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承宗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最后却变得多了几分无奈,冯紫英抿嘴一笑:“稚绳兄,可不仅仅是我,您也一样啊,要不要我给您指条道儿,比如捞点儿银子……”
    “打住,打住!”孙承宗赶紧摆手制止,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愿意用这等自污之策,“我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你倒是的确有些麻烦,辽东一战后,我琢磨着朝廷会不会让你接李邦华的顺天府尹之位,但顺天府尹未必就比兵部右侍郎强,而且军务乃是你所擅长,去顺天府就没甚意义了,我就想要不就得我走,你接替我,之前道甫也和我说过,有意让我去户部,但乘风兄却又不同意,就这么搁了下来,……”
    “说内心话,我本希望怀昌公能入阁,你接尚书,我接任你的左侍郎,可能这话有些狂妄了,但是却是我内心真实想法,汤谬二人,一个是官迷,一个是品行可憎,朝廷为了平衡,居然让这二人都入阁,委实令人不齿。”冯紫英大大咧咧地道:“这七阁臣的规制委实也有些夸张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汤谬二人入阁之后,何以自处?难道就当个泥塑木凋?”
    孙承宗连连摇头,伸手指了指冯紫英,叹息道:“你啊你,这等话你我二人说说即可,可莫要落入外人耳中。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可能他们也为预料到江南之事能如此顺利解决,所以你不觉得朝廷的态度和对策也在一变再变么?”
    冯紫英微微颌首,表示同意孙承宗的看法。
    “之前对解决江南三镇之事都是犹疑不决,深怕酿成祸端不可收拾,但看到如此干净利索拿下,又觉得似乎对江南官绅清理清理,替朝廷增收填补户部亏空,也就可以考虑了,要不之前何曾说过要让顾阁老带队来江南?”
    孙承宗冷笑,“没准儿顾阁老他们来了,觉得江南局面尽在掌握之中,又会有更大的胃口,……”
    冯紫英也忍俊不禁,朗声大笑,“稚绳兄所言甚是,朝廷人心,无外如此,都是得寸进尺,既得陇,复望蜀嘛。”
    两人相顾而笑,气氛也轻松下来。
    既然明白了冯紫英的打算,孙承宗知道对方胸有成竹,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对方现在的处境的确有些尴尬。
    二十二之龄,都已经是三品重臣,兵部右侍郎了,再要升迁,真的有点儿升无可升的感觉。
    可现在他又连续在辽东和江南立下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安排?
    纳个犯官的侄女为妾算什么?又不是娶为正妻。
    真要以这个理由就抹杀了对方的功劳,就算是齐永泰授意如此,只怕都会被下边人觉得这是在针对冯紫英的政治狙击,引发风波。
    但若是冯紫英现在回去,真的没好位置可安了,难道真的要让自己挪地方给他腾位置?
    想到这里,孙承宗都觉得为难,自己一样立功,朝廷恐怕也一样觉得不好安排,莫非真让自己去户部?这又非自己所愿了。
    见孙承宗脸色有些复杂,冯紫英约莫能猜测到对方的一些想法,笑了笑:“稚绳兄可还是在为你我回京之后朝廷如何安排作难?放心吧,我有打算,不是现在我犯了点儿小错么?单靠这个就抹杀了我的功劳,肯定朝廷还觉得过意不去,不过我现在已经有二个庶子了,你知道我是兼祧三房,二房现在有一庶子,三房一庶子,可承袭爵位得嫡子来,除非嫡子放弃,所以么现在似乎可以向朝廷请求给两个庶子恩荫武勋吧?另外我诸多媵妾,多有宠爱之人,向礼部求个诰命恩赏,也不是不可以吧?”
    大周的勋爵制度与前明略有不同,也改革过多次,封爵因为涉及封赏食邑,会导致赋税流失,所以越来越严格。
    但封勋只涉及到一个荣誉称号,一年一份禄米,几套衣衫,就要简单许多了,所以很多时候改为赏勋,但即便是赏勋从元熙后期之后也相当严格了。
    大周的命妇诰封虽然也沿袭宋明,但是略有改变。
    泰和帝打下江山确立本朝社稷时,因为不少从龙文武除了妻室得封外,一些妾室因为相助夫君也得以加封诰命,开了宋明以来妾室得封诰命先河。
    不过妾室得封诰命,礼部卡得甚为严格,重臣,也就是正三品以下官员媵妾一律无此资格。
    可有资格者又有几个愿意拿功劳来为妾室换一个无甚意义的诰命?拿来替子孙换一个勋爵那也要划算得多啊。
    所以这个制度其实在泰和帝时代之后,后边广元、天平、元熙几帝时期,每一朝恐怕也就那么寥寥几个,有时候十年八年都未必能遇上一个,永隆一朝,甚至一个都没有,所以这也成了近乎于一种礼仪制度性的存在,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愿意。
    孙承宗皱了皱眉,如此大功,竟然就被几个封勋和诰命打发了?
    换了别人肯定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但是对于现在的冯紫英来说,只怕就真的如此凑合了。
    叹了一口气,孙承宗摇了摇头:“紫英,若是这般,未免太可惜了一些,这等大功可是别人一辈子都难以遇上一次的,你却如敝履一般换了几个虚名,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稚绳兄,人不能太贪啊,小弟我这个年龄,三品重臣了,放眼大周上下,又有哪个如此?再也不知足,上苍都要惩罚我了。”冯紫英心态倒是很好,乐呵呵的,“再说了,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咱们也得理解不是?我那几个媵妾也盼了诰命许久,如果朝廷这次恩赏,我后宅里也会少许多麻烦啊。”
    冯紫英这么一说,孙承宗也点头微笑认同。
    这家伙兼祧三房,妻妾甚多,后宅的确也是一个需要好生处理的麻烦所在,只是用这种虚名去安抚后宅,倒是真的舍得下血本了,旁人大概能羡慕嫉妒得吐血。
    消除了担心,孙承宗也就和冯紫英谈及正事。
    冯紫英也早有准备,把一大堆早已备好的文档资料交给孙承宗。
    孙承宗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算是把整个文档看了一个大概。
    冯紫英在短短十日之内就把朝廷交办的任务拿出这样一个方略出来,也让他对冯紫英刮目相看。
    若是说冯紫英打仗有一套,孙承宗虽然也佩服,但是自认为自己是不输于对方的,当然对方年龄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
    但是刚才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就不是打仗那么简单了。
    这涉及到诸多方面的种种,情报,人脉,还有处置对策,都是相当繁复且需要有周全考虑的。
    虽然现在还不能说这就是一个很完善的方案了,毕竟内里牵扯到的许多东西他也还要仔细斟酌琢磨,但是能拿出这样一个方案来就非常难得了。
    “紫英,你这个东西,牵扯利害关系太广,恐怕现在还只能你知我知,待到顾阁老来了之后,恐怕也不是谁都能看全部的。”许久,孙承宗才吐出一口浊气,“我粗看一下,都触目惊心啊,比我面对十万大军还让我心惊胆寒,若是外人看到,只怕立即就要在整个江南引发一场惊天风暴。”
    “的确如此,这个东西,昨日才是正式做出来,城中有辽东军五百驻扎在这周围,我的护卫二十余人日夜在这宅邸四周。”冯紫英也不讳言,“江南肯定有很多人都在盯着咱们,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和我的安全都要加强,这不是危言耸听,……”
    孙承宗明白冯紫英所言并非虚言,这份方案牵扯到整个江南数十家豪门大户,数百上千甚至几千人的命运皆系于此,涉及到的财富甚至可能数以千万计,谁能无视?
    保不准就有铤而走险之辈要来搏一把。
    “我明白,现在我心里都还在汹涌澎湃。”孙承宗面色凝重,“四大家如此威势,可见这南京六部和都察院几乎形同虚设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伪朝这两三年间才形成的,算一算起码都应该是一二十年间方才酿成这么大的祸端。”
    冯紫英点头,“这四大家基本上都是元熙二十五年以后慢慢滋生壮大起来的,当然,这里边肯定有不少官员和他们沆瀣一气从中谋取私利,致使他们恶性膨胀,……”
    “紫英,若是要处置,你打算如何做?”孙承宗思考半晌,才道:“若是要一起动手,只怕要震动江南,朝廷未必乐见,顾阁老只怕也没那么大胆魄。”
    “甄家这边恐怕要一举拿下,其他三家,可以酌情考虑,徐徐图之亦可。”冯紫英建议道:“总还是留给顾阁老他们一些余地,想必他们见到这个,也会有所顾虑,不必担心他们会急于求成,我倒是担心他们临阵退缩啊。”
    这话一出,二人都笑了起来,顾秉谦的风格,他们俩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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