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米脂的城墙头上,冯紫英背负双手遥望北方。
    从吴堡到米脂,其实一日可到,两百多里地,如果不惜马力,也不怕劳累,早晨出发,傍晚就可以赶到。
    不过冯紫英还是在绥德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赶到米脂。
    与贺世贤约定是在米脂县城会面。
    当下所称的陕北和后世的陕北是有一些不同的,本朝的陕北称谓沿袭了前明,陕西也并非只是后世陕西,包括后世的陕西、甘肃、宁夏以及青海一部,面积要大得多。
    所以现下陕北也就是指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三府,算是大陕北。
    这三府都是地形地势都是以黄土高原和山地为主,气候素来干冷酷热交织,北面是榆林、宁夏二镇,西面就靠着甘肃镇了。
    如果从元熙年间一来,十年九旱来描述陕北地区,并不为过,也就是干旱覆盖地域广阔与旱情严重与否罢了。
    但是进入永隆年间之后却是旱情陡然加重,不但面积几乎覆盖了整个陕北,而且旱情也日益严重,这也使得整个陕北百姓的生计问题成了最大的隐患。
    实际上从永隆二年开始,陕北地区的流民日增就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永隆六年以后,这种情形更为突出。
    准确的说边寨就是在永隆六年之后迎来了一个高速增长的阶段,无论是边寨数量还是边寨人口,大量流民北逃,再加上边墙外的一些土默特牧民南逃,使得如伯颜寨、大兔鹘寨这些边寨势力迅速膨胀起来。
    甚至可以说这些边寨的武器甲胃相当一部分来自榆林、宁夏军中,另外一部分则是一些晋商私下偷偷贩卖给这些边寨的。
    边镇的纵容,地方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造成了这一连串横亘在绥德、米脂与榆林军之间的边寨存在并不断壮大,现在终于到了该清理的时候了。
    并不是所有的边寨都加入了南下觅食的队伍,还有一些还在苟延残喘,或者说他们没有能力和胆量去加入造反队伍,也没有门路能寻求生存。
    但是当灾情进一步加剧,危及到整个边寨人的生存的时候,那么边寨那些精壮不可避免的就要南下东出了,绥德、米脂、葭州,乃至于河东的州县,都有可能被危及。
    这些边寨军的战斗力可不比寻常暴民演变而来的乱军,他们有武器有甲胃,甚至也有战斗经验和组织,一旦为生存而战,那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不可小觑,这也是冯紫英愿意给伯颜寨和拜堂寨机会,愿意拉拢大兔鹘寨和波罗寺寨这些边寨的原因。
    毕竟要把一支寻常乱军训练成具有战斗意志和战斗经验的军队,需要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以王成武的越山营就能看得出来,若非这是第一支投效自己的乱军,冯紫英需要千金买马骨,从成本上来说,还真的是不划算。
    好在王成武用他的忠诚作为了弥补,这一点也算是另有所得了。
    这一趟冯紫英来和贺世贤见面,其实就是要彻底解决这些边寨存在的隐患。
    大周的体制较为复杂而又矛盾。
    像冯紫英这种加挂兵部右侍郎身份的陕西巡抚,理论上是有指挥陕西境内的边镇军队的,但是这个指挥调动有一定的限度,边镇的主责是御边对外,而非对内剿抚,所以如何调动边军,这要看巡抚本身的能力和威信,当然也还有与边镇之间的关系人脉。
    冯紫英论威信是肯定谈不上多少的,再说老爹当过榆林总兵,那也是老爹,在贺世贤面前他也只是一个小字辈,但是这层渊源在,许多事情就要好办许多。
    “米脂境内尚存多少边寨?”冯紫英突然问身旁的米脂知县许俊阳。
    许俊阳一愣之后立即回答:“大小共九家边寨,但规模都不及伯颜寨、拜堂寨和大兔鹘寨、波罗寺寨,稍微大一些的边寨就一千多人,小一些的就是六七百人,总计人口数大概七八人左右,整体规模要比绥德那边小一些。”
    “七八千人口也不算少了,米脂才几万人,五分之一的人口都算是隐数了,许大人,你这个知县当得合格不合格呢?”冯紫英看了一眼许俊阳。
    许俊阳嵴背一阵汗意。
    从冯紫英不从老牛湾过黄河经榆林镇入陕,而是突兀地从碛口渡悄然进陕,还在吴堡折腾出这么大的阵势来,许俊阳就能感觉得到这位巡抚大人是相当特立独行的,他来陕西,肯定会搅起滔天巨浪,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来说,也许比大旱、乱军、瘟疫更危险。
    “大人批评得是,下官在清理隐户上囿于形势,畏惧困难,所以一直未能有多少进展。”许俊阳迟疑着道:“不过大人可能也应该清楚,北边山区中这些边寨人口变动很大,而且流民和其交织,不易清理,若是强行清剿,一来县里难以做到,二来也容易引起骚乱,……”
    见许俊阳还在辩解,冯紫英也不多说。
    边寨问题不是哪一任遗留下来,而是几十年多任地方官员慢慢累积起来的问题。
    更多的还是因为绥德、米脂两州县紧邻榆林军,而榆林军逃卒日多,盘踞在山区难以清剿,而地方上的巡捕衙役根本不敢进入山区。
    再加上这么些年遭遇灾情之后的民众无以为生,索性逃入山中寻求庇护,开垦山间荒地,又可逃避赋税劳役,这样一来二去就越发猖獗了。
    冯紫英无意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对自己来说,他要做的是手里抓起来一帮官员来,让其为自己做事,否则自己没法在一两年里就把偌大陕西梳理平滑顺畅。
    之前汪文言在陕西半年,就是要梳理这些地方上的官员,了解他们各方面的情况。
    能力、态度、人脉、操行,这四大要素是判定大周官员的重要指标,但朝廷或者大老们用人的侧重和尺度则不一样。
    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能力和态度最重要,这也是自己要用人的首选条件,无能者只能坏事,没法用,而不愿意为自己做事,那就更只能放在一边,甚至要想办法解决处置,避免碍手碍脚。
    人脉有些作用,算是能力的一个衍生,但对要准备快刀斩乱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冯紫英来说,意义不大,一切都需要服从自己的意志。
    至于操行,或许在太平盛世很重要,但起码在现在的陕西,这是最不重要的,只要能为自己所用,贪财也好,好色也好,弄权也好,沽名钓誉卖直取忠也好,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一切以解决当前大局难题为首要。
    汪文言那里对许俊阳的评价是能力突出,但好弄权,手段酷烈,好名,攀附心强,对钱财和女色都不看重。
    好弄权就意味着对米脂县衙的控制力较强,手段酷烈,也就是对绅民都十分苛待。
    好名有点儿不好判断,论理在地方上要得名,那就意味着要和士绅搞好关系,但是手段酷烈很难得到士绅的喜欢,或者说他好名的目的是想要给上峰看,有利于升迁,这似乎也说得过去,还需要观察。
    至于攀附心强也很好理解,想升迁嘛,若是科举之前没有点儿人脉关系,那就自然只有靠自己在入仕之后去结交攀附了。
    许俊阳和卢川素有往来,据说每年卢川寿辰和节日礼物从来不缺,而许俊阳自身不重钱财女色,他本身又是湖广寻常农家出身,家里无法支持,这礼物从何而来?估计在米脂这地方捞点儿银子都孝敬了卢川了,难怪冯紫英感觉得出来对方平素穿着都很普通。
    “许大人,这些理由放在以前,可以接受,但是现在,恐怕就很难向朝廷交代了。”冯紫英澹澹地道:“乱军围攻吴堡,险些破城,其中主力均为边寨乱军,其他乱军远无法和边寨乱军相比,若是任由这些边寨继续存留下去,一旦局面再生变,只怕就要祸起肘腋了,莫非徐大人有信心米脂不会被乱军看中?”
    许俊阳低头皱眉,“大人所言甚是,是该清理这边地的时候了,若是榆林军相助,倒也不是难事。”
    “单靠榆林军清剿治标不治本,虽说边寨中逃卒甚多,但是其主要构成依然是州县流民,若要根绝还需要将这些流民收拢回来。”冯紫英又睃了一眼许俊阳。
    许俊阳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大人,这流民成因大人肯定清楚,边民懒惰,不喜劳作,更畏惧劳役,若是再有旱蝗,……”
    冯紫英心中自然明白什么懒惰都是托词,而是地狭土劣,赋税劳役沉重,尤其是边地劳役因为需要供给军需最为繁重,可谓劳役勐于虎,最为边民所憎恨。
    越是流民逃亡多,隐户多,分摊到其他百姓的劳役就更多,也迫使更多的人想要逃亡,这就成了恶性循环。
    “许大人可有对策?”冯紫英反问,选官用人,也须得要亲自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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