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暖,街上的行人变多。
    有三五相伴,斗笠荷锄,出城往近郊田间劳作的;有零零散散,袍沾风尘,从城外回来的。
    亦有在“市”中买了些物事,提酒携肉,快步归家的。
    并有士、吏的乘车,套以老牛,立以彩盖,吱吱呀呀的,悠然行驶於路人间。
    下午,在去莘迩家的路上,傅乔遇见了七八个牵马的胡人。
    当头的那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傅乔认得,是莘迩帐下“鲜卑直真郎”的领军官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身边一人,虽也是褶袴长靴,然与勃野的满头小辫不同,是髡头的发型,一张圆脸,眉毛很粗,宽鼻厚嘴,如猴似狮,傅乔也认识,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
    余下的数人,傅乔就不认识了。
    不过观彼等服色,皆是白色的戎装。
    这是“直真郎”军服的颜色,——鲜卑人喜爱白色,为了显示对直真郎的信赖,莘迩索性就把直真郎的军服另外单做,取了白色作为主色,以与其它部队的赤色戎装做个区别。
    傅乔由此,猜他们亦应都是直真郎营内的军吏。
    傅乔停下车,把头从窗中探出,冲秃发勃野和且渠元光打招呼。
    两人看到是他,赶紧上来行礼。
    傅乔笑吟吟地问道:“你们成群结队的,作甚去?”
    秃发勃野答道:“今天营中休沐,下官等几个去城外草场打了些野味。”说着,从自己的坐骑鞍上,取下了两只野雉,奉给傅乔,笑道,“托将军和傅公的福,打到了一头黄羊,十来只野兔、雉鸡。我们刚把黄羊献给将军。这两只野鸡,请公笑纳。虽非珍肴,熬个汤也算鲜美。”
    才过完冬,牧草始长,草场上动物不多。勃野等一早出营,打了大半天的猎,也只有寥寥的收获。那两只野雉不甚肥大,颇瘦小,干巴巴的没甚肉,但羽毛绚丽,观感还行。
    傅乔瞧勃野等人,个个都是气色上佳,勃野适才提到莘迩时,语气尊敬,其它那几个直真郎的军吏也都神色恭敬,不禁心道:“看来铁券的效果不错。勃野他们休沐出营,私下射个猎,犹不忘把最好的收获献给幼著。鲜卑义从的军心,泰半已属幼著矣!”
    去年底的时候,朝中借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来朝贺正旦礼之机,把莘迩提议的“铁券”之措正式地付诸於了行动。令狐乐依照莘迩的“盟约两章”,与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共同盟誓,举行了庄严而肃穆的仪式。
    两章盟约的内容,作为誓文,刻在了铁券上边,字以丹砂填充。所谓“丹书铁券”,即由此来。铁券一式二份,仪式完成之后,左券给诸部酋大,世代沿袭继承;右券交付内府收藏。
    令狐乐只是个童子,鲜卑诸部酋大虽然敬畏他代表的王权,但知他不是倡议此措之人,论及感恩,自不会谢他,只会感激莘迩。麴爽尽管也在“首倡的上书”上署了名,可秃发勃野等俱是莘迩的帐下吏,对此中的缘由一清二楚,所以,麴爽收获的好感实是远不及莘迩。
    铁券只是其一。
    莘迩对鲜卑义从的不吝财货、日常表现出的对他们的信任,等等各种亲善的态度,也是促使秃发勃野等人至少明面上愿意尊重他、服从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傅乔没有推辞,接受了勃野的礼物,叫从奴把野雉收起,笑道:“我正要去幼著家。你们的那头黄羊,幼著虽好炙肉,但他一人,想来亦是不能将之尽食的,我恰可以沾沾光。”
    秃发勃野等人都哈哈大笑。
    傅乔注意到且渠元光虽然在笑,但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两只眼珠东转西转,一会儿悄悄地看下勃野,一会儿瞄自己一下,似乎是有心事,问他道:“元光,你想什么呢?”
    元光没想到傅乔会忽然问他这么句话,唬了一跳,呆了一呆,说道:“回傅公,没想什么。”
    秃发勃野饶有意味地回头瞅了眼元光,笑对傅乔说道:“傅公不知,元光是有心事。”
    “什么心事?”
    “今天到将军家后,元光与下官一起拜谒将军。将军说起僧官的事儿,言道湛露堂里少个管事,问元光肯不肯去做。元光支支吾吾的,没有应声,惹得将军很是不快。”
    傅乔楞了下,失笑说道:“幼著怎会想叫元光你去做湛露堂的管事?不过话说回来,湛露堂的管事虽无品级,却是个清闲的差事,元光,你去做一做也无妨啊。”
    湛露堂是四时宫中的一座小殿。“湛露”是《诗经》中一篇诗的名字,所讲乃是贵族们举行宴会,尽情欢乐,互相赞扬的情景。此殿本是用作饮宴之场所,后来到令狐奉的父亲时,有一个西域高僧来到定西,此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学识渊博,令狐奉的父亲对其甚是推重,就把此堂给他,把之改为了专门翻译佛经的地方。现今设立僧官,此堂又转与了道智等人管理。
    元光苦笑说道:“小人不懂佛经,如何能做此堂管事?小人非是不肯,是只恐不能称职,担心会误了我阿父的事。”
    他心道,“上次莘阿瓜问我肯不肯代他出家,今又想把我安到湛露堂去。这两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有关系!我今日若应了此差,谁知他会不会过几天便顺水推舟,扯一句‘闻道智说你极有佛缘’,再提要我替他出家之事?
    “……哎呀,会不会是我与温石兰的事情,阿瓜已知?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我痛下杀手,免得引起我卢水胡的骚动,是以明杀不能,活罪可也,遂一再往我的脑袋上打主意?不妙也,不妙!我的秀辫,莫非终究难保么?”想到此处,忐忑不安,一张脸愈发苦了。
    听到秃发勃野笑道:“不懂怕什么?不懂可以学。元光,当年你我共在阴师门下,阴师夸你伶俐,举一可以反三,你这般聪慧,佛经有何难学?将军奏请朝中设立僧官,足可见将军对佛事的重视,你如进了湛露堂,现虽无品,只要好好干,谁说你来日不能青云直上呢?”
    且渠元光的脸更苦了,简直比苦瓜比苦。
    一双粗眉拧在一处,元光裂着厚厚的嘴唇,笑得比还哭难看,说道:“是,是。”心中想道,“阴师端正严肃,从来少夸弟子,什么时候夸过我举一反三了?在阴师门下求学四年,教训我没少听!倒是你个小白脸,嘴头甜,略得阴师喜欢!你这狗日的勃野,那时与我的交情尚且不差,而下仗着手里有我把柄,却整日对我呼来喝去!”
    元光哀怨地心道,“人心易变!我就是太老实了,当时怎么会以为你会帮我!叫你得了我的阴私!今早老子还没睡起,你就强拉硬拽,把我弄出家外!打猎时,还居然叫我给你调弓捧水!视我为奴么?他娘的,‘佛经有何难学’?你姓秃发,就一定要叫老子变秃么?”
    他哀叹心道:“可怜我的族人被夏人驱使,我雄图难展,且日受折磨。日子没法过了!生不如死啊!”
    之前他手下有人,数次挑事,尚且每次都失败。
    现下他们一家被莘迩留在王都,而部民远在麴球帐下,手底下已然没了人手,兼之朝廷又行了铁券之措,鲜卑诸部对莘迩感恩戴德,他就算仍心有不甘,也能看明形势,知道从今以后,在没有骤然变局的情况下,他大概是再不会有什么机会,可以实现他胸中的雄图了。
    目下摆在他眼前唯一可走的路,只有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可问题是,就算他老实了,莘迩会饶过他么?秃发勃野会放过么?
    元光凄苦地眺望远方,只看到了他可能将要受到的折磨和一片黑暗。
    此正是:一步走错,悔之晚矣。
    回想莘迩破卢水胡的侵略如火、与拔若能结拜但是却把他们一家与部落分开的恩威手段,抓住良机攻掠柔然边地的果断、奔袭朔方时的智谋多端,以及收服鲜卑义从士心的政治举措。
    还有莘迩那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城府,他已是越来越无法猜测到莘迩的心思,再加上莘迩身边智士、战将的日渐增多。
    且渠元光蓦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中竟是早已经升起了不少对莘迩的畏惧。
    只是对这一点,他此前并未察知。
    秃发勃野等辞别傅乔,牵马出城回营。
    元光没在军中,不必出城,他失魂落魄地自回其家。
    傅乔到了莘迩府中。
    一进门,就感到莘家的气氛不同往日。
    奴婢们都喜气洋洋。
    在前院撞见轮值宿卫的向逵,他也是喜笑颜开。
    傅乔好奇地问道:“什么喜事?你们这般开心?”猜测说道,“可是幼著大婚将近,宫中有什么赏赐下来么?”
    向逵披盔戴甲,按刀抚须,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何事?”
    向逵道出原因,傅乔闻言,也是大喜。
    却是:小小这两天常常恶心呕吐,请了医士来,才给小小号过脉,原来是怀孕了。
    ……
    今天的时间没有安排好,只有一更了,周末的时候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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