已疲,今如追击,万一虏秦半道设伏,如何是好?我军恐将不利。”
    麴球也不赞同追击,说道:“球虚张声势之计,本料可哄虏秦两三日,但第二天就被虏秦识破。可见虏秦军中,乃有能士。知道阿父今日抵至球营,虏秦撤退之际,岂会不做戒备?球愚见,还是不要追的好。”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也不同意。
    莘迩的《矛盾论》,郭道庆原就读过,只是《矛盾论》提出的理论太过新颖,他没怎么读懂,攻冉兴期间,闲暇的时候,他就虚心请教唐艾,遂颇有毛遂顿开之感,自觉学问大有增进。
    这时,他就拿出《矛盾论》的说法,说道:“攻虏兴,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现在虏兴已下。纵是追击获胜,无非得些缴获,於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有何补益?倘因图小利而致大败,虏兴之地,为我新得,尚未安稳,也许反会因此而生变局啊。明公、长史,此即得不偿失!”
    田居冷笑说道:“知君素怯,毋多言!”
    他心道,“郭道庆往日唯唯诺诺,凡我所议,不过接口一句‘有道理’。现而今,这个黑瘦子也敢反对我了!都怪唐艾!此回攻冉兴,我军虽然告捷,诸吏、将校悉有功,唯有我,接二连三地被他‘不可’,不说郭道庆,以致在明公的心中,我似也不复昔之得信了!须得趁虏秦逃走的机会,我立下一个献策之功!这才能挽回些许颜面!”
    郭道庆挨了一句嘲讽,也不恼,他脸黑,也瞧不出窘状,只是讪笑挠帻。
    唐艾、麴球、郭道庆都不赞成他,田居投目到帐中另一人的身上,问道:“君何见也?”
    这人就是因麴球之荐,新投到麴爽军中,在攻兴一战中,立下功勋的狄道县人李亮。
    李亮的长相,脸庞与且渠元光很像,都是圆脸,但五官不似,一双小眼睛,嘴也不大,肤色白皙,虬髯满面,身材不低,近有八尺,虎背熊腰。
    此人性格宽弘,风仪儒雅,兼具武力,与麴爽尽管相识不久,已颇得麴爽的爱信。
    李亮不知秦军中有季和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他比较了解蒲洛孤、蒲獾孙和苟雄的脾性与能力,沉吟片刻,说道:“蒲獾孙固为虏秦名将,然其人此前的战绩,大多是跟着蒲长生打下来的,‘因人成事’者是也。蒲洛孤在虏秦有些名誉,但未尝听说他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苟雄,确然宿将,却非智将。此三人会否设伏於道,说不好;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大约也行。”
    “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这十个字,说动了麴爽。
    麴爽心道:“不错,我只要小心一些,就是有伏,能奈我何?若果真能再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擒得他三人中的一二,对我来讲,堪谓锦上添花!已有灭国之功,复获虏秦宗亲,还朝以后,县侯不足封,郡侯可望也!我一门二郡侯,都是真刀实枪,浴血疆场杀出来的,莘幼著虚名再高,也不能与我家比了!”
    做出了决定。
    麴爽留麴球守营,从军中挑出了步骑骁勇万人,自引骑兵四千先行,步卒随后。
    临出发时,唐艾请求:“艾乘牛车,行速太慢,贼去已两个时辰,追之当快,为不耽误中尉追歼,请与步卒共行。”
    麴爽痛快允许。
    目送麴爽与李亮、田居、郭道庆等率骑疾驰而去后,跟着唐艾一同从军的两个督府吏员问道:“长史既然认为虏秦可能会设伏,为何不极力阻止中尉?”
    唐艾挥扇笑道:“我难道是不会骑马么?所以请与步卒行者,是为了什么?有我殿后,哪怕中尉中伏,我也可救之。”
    言外之意,便是秦兵设伏,有他唐艾在,亦是半点用处没有。
    唐艾吩咐:“牵我牛车来!”
    兵卒把他的牛车赶过来。
    唐艾命卸去车顶,款步登车,斜倚车栏,举扇前麾,说道:“出发!”
    ……
    麴爽引骑急追。
    他带的四千骑兵,是由两支部队组成的。
    一支是他的本部铁骑,一支是秃发勃野的鲜卑义从。
    出於“小心些”起见,麴爽以鲜卑义从都是轻骑为由,命令秃发勃野当前。他带着本部的铁骑在后。两部相距两三里远。
    出了麴球的营地,一路向东。
    起初还无异常,行有二三里,路边、路上开始出现堆堆的辎重。
    麴爽下观路面,发现道路上,秦兵辎重车压出的车辙很是靡乱。
    麴爽喜对从骑在侧的田居说道:“长史料贼如神,虏秦真的是仓皇而逃啊!”
    传令部下,催促加紧行速。
    向前又疾行了十余里,地形出现了点变化。这一块地区,左边是河,右边是片丘陵,丘陵的东边遍地是稀疏的野树、灌木。时已下午。方过丘陵,正追敌心切,闻得前头传来一阵叫嚷。
    麴爽望之,见是前边的秃发勃野部,行军的阵型忽然大乱,遥见人仰马翻,似乎是遇到了绊马索、陷马坑一类的东西。
    鼓声喧天,从丘陵的后边和河岸的堤下,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一戎将引千余甲骑从左边的林中奔来,挺槊大呼:“苟将军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又一戎将引成群的步骑兵士从丘陵后兜出,由麴爽部的后边围上。步卒就地列阵,骑兵则转往西去。那将亦大呼:“燕公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才被麴爽夸过,得意犹且未褪的田居,一下面如土色。
    麴爽部下惊乱。
    李亮后悔不迭,骇道:“中尉,不好,被唐长史说中了,贼虏有伏!快撤吧!”
    郭道庆慌里慌张地安抚受惊的坐骑,不忘叫道:“有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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