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少年垂头丧气、尤如败家之犬的背影,余瞳脸上显出严峻的神气,低声自语:“他心通竟然修炼到这种程度了,可以听见方圆十公里内、杨尧心里的怨忿怒吼……”抬起脸,毒辣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桂枝,在蜜色肌肤上撒下片片明亮光斑,余瞳胸腔中发出长长的叹息,“离开你这么久以来,终于遇到劲敌了,荭亭姐姐……”

    第二天早晨,杨宅的三楼书房里,阳光还没有那样灼烈刺眼,透过玻璃窗撒在深檀色地板上,看来暖洋洋的,那幅画已被挂起,几乎所有相关人等都到了现场,其中甚至包括了已经无法动弹的杨裕,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中,因为肺部已经极度衰竭,连喘息都有些困难,所以他的脸上还罩着氧气面罩,邝若晴和杨尧站在他身后,神色极度不安。

    余瞳带来了伊商敏,一大一小两个人并肩站在那幅水粉画前。

    “仔细看一看,这样的封魂术不太常见!”余瞳向伊商敏俯头低语,“操纵灵魂类的方术,在修法界是被严格禁止的,这个人能封印生魂做成这样强大的灵器,大概早就实践过很多次了……”

    伊商敏皱着眉:“你打算怎么解除封印?”话音未落,她就看见,余瞳从怀中摸出一张淡金色符纸,上面有一个黯红色的度咒符号,心里有些奇怪,按照余瞳以前教过的,不是应该用朱砂吗?这个符咒的颜色这样黯淡,分明不是纯正的朱砂。

    余瞳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小敏,这个也要仔细看好啊,我可是很少用到自己的命符!朱砂掺入自己的鲜血,就好像对彼岸的东西报上名号……简单来说,就是向敌方发出狂妄的挑衅,能力如果较强的话,会轻易破除对方施下的法术,甚至操纵、炼化各种妖鬼,但如果修为不够,结果可是会很凄惨的……”

    “是不是要慎重一些……”听他这么说,伊商敏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担心地提醒,话音未落便“啊”了一声,因为余瞳已经将那张宝贵的命符轻轻贴在水粉画框的下方,抽回手的同时,那个黯红色的咒文突然腾起青烟,随即细小的火焰跳跃而起,淡金色符纸瞬间便被烧成灰烬。

    身后的邝若晴、杨尧睁大了双眼,甚至连轮椅上奄奄一息的杨裕也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可是在他们眼里,那幅画并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没有完全生成双瞳、但能看到彼岸世界的伊商敏却注意到,那幅画的下框,摧动过命符的位置,就像被刺破一个小洞,黑色雾气化成涓涓细流,落在地板上,又袅袅四散升腾,渐渐的,从越来越浓的黑雾中,显现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影子,剪着齐耳短发,从清秀的眉眼中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可是此时,怆然下弯的嘴角,还有深深的法令纹,只能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历经苦难的女人。

    她刚一现身在空气中,眼神便越过余瞳和伊商敏,望向轮椅上的杨裕,发出一声悠长悲哀的叹息。

    “是刘宵吧!”余瞳微微笑着说,“你利用这副画作怪,给杨裕带来了很大麻烦!”

    “真对不起……”刘宵垂下头,脸上浮出难堪和愧疚的神情,“我太任性了吧!在画中为他设下结界、创造另一个世界,反正封在这里又出不去,不如那样做,怎么样?我对自己说着……

    “在结婚当天,大红喜字下的裕,眼里闪着那样诚挚的光芒,他答应我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在最贫穷的那段日子里,他握着我的手,潸然泪下,信誓旦旦‘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可是谁又能料到呢?漫长的一生还没有过去一半,他就改变了心意。五年前他对我说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很伤心啊……假如他说倾心、喜欢、欣赏,大概都不会那样伤害我吧,偏偏他说的是爱,这个字就像尖刀一样锋利,从那时候起我就心死了。

    “什么也没要就离开了他,没有爱的话,其他的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呢?唯一放不下的是尧尧,可是,作为一个失婚主妇的我,没有办法为尧尧提供原来的生活,就算没有妈妈会感觉冰冷,但是我的尧尧,会过上富足的生活吧……”刘宵眼中弥漫出汹涌的黑雾,瞬息便融入身周那片属于封印的黑雾,“我很想问裕一个问题,如果他事先就能知道,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创伤,还会那样自私吗?其实这并不是单纯属于他个人的事,创伤了别人而得到的幸福,真得还能被称为幸福吗?就连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愿意……悲哀啊!不想管别人做些什么,我只要决定自己该做的事。”

    伊商敏垂下头,悄悄抬起手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滴,余瞳抬起下颌,抿紧了嘴唇。

    “直到我碰见那个双瞳的男人……”

    “双瞳?”脸上泪痕尤在,伊商敏已经忘记了哀伤,惊讶地大叫出声,余瞳虽然沉默着,但脸色越来越凝重。

    刘宵的鬼魂嘴角微微牵动:“对!那个左眼双瞳的男人……看起来非常英俊,会施很强大的幻术,强大到除了天生就会被双瞳人吸引的鬼魂,普通人都没有办法看穿他的与众不同,就连我,也是在被封印之后,才发现他目带双瞳!

    “那时我刚开始绘这幅画,有天深夜,他出现在我的病房里,对我说要将我的灵魂封印在这幅画里,他的笑容很温暖,说的话却很残忍。你在欺骗自己吧!他说,这张谦恭忍让的面具下,实际上想对杨裕做的事是什么呢?你的真实心意,在封印灵魂后就会知道了,那个时候,变成一缕鬼魂的你,将会随着自己的本心行事。知道杨尧的真实心意是什么吗?他为了妈妈的苦难,即使向爸爸复仇也在所不惜,真是有趣,让我有很多年以前那种、不顾一切想多管闲事的欲望!

    “怎么样?你也很想知道吧?对那个男人,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真得没有怨怼吗?真得一切都可以谅解吗?他一边懒洋洋地说着,一边掏出一张符咒,拈在手指上轻轻摇动,我给你除了死亡与寂灭之外的另一个选择。刘宵,你是想就这样寂寞地死去,还是运用身为鬼魂的非常力量,满足内心最深处的希望?听了他的话,我的心纠结成一团乱麻,只能沉默无语,于是他又笑着对我说:也不用回答了吧!你的眼神其实已经说出了真正的心意。

    “他将符咒贴在我的前额,那一瞬,就像在书上曾经看过的、用水银灌入皮下的古代剥皮之刑,我感到前额像被割开了一个刀口,肉体最深处另外一个分身,像被凌迟一样剧痛难忍,不得不从挣扎着从那个口子向外挤去,等清醒过来,我已经呆在这幅画里了,无论怎样喊叫努力,都出不去,只能天天看着画外另一个我,痴痴呆呆地涂抹描绘,看见裕和尧尧,还有其他朋友,在身边来来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封印其实给了我借口吧,有时候不免会这样想,就算明白,我还是这么任性,既然裕说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就让他和我一起渡过这画中的流年,从肉身死去的那天起,夜夜都会摄来他的魂魄,和我一起喜,一起悲,一起笑,一起哭,然后一起老去……”刘宵缓缓闭上眼,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但是现在,借口没有了!还是带不走吧?裕从今往后、那些不属于我、只属于邝若晴的时间,真不甘心啊,最终和他一起老去的,居然不是我……”

    伊商敏听见身后邝若晴发出惊叫声,忍不住回过头,她惊讶地看见,轮椅上的杨裕,满头白发在迅速转黑,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也在迅速变浅、消褪,杨裕动了动身体,抬起手扯下氧气面罩,神情有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得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终于,眼中溢出泪水,猛然转过身将邝若晴和杨尧搂在怀中,三个人抱在一起又笑又哭。

    刘宵死死盯着面前的场景,脸上显出又妒又憾的表情:“这一切,现在都和我无关了……”她的身体越变越淡,最终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慢慢消融在周围封魂术的黑雾中,窗外的阳光已经渐渐灼烈起来,没过多久,就连封魂术的黑雾也已消散得不见半点痕迹……

    杨裕对余瞳感激涕零,但并没有忘记询问,是谁苦心策划了这一切。

    不露声色地望了望站在一边的杨尧,看见他咬着下唇,凄然低头避开自己的视线,“那个……是一个修法的怪人。”余瞳微笑着,“让我用出命符才能解除的封魂术,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必杨先生身边的人,谁也不可能办到吧!”

    果然,杨裕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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