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斐的信是两天前送到的。
    令狐奉篡位未久,朝中的臣子、郡县的士民尚未尽服,他这一堕马昏迷,事关重大,因是,出於维持稳定起见,目前知晓此事的朝臣并不多,曹斐在信匣上也没有做任何加急的提示。
    莘迩与曹斐平日的书信、礼物来往颇为频繁,早前向逵押送张家父子去王都,还按莘迩的交代,专程登门拜见过曹斐。莘迩、曹斐两人关系亲密。黄荣因就只当此信是一封与往常无异的寻常私人信件,所以,在代收了此信后,考虑到莘迩正在柔然境内“激战”,军务要紧,不欲以此“小事”打扰到他,便没将此信当时转去,直到如今莘迩回城,方才迟迟呈上。
    注意到莘迩神色的变化,黄荣问道:“明公,怎么了?”
    莘迩没有回答他,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笔迹秀丽,用的是特制的信笺,粉紫色的细纸,散发着香味,怡人心脾,但文字略显潦草,可以猜出写信人在写信的时候,心态必是处於慌乱之中。
    信中大致的内容是:王上野猎,偶见大白鹿,以为吉兆,心喜追逐,不慎坠马,左腿折断,头部触地,昏厥不醒。药石无用,已经四日。朝中诸公求见於我,我向与外臣无有结交,不知何以应对,推辞未见。阿瓜,道助年幼,我外无亲戚,临此事变,如无枝之鹊,彷徨不安。
    信末没有落款。也不需落款,这封信只能是左氏写的。
    道助,是令狐乐的字。令狐乐身为世子,年岁虽小,已然有字。
    莘迩反复读了三遍。
    品味出了左氏信中没有明言的意思。
    左氏是在担忧令狐奉万一有事,她们母子两人的下场恐怕会不妙。
    左氏虽然很少与外臣交往,毕竟生长士族,后嫁给王室,现在乃是王后,耳濡目染,基本的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道助年幼、外无亲戚”只是导致她“辗转难安”的原因之一,莘迩度之,想来她最担忧的其实应是她於信中没有提及的“宋氏”,即令狐奉新立的那个王后。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本意是为了拉拢宋家,使之成为外戚,共同对付张、氾等阀族。
    出发点是好的,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一旦他出了事,一国两后,而左氏没有外援,宋氏却有整个宋家为助,那么留下给左氏母子两人的,就只能是可见於不远之后的危险。
    却是说了,宋氏才嫁,尚未有子,纵有宋家为助,应该也影响不到左氏母子的地位吧?
    实则不然。
    没有儿子不要紧,令狐家的宗室众多,其中与宋氏交好、乃至婚姻的颇有,大可以从中选出一家亲近的,择一幼童过继,反正都是令狐家的血脉,只要法统上再一讲得通,宋家分些利益给别的士族大姓,结几个盟友,换个世子、换个继位的定西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宋家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保证权力的稳固,消除隐患,左氏还好,令狐乐十有八九就会被杀。想那令狐乐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随便捏造一个“溺水”、“病故”的借口,就算有人不信,便是左氏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莘迩把曹斐和左氏的信都细心叠好,收入怀中。
    黄荣一直在观察莘迩的神情,再次问道:“明公,可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已经收起了情绪,勉力定住了心神,笑答道:“没有什么事。老曹前几天生了场大病,已经延请过医士,现下没有大碍了。”
    黄荣狐疑,不太信莘迩的话,但莘迩已经这么说了,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再问,便就罢了。
    莘迩到了西海郡府,不慌不乱地安排军事。
    先把出战的各部兵马全部安顿好;接着,又给掳获到的俘虏、羊马各指定了暂时的看守人员与放置地点;最后,叫长史羊馥负责督促,尽快将各部兵士、军吏於此战中的战功报上。
    各项事务安排完毕,晚上,又参加了杜亚、傅乔置的庆功宴。
    酒宴到三更,众人散了。
    莘迩没有喝多,回至住处,唤来门下督魏述,命道:“速请羊馥、张龟、傅君来见我。”
    魏述、魏咸父子自投到莘迩帐下,受遇甚厚,常侍从左右,他父子二人读书少,性质朴,有游侠风,既得莘迩优待,便总思回报,虽称不上可托腹心,却亦堪堪值得信任了。
    得了命令,魏述尽管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的宴会上说,为何刚刚散了酒宴,莘迩就又召羊馥等人见面,但没有询问缘故,应了声“诺”,雷厉风行的,立即就去羊馥等人的住地,把他们一一请了过来。
    羊馥、张龟在席上也没有喝多。
    傅乔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是被魏述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冠也没带,衣衫不整。
    莘迩笑着对他说道:“老傅,得罪你了!”
    傅乔不知他何意,傻乎乎地歪坐在榻上醉笑,说道:“幼著,你哪里是得罪我?明明是送了份恩情给我。这次打柔然,我人在西海坐,功从天上来。多谢你,多谢你分了战功与我。”
    也是念旧情,也是感谢傅乔帮他扬名,这回傅乔虽未参战,莘迩仍是算了他的功劳一份。
    莘迩吩咐魏述:“盛盆凉水来。”
    等凉水端来,叫按着傅乔的脑袋,浸入水中。
    北地的初秋已然较凉,头入凉水,不说冰冻刺骨,也冷得够呛,傅乔一下就清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呛入鼻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叫道:“幼著,你这是作甚!”
    莘迩示意魏述出去,令道:“守住门口,不许人靠近。”对傅乔等人说道,“老傅、异真、长龄,我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傅乔举衣袖擦去鼻涕、眼泪,咳嗽着问道:“什么事?”
    “你们先看看这封信。”
    傅乔第一个看。莘迩给他们的是曹斐的信。傅乔看完,震惊地手都发抖了。羊馥、张龟依次浏览。
    傅乔说道:“这、这,幼著,这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大、大王现在怎么样了?”
    莘迩从容地说道:“信,我是今天回到西海后收到的。大王现下如何,我并不知道。”
    傅乔观瞧莘迩的面色,说道:“幼著,此等天大的事,你今天居然还安排军事、晚上参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啊!”惊乱地喃喃自语,“大王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起身下榻,仓皇地室内搓手转悠。
    莘迩确是能沉得住气。
    究其心理,论他接到两封信后不安的程度,实是比傅乔的此时还要过之。
    对令狐奉这个人,莘迩往常尽管薄其毒辣,小怀忌惮,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味,可当闻到他堕马昏迷,读左氏的信,读到“如无枝之鹊”五个字时,莘迩不觉竟亦忽生同感。
    莘迩於今在定西国几无根基,宗族尽灭,往昔的朋友虽说还剩下了些,但要么白身在家,要么只是中低级的官员,其内并无朝中权贵,说到底,他的靠山只有令狐奉一人。
    之前,为了完成令狐奉的命令,狠狠得罪了张家,令狐奉若是无事,一切安好,可若令狐奉因此次堕马而亡?张家的报复,莘迩自料,他无法对抗。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家大发善心,不报复他,可没了令狐奉这个靠山,朝中的权臣们难道还有谁会在乎他么?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建康太守、世子友等等这些官职,铁定会被尽数剥夺。
    对於权力,莘迩不贪图,换了太平之时,没权就没权吧,也无所谓。
    问题是,现下乃是乱世,权力不仅是“权力”,而且是安家立命的保障。
    有权在手,或许我命可以由我稍微做主;没权在手,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莘迩心中不安,神色如常,见傅乔慌乱的模样,知他不会有什么应对之策了,便问羊馥、张龟,缓缓说道:“异真、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羊馥、张龟作为莘迩的心腹,对他依靠令狐奉的处境心知肚明。
    羊馥是被莘迩辟除的,且是莘迩而今将军府里的首吏,莘迩的前程,从很大程度上说,干系到他将来的仕途。张龟则是背叛了张家的,正如令狐奉是莘迩於今唯一的靠山,比起羊馥,他更依赖莘迩,莘迩亦是他於今唯一的靠山。
    他两人与莘迩当下等於形同一体,莘迩的不安,也是他两人的不安。
    羊馥没有急才,虽然深知令狐奉对莘迩的重要性,一时间,却无办法,他问道:“明公可知:大王昏迷之事,朝中有谁知道了?”
    曹斐没在信中提此事,左氏提了一句“朝中诸公”,此“诸公”,无非宋闳、宋方、氾宽、张浑等顶尖大臣。莘迩答道:“曹将军未提此点,想来不外乎内史、治中、别驾诸公。”
    张龟从看完信起就在认真思索,这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道:“曹将军信中落款,此信是五天前写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大事,朝中诸公可以隐瞒五日、十日,长则难矣!大王若能及时苏醒则好;若有不忍言事发生,世子年幼,近日内,朝中恐怕就会出现动荡。”
    莘迩点了点头。
    “将军,龟有一个建议。”
    “你说。”
    “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将军,可以‘大破柔然’,为朝廷献俘为借口,明日赶赴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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