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皇帝执政十年之际,一开始,便显得有些不寻常起来。
    一个多事之秋。
    岭南零星的蛮乱还没平定,云南、黔中的蛮夷又举起反旗,北边与高句丽、薛延陀战争一触即发。
    吐谷浑居然又反了。
    为此,长安城里开始有流言出现。
    李世民突然倍感压力,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这次,太保秦琼再次披甲执锏为皇帝守夜站岗,也起不到多大的效果了。
    “三郎到哪了?”
    睡不着的李世民,干脆不睡了,让内侍弄来一些卤牛肉干等小菜,再煮一壶茶,与秦琼聊天。
    “算算时间,差不多应当要到襄阳了。大瘐岭梅关新道修成,让返京路程便捷了许多,不过终究数千里路。”秦琼年纪大了,有些熬不住夜,坐在那里总有些犯困,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
    “老伙计你是不是对朕一直留你在京不满?”李世民抿一口奶茶,打量着自己这个老伙计。当初他们想遇的时候,是在武德四年,那已经是十五年前了,那时的他还略带稚嫩,距离浅水原大败也不久。
    而秦琼却是正值当年,先后跟随来护儿、张须陀、裴仁基几位大将,又在瓦岗寨、洛阳王世充等处威名远扬,得遇秦琼,李世民如虎添翼。
    败宋金刚,降尉迟恭,破王世充,平窦建德,他们无往不利,所向披靡,那时的秦琼,真正的战神降世,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
    十年前,玄武门之变的那天,他冒险率八百死士兵行险招,在关键时刻,秦琼引渭北大营的北伐军及时赶到,一锤定音,锁定胜局。
    曾经的秦琼,何等的魁梧霸气啊。
    如今,头发花白,身形佝偻了。
    “臣是一名军人,相比起无数的军伍同袍,够幸运了,我于乱世之中征战,却能活着享受太平,见到这贞观盛世。只不过臣这一生,大小历经千百战,浑身创伤无数,流过的血都有数斗,如今虽然还未知天命,可身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但是臣自以为,如果陛下有征召,臣依然能提枪跨马上阵,依然能为大唐御敌杀贼,只是这京师繁华,臣却无用矣。如今西南边疆不宁,臣想早点回去为圣人镇守。”
    李世民感慨的道,“我也知道叔宝你身体旧伤缠身,所以才想让你留在长安好好疗养,京师有最好的名医,有最好的药材,你是朕的猛将,更是朕的福将,朕还离不开你。如果割朕身上的肉,放朕身上的血能给你疗养,朕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秦琼十分感动。
    “臣唯肝脑涂地无以报也。”
    “叔宝啊,西南夷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终究是跳梁小丑而已,就算吐谷浑在这节骨眼上闹事,朕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有些恶心而已。”
    秦琼趁机再次进言,提醒皇帝高原上的吐蕃。
    “这次吐谷浑生变内乱,处处都有吐蕃的影子,不可不防。去年,吐蕃对苏毗数次用兵,苏毗已经被迫再次臣服吐蕃,弃宗农已将苏毗编为吐蕃第五如,将苏毗人编为数个东岱。”
    高原上,松赞干布继位以来,平定叛乱,整训兵马,胜利后又继续改革制度,他将吐蕃国土划分为五个如,如有部、翼之意,类似于军区。
    每如之下,又设有左右,谓支如,各如下再编设有若干东岱。
    到如今,前四如分左右,共八个支如,加上新设的苏毗如,因未分左右,所以共有五大如九支如,共辖六十一个东岱。
    这些东岱便类似于一个千户所,相当于大唐的折冲军府。
    既统兵,又管民,推行的几乎是全民皆兵制度。
    一个东岱编有一千吐蕃军,其下有不止一千户人口,这一千户相当于是一个军分区,负责供应这个东岱,平时放牧、种地,遇战时征召从军。
    吐蕃土风寒苦,物产贫薄,虽然有卫藏河谷平原区,适合农耕,但面积太少,容纳人口有限,更多的地区,都是高海拔的雪域高原,只适合游牧。
    有许多地区,除了雪就是冰,甚至连一棵树都长不成,这样的环境,让如今渐一统高的吐蕃年轻君主,把目光放向了高原之外。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唯有向北扩张是居高临下,且往北一马平川,最适合扩张,其它三个方向,都非常困难。
    吐蕃的改革,也吸取一些中原的制度,其五如六十一东岱制度,类似于府兵制。
    李世民却依然没当回事。
    “六十一个东岱,最多不过六万一千军,不足为惧。”
    大唐的折冲府兵,兵额六七十万呢,还有北衙禁军呢。
    “陛下,去年吐蕃对苏毗用兵的时候,最高时曾集结了一十二万军,臣派去的暗桩密探回报,其军容相当强盛。其每如都设有如本、元帅、副将等职,东岱又有千夫长、百夫长等。
    这些来自各东岱的军队,都是由同一部落的人组成,相互之间熟悉,配合默契,十分团结,相互照应。
    其五如之兵,每如的军马都由同一种颜色马匹组成,旗帜亦各有区别,只要一看到马匹和旗帜,就可以判断出是哪个如的军队,十分有利于行军作战和调遣指挥。
    按秦琼所说,吐蕃的改革,类似于当年北周宇文泰的改革,相当深入。五如六十一东岱,和北周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很像,那些东岱的士兵,被称为桂。
    桂属于吐蕃高等属民,从事和军事相关的事务,也就是拥有军籍,类似于北周时的府兵,地位很高。
    奴隶等划入庸这个阶层。
    桂负有为吐蕃提供男丁,战时从军打仗,并自行负担战争所需的武器、马匹和粮草,几乎和北周以来府兵制中的府兵完全相同,其所获得的赏赐和升迁也很丰厚。
    桂所负担的劳役和税赋也比一般民户要轻的多甚至松赞干布直接立法,规定禁止农户转为军户。
    松赞干布还设立了奖罚机制,如作战勇敢的战士,授以虎豹皮制的服饰,而对于那些怯弱者直接在他们头上悬挂狐狸尾巴。
    而他们的战争模式,也还保留着游牧部落时的机制,抢掠为主,战利品所得采取分帐制,土地归吐蕃所有,其余浮财全部归于军士。
    而那些庸,则是地位低下的仆从,甚至是掠夺来的奴隶,他们待遇十分低下。
    这一套套制度改革,使的如今的吐蕃军越来越凶悍勇猛,悍不畏死,嗜血搏杀。
    他们的补给机制也很特别,各部征召上前线,自己带武器马匹粮草,然后各部里的庸,再做为仆从运送粮草放牧牛马等,如果战事规模大,庸不够,那就桂的家属一起上阵。
    桂在前线打仗,庸在后面运输粮草,而桂的家眷老少则赶着牛羊在后面放牧。
    这种模式虽然十分落后,但吐蕃人强悍不畏死,完全就是梭哈式的打法,每次直接就给你梭了,因此只能赢不能输,毕竟后面就是自己的家眷妇孺老弱,无路可退。
    因此吐蕃人每战争先,悍不惧死。
    在对苏毗叛乱的致命一击中,松赞干布亲自统兵上阵,总集结了十二万大军,这些大军基本上是来自于六十一个东岱的军户桂民,一个军户出两三丁,再加上贵族们的私兵部曲等,整整十二万大军,这还没算上那些仆从的庸,以及桂户的家眷在后面放牧的。
    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举国之力出征,也一举把苏毗最后的一点反抗之心击碎,苏毗大败,再次降服。
    吐蕃人打仗,虽然还是用的游牧部落时的模式,但吐蕃朝廷,特别是赞普对于军队的控制力却是远超那些游牧部落的,其五如六十一东岱的制度,让吐蕃是一个真正的中央集权王朝了。
    这就使的吐蕃开始有了整合全国之力的战争能力,比起突厥、吐谷浑等游牧汗国,虽然也能征召集结起更多的兵马,但他们的兵马,都是各部拼凑起来的,一旦遇到挫折,往往就容易崩,或者各有算计,大汗有时也无法真正指挥这些军队。
    就如在渭水之盟时,颉利引几十万骑兵临长安城下,可最终突利却跟李世民先达成了交易,使的颉利并没能攻入长安。
    秦琼一直在盯着吐蕃,收集他们的情报,分析他们的制度,所以很深刻的认识到如今的吐蕃正在一天天的变强,对大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
    仅是他们征服苏毗的那一战,十二万大军的实力就够惊人了。
    大唐虽有六七十万府兵,但在剑南陇右一带,却也只有几万人。
    一场国战,其实一般也就是十万人左右的规模,这意味着吐蕃现在确实已经有了向大唐发起进攻的实力了。
    “陛下,我们未能救援苏毗,让吐蕃再次吞并苏毗,实力大涨,他们已经准备下一步对付多弥,再下一步就是白兰羌、党项了。”
    苏毗的位置便是在唐古拉山脉以北,也就是后世青藏交接处,属于藏北青南的昌都等一带地区,而多弥则是在牦牛河(通天河)流域,玉树一带地区。
    多弥国过来,就是大唐记载的紫山,也是后世的巴颜喀拉山,山那边就是黄河上游源头,也是白兰羌游牧之地。
    白兰羌北面就是积石山,党项羌的圣地。
    沿黄河往东,便是松潘、阿坝高原,这里往东南便是剑南的松州、维州,往东北便是陇右的叠州、洮州等了。
    吐蕃人一步步的在扩张,势力很猛。
    苏毗本来也是高原大国,隋朝时进贡中原,被称为女国,因为其国原是大小女王执政,其国内部众有几十万户,松赞干布他爹趁苏毗大小女王不和内讧之机,出兵苏毗,后来干脆就不走了。
    松赞干布父亲被毒杀后,苏毗王子回到故国,开始联络旧贵族们复国,秦琼原本就建议,大唐要抓住这机会,要积极的进入高原,协助苏毗复国,对抗吐蕃,用苏毗来做一道缓冲区。
    结果李世民对这个提议不太感兴趣,认为完全没必要,苏毗太远,吐蕃更远。
    结果秦琼虽也在联络诸羌,但最终松赞干布亲率十二万大军,一举把苏毗征服了。
    下一步,他们已经准备征服多弥,再下一个就是白兰,然后是党项,那个时候,大唐就要跟吐蕃正式碰面了。
    吐蕃刚拿下苏毗,就已经把触角伸到了青海,煽动尊王弑兄反唐,各种许诺结盟,其实包藏祸心。
    秦琼急着想早点回松州,可李世民却一直硬留着秦琼在京。
    一呆就是两年了。
    身上依然挂着剑南道宣抚经略使、松州都督等职,却一直被留在京城。他关于吐蕃威胁的论言奏章,一次次递出,政事堂、御书房,都没有回应。
    “叔宝啊,朕其实非不知吐蕃之狼子野心,然而大唐虽大,却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这万里江山,广阔边境,四边都还不太平,任何事情都有轻重缓急,朕不能不顾眼下,却要派出虎贲跑到雪域高原去打吐蕃。当初秦琅在陇右时,一直喊着要对吐谷浑先下手为强,朕一直没同意,后来他蛮横的先斩后奏,其实那次就十分凶险,只是这小子本事较强,运气也较好,居然打赢了。”
    李世民给秦琼添上半杯茶,“吐蕃那小子能把举国之兵集结打苏毗,秦琅敢以一个陇右边军攻吐谷浑,他们敢,朕不敢。”
    “朕非老了怕了,而是朕要考虑的不只是一隅,要综合全局。就如秦琅这两年在岭南用兵不断,但朕却一直没往岭南派出一兵一卒,甚至之前还抽了岭南两万兵走,你道为何?盖因相比起来,岭南那边的威胁终究不大。大唐这些年虽然灭了东突厥,降了西突厥、又破吐谷浑,但并不安全啊,漠北的薛延陀、辽东的高句丽,甚至那燕山之北的契丹、奚,也坐大了,虽然现在还恭顺,可这些人却不得不防。”
    “一旦大唐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北境势力再起战火,这战火一烧起来,可就不是南边那些蛮夷做乱可比的。”
    李世民给秦琼交底。
    “关于吐蕃,朕和诸位相公还是那个态度,先不要理会他,只管盯着他就是,他真要有本事,就打到大唐的边境来,到时我们就在家门口给他来个迎头痛击便是。但是,大唐现在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去那雪域高原上主动攻打他们。”
    “吐谷浑呢,已经是抽了筋骨的伤虎,不怎么怎么折腾,也不足为惧,现在国丧期间,先安抚一下,让侯君集过去镇慑一下,若是不识时务,到时收拾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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