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呀?”在一片难以忍耐的沉默中,伊商敏偷偷拉了拉余瞳的衣袖。

    “嘘……带你去看个奇怪的人!”余瞳嘴角微牵,绽开一个温暖的笑意。

    循明信片上的地址找去,是个新建不久的小区,入住率不高,小区大门口正对着宽敞的柏油马路,来去各四车道,整洁干净,一望无垠。

    按响门铃,谢雨霁和叶东城同时紧张起来,身体绷得笔直,等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门咔嗒一响,房间里传来拖着鞋跟的沉重脚步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四人鱼贯而入,看清了屋里的情况,都愣了愣,房间里陈设寒酸简陋,一个穿着睡衣的老人,正步履蹒跚地向一张行军床走去,无力地躺下身体,转向几人的脸上,却显出与身体状况不相配的、精力充沛的表情:“啊呀呀……都来了呢!”

    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眼神在四人脸上来回扫视着,最后停在叶东城脸上,慢慢倾起身体,枯瘦的脸上显出一片激奋的红晕,眼睛也越睁越大,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赢了……我终于赢了!”

    这刺耳的笑声让除了余瞳之外的其他人,都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那样诚实地绘出了这么多人的死亡,没有一个能逃脱出命运的安排,我这个绘死师……既是命运的信徒,又是命运的叛徒,再也没有我这样忠诚的信徒,几十年如一日,向芸芸众生昭示命运的无比强大和不可违抗,但也不会再有我这样心怀不轨的叛徒,迫不及待地想看见,终于有人能挣脱命运的罗网!我奋力抗争、苦苦等待了五十年,终于……终于赢了它!哈哈哈……”终于,这样的狂笑像抽干了他全身的气力,绘死师倒在枕上,全身颤抖,艰难地剧烈喘息。

    “你怎么啦?”伊商敏有些可怜他,漂亮的小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低声问着。

    “被……一个顾客的亲人刺伤了肺部,活不长了呢……”绘死师脸上带着狂喜的笑意,“人们,很可笑吧?不能接受客观存在的结果,却要迁怒于提前说出实情的人,那个苦主大概并不明白吧?有没有我,他的亲人都会死亡。别管它……我这一生,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呢!”

    “你说你赢了命运,是什么意思?”谢雨霁站在床头,静静地问道。

    绘死师枯瘦的手指抬起,目标坚定地指着叶东城,脸上笑意更浓:“因为我的画,他呀……他的命运改变了,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苍老宁静的安息!”

    “你是说,我不会被车撞死了?”叶东城颤抖着问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老人沾沾自喜,“我,一具尘骨凡胎,终于赢了命运之神呢……”可是叶东城完全没有在听他说什么,回过头一把抱住谢雨霁,喜极而泣。

    叶东城和谢雨霁得到了这个回答之后,似乎失去了再继续追问下去的勇气,提出告辞。

    “这位先生和这个小姑娘请留步,我有话想和你们说!”绘死师那双深陷在干枯眼眶中、黑白分明的眼珠死死盯在余瞳和伊商敏身上,等到叶东城和谢雨霁离开,他终于冷笑起来,“我们有相同的命运呢……两位双瞳人!”

    伊商敏又黑又亮的双眸睁得溜圆:“你……你怎么会知道?”她极度惊讶,自己的双瞳还未生成,从外表上看和普通人没有不同,而余瞳,任何时候都戴着那幅遮住双眼的墨镜。

    “能看到每一个人死亡场景的我,没有办法预见的,除了自己的死亡,还有就是双瞳人的死亡,双瞳人游走在阴阳两界,生命中有太多变数。在你们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死亡的影像……喂!作为同路人,应该能理解吧?”绘死师无力地仰躺着,蜡黄的脸上已经渐渐浮上一股死气。

    “理解什么?”余瞳交抱双臂,平静地问着。

    “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相信,作为双瞳人的你,就从来没有怪责过命运……我这个绘死师,可是时时刻刻都在那么做呢。想好好爱身边的亲友,却日日都要凝视着他们横死的惨状,想好好爱某个女人,在她脸上却只看见干瘪苍老的往生之相。在等待所爱之人死亡来临的时刻,比不知情的他们更加痛苦,忍耐着随时都会失去他们的煎熬……每个清晨只要睁开眼睛,身边走的坐的、谈的笑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死亡,所以恨啊……恨命运为什么要给我这双眼睛,我又从来不曾向谁奢望和乞求过这一切。

    “在最绝望的某一天发愿了呢,这样对待我的命运,为什么我就不能玩弄它?从此彻底丢弃自己的姓氏和人生,以绘死师的名义四处流浪,绘出人们的死状。说来,好像我与命运的搏弈游戏!看着人们为我预见的死亡惶惶不可终日,百般挣扎却逃脱不得,密切关注着自己的每个顾客,希望有谁因为我的画,能够改变命运的车辙,我伸入轮回、搅动生死的那只手,在今天,终于赢了它!”绘死师胸中发出呵呵的低沉笑声,气息急促起来。

    “我没想过这些!”余瞳微微一笑,抬起修长手指轻轻按在右眼的墨镜片上,“你呀,没有从那双看透死亡的眼睛中,得到过什么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概因为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吧!可是我,余瞳,有时候甚至很感谢命运呢!如果没有这只双瞳,我还能碰见荭亭姐姐吗?”

    身边的伊商敏悄悄抬头望了他一眼,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不说不行呀!你这个执迷不悟的双瞳人……”绘死师目光渐渐涣散,脸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色,“其实,我见过你……在某个死亡影像中。前段时间突然发现,至少,我可以看见一个双瞳人的死亡影像,那是个英俊的长发中年男人,我想你应该认识吧?真精彩,你会杀死另外一个双瞳人呢……”

    “就算是我死亡前……最后的一局游戏,当那天来临的时候……你会怎么选择呢?余瞳……杀了他?还是放过他?就像刚才的那两个人……”绘死师缓缓闭上眼睛,几乎用肉眼就可以看见,全身肌肉在瞬间完全松弛,死亡降临了,他发出像梦呓一般微弱的声音,“去小区门口吧,还来得及看见一场……好戏……”

    余瞳的脸色突然变了,猛然转身冲出门去,狂奔……一步就迈过十几级台阶,纵跃过楼幢前的花坛,狂奔……像白色闪电一样超过窃窃私语、向大门匆匆涌去的人流,狂奔……用力推开在人行道边挤成一团的人墙。

    四车道的单向柏油马路上,静静躺着一具女尸,手脚呈大字形摊开着,两只鞋甩在五米开外,原来头颅的位置,像街头pop艺术一样,呈爆炸状飞溅开殷红的鲜血和黄白的脑浆,远处停着一辆中型卡车,车厢涂成翠绿色,喷印着雪白的“宅急便”三个大字,还有一只正在攀爬的猴子。

    叶东城瘫软在一边,揪住自己的头发,像疯子般呜呜地放声痛哭,一看见脸色铁青、僵立在旁边的余瞳,就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死死抓住他白色的裤角,涕泪横流:“我们想过街打车回家,我是那么高兴,听见喇叭声时已经晚了……那辆车速度太快,谢雨霁突然推开了我……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过的,他说我不会横死……他说过的……”

    早就下定决心了吧,谢雨霁!就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也不想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再左右身边人的生死?最终赢了命运的人,其实并不是那个绘死师呢!余瞳喉咙哽住,紧咬牙关忍耐着即将冲出眼眶的热流,伊商敏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悄站在他的身侧,冰冷柔软的小手慢慢伸进余瞳的掌心,纤细的手指收拢,握得那么紧,那么坚定!

    《割裂时光的刀》

    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已过,一场大雨过后,城市里逼人的暑气销了大半,整洁简陋的房中,窗户开着,透进丝丝沁凉湿润的微风,窗外垂进一枝无精打采的凌霄花,羽状复叶和串串花朵因为雨水的关系,翠绿鲜橙,一派夺目的娇艳。

    窗下摆着一张天然黄杨木根的几案,一个身穿白色唐装、戴着副墨镜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二三岁,盘坐在蒲草垫上,俯首对着一卷发黄的古籍看得正入神,他对面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齐额留海,皮肤细腻得像最精致的白瓷,此时伏在案上,百无聊赖地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隔一会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就瞟向几案最角落里,一只还未开封的普通信封。

    “喂!第九封了吧?”少女终于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语气中竟然有几分幽怨。

    穿白色唐装的男人没抬头,心不在焉地从鼻孔中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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