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娣,是沈府一名丫鬟,入府已经十年有余。 十一岁那年家乡瘟疫,死人无数,我唯一的父亲也未能幸免,家中本就清贫,唯一的一丝钱财,也被财狼般的亲戚掠夺干净。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阳光非常灿烂,一群人就这么冲入我的家中,将能搬空的东西全部搬走,他们甚至连给父亲安置用的草席都不肯留下来给我们。屋顶上残破不堪的瓦片处,漏下一缕阳光,是那么刺眼,那么冰冷。
    五岁的妹妹,父亲最疼爱的阿依,正坐在他的尸体边上,拍打着父亲僵硬的脸庞,奶声奶气道:“爹爹!依依肚子饿饿~”
    看着她那张脸,我仿若陷入一种魔怔中,她的脸为什么那么米分雕玉琢,白嫩的小手居然还有几分肉感,反观我自己,明明正在长身体,却是一脸蜡黄,双手恍若枯枝败叶。
    为什么?同样是女儿,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差别!
    妹妹永远吃的是家里最好的,用得是最精致的。她要什么,父亲就给她什么。而对于我,父亲却总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阿娣,你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
    父亲是乡下的教书先生,在村里的声誉很高,虽然日子清贫,倒也不需要如其他村民需要赤脚种地。如果不是因为阿依,在田间玩耍丢失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害的父亲在烈日下搜寻了一整天,身体虚脱更染上瘟疫。
    “如果不是你!爹就不会死!”我爬了起来,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将阿依拉扯起来,发狠的摇晃她的肩膀,咆哮着,狰狞的瞪着她。
    “姐姐不哭~依依给你生日礼物!”她却笑着一脸天真,抱住我的腿,抬起小手张开,里头赫然躺着一枚精致的耳环。
    我记得那枚耳环,十一岁的我已经渐渐张开,开始对女孩子的饰物感兴趣,又一次一个卖货郎带着这些物什到村里来,我见到这枚耳环十分喜欢,问了价钱,也仅需一枚铜钱而已。
    “爹爹,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日了,您可不可以买下这个耳环作为我的生辰礼物。”我央求爹爹,我长这么大,爹爹从未在生辰送过我什么礼物,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爹爹皱起眉头:“阿娣,你还小,用不上这个东西。”
    最后,耳环被村长买走给他们家二丫玩耍用。
    “你是二丫的东西,你怎么会有?你居然去偷东西!枉费最疼爱你的爹爹,对你一番教导。”我一把抓起她的衣领,十分恼怒,正要抽她一个耳光,。
    “嘻嘻嘻~”她却一点都不惊慌,反而嬉皮笑脸的黏了上来:“我帮二丫到田里干活,二丫给我的,姐姐喜欢~”
    扬起的手,终究落不下来。从来不去田里的阿依,原来竟是为了我喜欢的耳环,给别人家的孩子干活,原来,我才是那个害死父亲的凶手。
    一下子天旋地转,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而出,眼泪流的更加凶猛了。我瘫软下来,一把抱住跟前小小的身边,哽咽:“对不起,是姐姐错了~”
    “不哭~爹爹看见,不好!”她拍着我的头,一脸天真。
    妹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死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两个人,该怎么办~
    漏下的光点正好照在父亲的脸上,苍老僵硬,那双眼睛睁着,双目无光,在阳光的对比下,竟是那么暗淡。
    “主子,就是这里。”这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然后就见到一个身着暗色华服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带着刀的大汉。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父亲身上,嘴角一抿,最终把视线落到我们姐妹身上:“谁是白依?”
    “我叫吴依,不是白依~大叔你说错了哦~”阿依一脸严肃的纠正道。
    几把明晃晃的刀,落在阳光下,正晃得我头疼,听见阿依搭话,我心中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警惕的看着跟前的不速之客道:“别瞎说!”
    那人闻言,仰天一叹,松了一口气,朗声一笑:“五年了,霓裳,我终于找到你的孩子了。”
    那人就是沈家老爷,一个改变了我们姐妹今后命运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阿依并不是我的妹妹,而是当年天城最有势力的天齐山庄白府的小姐,四大家族白家仅剩下的后人,白依。
    而我爹,是白家老爷贴身小厮。当年白家灭门,整个山庄被毁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爹爹为了保住白家唯一的血脉,将刚满月的亲妹妹和白依掉包,带着我趁乱逃走,从此隐姓埋名。
    我当时还小,还以为妹妹变了模样,是因为太久未见,原来亲妹妹已经死了。
    沈家老爷安葬了我的父亲,带着我们回到沈府的别苑,开始新的生活。
    从此,我们必须开始适应自己新的身份,白依成了我的小姐,而我是她的丫鬟。
    这个身份变化,我并不感到不适应,因为父亲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我虽然是姐姐,可是一直都做着伺候白依的事情,所以对新的身份并不感到难以适应。
    沈府很大,别苑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通过沈府主路的唯一通道也被厚厚的铁门锁上,上面覆盖慢慢的爬山虎,如果不是有心之人,根本发现不了这扇门的存在。
    别苑临近小巷,另外开了个小门,方便进出,定时有人送物什过来。别苑还有个老嬷嬷和我一起照顾白依起居。沈家老爷总是隔断时间回来探望白依,虽然时间很不规,行踪更是飘忽不定。
    我看得出,他似乎很害怕被别人。
    就这样,白依在这个小别苑不知愁的度过十年,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那个人,就是沈府唯一的少爷,沈默。
    那天我恰好生病,老嬷嬷送大夫出门,白依体贴,非让我留在屋内静养。
    “衣服刚洗,还未晾,外面日头正好,这时候出去正好,不碍事的。”我披衣准备下床,却被白依一把按住。
    “娣姐姐就听我一回,生病就好好休息,这药才刚吃下,怎么在做操劳。”白依佯装生气,伸手指着外头:“不就是几件衣裳,能有身体重要吗?娣姐姐,你就好好休息,衣服来晾。”
    “不行,你是小姐,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阿娣姐姐若当我是小姐,就听我的话,乖乖睡觉!”她说着,把我按在床上,细致的盖好被子,便推门出去了。
    外面日头正好,我想着白依在屋子里头也是闷坏了,何况老嬷嬷送李大夫出门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应该不会发现的。终究,没有阻止她。
    这时候药效上头,我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被外头的响声吵醒。
    “你这人好生无赖,刚晾的衣服,都被你踩脏了。”
    就听见白依在院落里头,对什么人说话。
    “既然已经脏了,那还能怎么办,就算我向你道歉,衣服也不会变干净。”就听见低沉的男音响起,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高傲。
    我心里一惊,别苑里头怎么会有男子,连忙批上外衣,准备推门而出,可是人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白依很单纯,暂时不会对外面的人造成威胁,如果我冒然推门出去,万一外头的人意图不轨,必定会狗急跳墙,做出伤害白依的事情。
    转念一想,我还是沉住气,转到窗口,悄悄推开窗户,以便探明情况,再做计较。外头被晾的被单遮住,看的景象有限。
    只见白依未着出门的外衣小褂,穿着素色上衣绯色罗裙,上衣袖管挽起至手肘,露出一段藕白手臂,手上还有水渍,此刻正插着腰,皱着一张小脸,瞪着隐没在床单后面的男子。
    “这丫头!”我微微蹙眉,平日里在女眷中这么穿着倒是不打紧,可毕竟是在陌生男子跟前,姑娘家不穿外衫,还挽起袖子露出手臂,这成何体统。
    该骂!
    “分明是你不讲理,这衣服好好晾在这,你非要飞过来踩上几脚,会飞了不起啊!”白依见对方毫无悔意,气得跺脚:“阿娣姐姐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这下好了,不仅没能帮上忙,等会回来老嬷嬷又要骂了……”
    白依越说表情越着急,最后干脆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啧~”就听对方小声嘀咕:“上次看到我展示轻功,明明很开心,这次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真是善变……”
    对方说话声音,越说越小声,最后伸手的挠了挠头,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喂~别哭了,喂~喂,不然我带你飞好了。”
    ?传说中的带你装逼,带你飞?
    话刚落音,就见一双大手,将白依拦腰抱起,脚尖点地,一跃而起,踏过晾衣服的支架,一下跃到高高的围墙上头。
    我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脸老成,五官冷俊,不苟言笑,薄薄的双唇微抿着,目光冷淡直视前方,手扣在白依的腰上。明明行为失了妥当,却是一副正人君子,丝毫没有猥亵之意。
    似乎,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教条并不适用于他。
    白依原本是装哭,冷不防定被人从后头抱起,跃上墙头,一下子蒙了,待反应过来,自然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伸手揽住少年的颈部:“天啊,好高!你可得抱紧我,别让我掉下去,我怕~”
    少年紧抿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下意识将白依紧了紧,却仍旧是一副傲娇:“有我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白依松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两人过于亲密,脸瞬间变红,下意识身子往后退了退,目光不自在的往别处撇开。这一撇开,正好瞧
    见什么,表情即可从害羞转成恼羞:“无赖!你怎么又踩床单上!”
    “放开我!让我下去!”
    “如果我放开你,你就要摔下去,你确定还要我松手?”少年不理解,刚才不明明气氛挺好,这么一转脸又变了样。白依哼了一声,少年就更加郁闷了,竟跟白依赌气起来。
    “好,我松手。”少年竟真的松手,围墙虽高,但墙厚倒是可以勉强站立,少年虽然松开手,但是只要白依脚步不稳,只要伸手扯住便可。
    就在我松了一口的时候,却见白依咬唇。我太了解她,这分明是也置气了。一副你居然敢松手,那算了,既然如此,我要是不跳就对不起你的表情。
    “小姐,您可别乱来。”慌忙之中,我推门冲了出来。
    “啊?!”白依见到我,吓了一跳,脚步一个不稳,直接摔了下来。
    少年见到我,竟因为如此也迟疑了几分,没能扯住白依:“依儿!”
    这下糟了,眼见白依就要摔在地上,少年反应迅速,直接将白依搂在怀里,以背为垫,两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你没事吧~”白依吓得脸色苍白,完全不顾还坐在少年身上,一脸紧张的查视少年状况。
    少年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竟嘴角含笑。
    这个少年武功不俗,那么一下,根本就不会受伤。
    “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这让外人瞧见可不得了。”我走了过去,将白依扶了起来。
    少年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眼中只有白依,他缓缓起身,左手捂在胸口处,咳嗽了几声,这才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之前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是吧!”白依一听,显然是吓坏了,一脸担忧的又蹲了下来,作势就要撩开少年的衣襟检查伤口,却被我一把抓住。
    “小姐!他是何人。”
    “阿娣姐姐,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而且刚才救了我。你就先别问这些,快点帮忙将他扶到屋子里头。”白依着急道,这一抬头,恰好见我衣衫单薄,连忙又丢下少年,跑到我跟前,伸手附上我的额头:“我还没说你呢,才刚吃了药,就跑了出来,万一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还不赶紧回自己屋里休息。”
    我心中感动,正欲开口作答,那边少年又是装模作样的哼了几声,表示存在感。
    见她为难的样子,我也只好转身准备回屋。
    走了几步,心中有些郁闷,怎么有种自己悉心照料的白菜,就要被猪拱了的错觉。
    “公子,武功过人那点矮墙的高度,又怎么会伤到公子分毫,小姐善良,还望公子不要利用小姐的那份善良。”我回头笑了笑,出口点破。瞧见白依插着腰,一脸恼怒,一脚踢向坐在地上装伤的少年,这才十分满意的转身进屋。
    “果真如此,你真是个无赖,以后不理你了……”
    “……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
    “那你把脏了的被单重新洗一遍……”
    就听见白依跟少年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再也听不清楚了。
    后来,我才从白依口中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叫沈默。是白依从别苑的角落里头捡到的。据说,当时的沈默,受了很重的伤,在被仇人追杀,无奈之际躲入这巷子后的别苑,逃进白依的房里,幸得当时白依的搭救。
    自那日起,沈默隔三差五就会趁着老嬷嬷出门之际,跑过来找白依玩耍。我见他对白依倒是情真意切,加上架不住白依的苦苦央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着他们瞒着老嬷嬷。
    如果我知道,后来的白依跟沈默会是那样的结果。那我宁可,从一开始就该阻止他们的来往。
    过了一年,白依早已及笄,而今十六俨然到了出阁的年纪。
    那天沈家老爷带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夫人走进了别苑,身后还跟着个媒婆打扮的中年妇人。
    “吴嬷嬷,去把白依叫出来。”
    我正要跟着吴嬷嬷出去,却被沈家老爷叫住。
    “阿娣,白依虽然是你的小姐,但是在她心目中一直把你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所以这件事情你不妨也在此听着。”
    “是小姐的婚事吗?”看到媒婆,我也猜到八九分了。
    沈家老爷一听就乐了:“我就说这个丫头洞察力过人,可不逊色阿寻。”
    “别提我那个不肖子了,他的婚事若不是我当娘的忙乎着,就他那成天把案子当老婆疼的个性,非让万俟家绝后不可……”那夫人一开口,声音妩媚销魂,带着几分泼辣。
    “那也总强过犬子,阿寻好歹还是御赐亲封的布衣神判,我家那个就只知道耍剑。对了,阿娣,过来见过万俟夫人。”说到此处,沈老爷忽然转头看向我:“她就是白依未来的婆婆,万俟府的当家主母。”
    自古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依家中已然没有长辈,沈老爷是白依母亲的故友,白依的婚事自然是由沈家老爷做主。虽然我们一直呆在别苑,从未踏出半步,消息闭塞。可是,沈家老爷为白依挑选的夫婿,自然不会差到哪去。何况万俟夫人的气度,莫名让人敬重,对白依真的算得上是好归宿。如果,她没有遇到沈默的话。
    “父亲,依儿是不会嫁给别人的。”不料沈默居然会突然出现,白依并未出现,反倒是老嬷嬷被沈默打昏,丢到一旁。
    沈默居然是沈老爷的儿子!我自然是十分诧异,这样的巧合是不是太过于刻意了。我看向沈老爷,他先是诧异,而后竟是脸色一沉,带着几分愤怒,还有一丝绝望。而沈默,在这里见到沈老爷,却一点都不惊讶。
    “你踪我多久了!”沈老爷涨红了脸,脸色变得很差。
    “母亲她担心你,依儿既然是故人之女,父亲根本不需要如此遮遮掩掩。母亲不过是担心父亲会走错路而已,既然证明只是个误会,父亲何不把依儿接到沈府。”沈默不否认自己的行为,反倒一脸坦荡。
    在他看来,不过是夫妻之间不够坦诚,而产生误会。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沈老爷瞪大双眼,一副欲言又止,最后憋得自己瘫坐在椅子上,咳嗽不止……
    万俟夫人是个通透之人,看到这个情形,已然明白三分。
    “想来也是我家寻儿福薄,霓裳妹妹的女儿看来是当不成我万俟家人了。还是沈家大哥好福气。”万俟夫人幽幽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日喜酒可别忘了请我家。想来,沈家大哥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跟令郎说,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这夫人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完全不等沈老爷顺了口气,直接甩袖子走人。原本是来带儿媳妇走的,不料介绍人自个倒是把儿媳妇顺走,也难怪万俟夫人连话都懒得再跟沈老爷说客套话,看来是十分不悦。
    “万俟夫人请……”沈老爷作势想去揽住万俟夫人,不料对方离开的干脆、速度,加上沈默这么一阻挡,万俟夫人已经跑没影了。
    “父亲,你为什么就那么执着将依儿嫁入万俟家……”
    “你不懂,默儿。”沈家老爷叹了口气:“对白依而言,万俟府才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以万俟府的势力,加上万俟寻的能力,才能护她一身周全。”
    “那我呢?父亲,我跟依儿是两情相悦,为什么在她的婚事上,你就没有考虑到我呢?”沈默跪了下来,眼中的哀伤和不解怎么也掩饰不了。
    “默儿,你很好,只不过……”沈家老爷抬头,似乎陷入了一种回忆,表情一下子变得不甚哀伤,就听他喃喃自语:“沈府是最坏的去处……”
    “父亲,你在说什么?孩儿不明白。”沈默不解。
    “没什么。”沈老爷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绝望更甚,他缓缓抬头,对我说:“阿娣,去把白依带过来吧,原本打算瞒她一辈子,看来是瞒不住了。”
    我点了点头,退了出去,依稀间听见沈家老爷说道:
    “默儿,你早已有了婚约。我已经对不起霓裳了,怎么能够让她的女儿再受到半点伤害。”
    沈默的事情,我暂时没办法去计较。只是这沈家老爷,绝对是有事情瞒着我们。难道是跟白家的灭门有关?
    他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必定与此有关,他知道些什么?原本想来,沈默会是个好的归宿,看来也并非良人。对于白依的未来,我不禁更加担忧。
    进了内堂的屋子,果然就见到一个羸弱的身影,她一瞧见我,便小跑而来。
    “阿娣姐姐,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沈郎说,老嬷嬷是易容后的杀手,真的老嬷嬷已经被杀了……”白依一脸苍白,恍若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眼睛水光,一副随时会落泪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劝慰了她几句,帮她收拾妥当,这才领着她到前堂去见沈家老爷。未入前堂,不知是否错觉,里头的灯光,似乎比之前更亮了许多。还未走进去,却见六个提灯侍女分两排站在门口,红裙橙衣个个容貌不俗,表情宛如木刻一样,双眼目视前方,毫无生趣。
    门口站着一个胖嬷嬷,穿着一身暗色袄子,一脸横肉,表情十分不屑的扫了我们两人一眼,哼了一声:“小蹄子动作就是慢,还不赶紧进去,难道还要让主子等不成。”
    白依自小被我们护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我见她轻咬下唇,表情甚是难受,正担心她会不会被吓着,不料下一秒,她自是抿唇,硬是扯出一脸笑容。
    “一开口,便如此粗俗,倒也真给自家主子长脸。”就见白依冷哼一声,眉眼微弯,竟显得细长而狡黠。
    “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呢!”这胖嬷嬷作势便要冲过来,我打算挡下,却见白依灵巧的躲开,还伸脚绊了胖嬷嬷。
    胖嬷嬷扑了个空,被白依这么一绊,直接摔到地上,这么大的动静,而两旁的侍女却依旧一脸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什么来了,竟带了这么古怪的下人,我正暗自疑惑,却听白依阴阳怪气笑道:“这才像奴才的样子,阿娣,我们走。我倒是想悄悄,什么样的主子,养出这样个奴才。”
    我一愣,这还是我认识的白依说出来的话吗?我带着疑惑跟了进去,果然就见白依走到几步路,待到怪外出,探头探脑的往后望去,见到没人这才松了口气,一副怕怕的表情:“还好沈郎前些日子送了我几本话本,里头正好有台词,对付这些可怕嬷嬷。阿娣姐姐,他们都是什么人?这个嬷嬷怎么比老嬷嬷还凶!”
    我忍俊不禁,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这小妮子怎么忽然变了性情。
    “小姐,外头那些人的态度,里头似乎来者不善。”我略有些担忧,沈家老爷刚才的话,让我耿耿于怀,但又不得不宽慰白依几句:“不过,你也莫过于担忧,里头万事还有沈家老爷在,等会进去,小姐只要看沈老爷眼色行事,少说话便是。”
    进了前堂,却不见沈家老爷,取而代之则是一个挽着官髻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端着个茶杯在把玩,容貌美则美,只是表情太过凌厉,让人不敢靠近。沈默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见到白依,眼睛顿时一亮。
    “依儿!”沈默走了过来,将白依拉到妇人跟前,毕恭毕敬道:“母亲,这就是我跟你提到女孩!”
    “白依,这就是我的母亲……”
    “伯母好,我是……”
    “我家老爷人不舒服,已经回去休息了。剩下的事情由我这个当家主母做主了。老爷的故人之女,我们沈家自然不会怠慢。只不过……”沈夫人打断白依的话头,扯起嘴角,露出一张假笑的面孔道:“你只要谨记,沈家是大户,以后进了我家大门,记得守好规矩。”
    沈默闻言淡淡道:“说笑了,依儿由我照料,不劳母亲费心。”
    沈夫人但笑不语,只是看着白依的表情,说不上的怪异,明明是在笑,可是笑意并未蔓延至眼底,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白依的脸色显得越发的苍白,紧抿着双唇,站得规规矩矩,竟未曾反驳半句。沈默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怔,随即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很好掩盖此刻的不安。
    是了,她只是单纯善良,但并不傻,任谁都看得出来沈夫人突然出现,绝对来者不善。而沈老爷此刻不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以后白依的事情,恐怕他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沈府,或许我当初并没有听错,这确实是个最坏的去处。
    果然,之后印证了我的想法。除了沈老爷之外,沈家上下,并未跟白依好脸色。虽被奉为小姐,却连丫鬟都瞧的出这小姐不受待见,被处处怠慢。沈夫人表面关心,却总是寻着各种机会刁难她。沈默的唯一妹妹,刁蛮任性总是拿她出气,她唯有忍着。
    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我看着白依,从活泼单纯的女孩,变得越发文静。沈家上下,唯独只有见到沈默和沈家老爷,她才会有了笑容。
    沈默,那个最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保护白依的人,却在安顿完她之后,便接到圣上召见,不得不离家外出。唯一能够保护白依的沈老爷,自从上次别苑之后,不知为何病情加重,竟一病不起。
    我跟着白依去见过沈家老爷几次面。他躺在床上,神情痛苦,望着我们似有千言万语,可惜沈夫人总是把白依推得远远,根本不能与沈老爷说上一句话。
    回到住处,白依行色匆匆的朝外面观望确认无人,这才关上窗户,将我拉到一旁低声道:“阿娣姐姐,沈家伯父病的蹊跷。沈家小姐说,今夜和沈夫人要到闲云山庄给贺司徒小姐生辰。到时候,我们便偷偷溜进沈家伯父那里。我总觉得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我担心……”
    白依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眼眸黯了几分,良久才停她用暗哑的声调道:“下次恐怕,再也见不着了。”
    我听她说此话,心中一惊,莫非她是怀疑……
    我严肃的点了点头,心中宽慰几分。逆境使人成长,虽然情况不乐观,但白依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成长的更快。
    是夜,我躲在暗处,瞧见沈夫人他们离开,这才和白依溜进沈家老爷的房间。看守的小厮是个贪吃鬼,经常会偷进厨房拿东西吃,白依之前已经吩咐过我,在小厮爱吃的鸡腿上放了一点“作料”,此刻应该在茅房拉肚子。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我从白依手里接到小药米分包,十分诧异,她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有这江湖玩意。
    白依闻言,第一次露出嘲讽的表情:“托沈大小姐的福,这么好的东西,我自然是吃一点,留一些,积少成多不料今日倒是排上用场了。”
    说完她便推屋进门,而我则留在暗处放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见不远处走廊有群人提灯走来,我细看大吃一惊,沈夫人不是去闲云山庄,怎么就折返回来!
    我慌忙推门进屋,就见白依正跪在床下,脸上全是泪。她见我进来,表情诧异而后显得十分镇定道:“她折返了?”
    “小姐,快走。”我拉住她就要往外跑,却见沈夫人已经到了门前了,这可如何是好!
    “躲床底。”白依道。
    我低头一看,床底下只能容纳一人,就在我起身,却见白依把我推进床底下,掩盖好:“姐姐快躲进去。我无妨,有沈郎在,她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如果让她发现姐姐你,必定会把你往死里打的。”
    “不,这……”我还想说话,这时候门已经被推开,白依从容的站了起来。
    “奶奶说得没错,你这贱蹄子果真会来。”就听沈夫人得意洋
    洋的声音:“你深夜到老爷房间,老爷无故病死了。就算我把你处置了,默儿到时候恐怕也不能说些什么。”
    “夫人真是说笑了。”就听白依一副淡然的口吻:“若真想要我的命,今天病死在榻上的可不止沈伯父而已了。”
    “你真以为有默儿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杀了我,你就别得到玄冰鞭了!”
    玄冰鞭是什么?我心中十分疑惑,沈夫人在听到白依这么说之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老东西,我跟他夫妻十余载,他宁可把秘密告诉白依那个贱人,也不肯告诉我!死得好,真是死得好!”沈夫人忽然大笑,近乎癫狂跑到榻前,声音凄厉带着几分癫狂的笑:“亏我还眼巴巴的过来跟你送解药,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沈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就算秦霓裳嫁给别的男人,你还要如此心心念念着她!”
    “所以你能理直气壮的给沈老爷下慢性毒药?”白依冷哼了一声。
    “贱人,我虽然不能杀你,但折磨你的办法多得是。”
    “是么?”白依声音听起来,却没有半分的胆怯:“不管是针扎还是棍打,痕迹不可能很快散去。你最好想清楚,沈伯父死了,沈郎必定早归。我的每一寸肌肤,若有一点异样,你觉得到时候沈郎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真是不知廉耻的东西!还未婚嫁,竟已经和默儿!”
    我知道,白依与沈默从来未曾越距过,她这么说,倒是个抽身之计。
    “你今夜就跟我去佛堂,跪到你的沈郎回来为止!”沈夫人已经是无计可施,只能拖着白依去了佛堂。待到人都走光了,我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才刚探出脑袋,头就被一只手按住,我吓得不敢动弹,就听床上的人气若游丝道:“别怕,是我。”
    是沈老爷,他还活着。我爬了出去,就见沈老爷颤颤巍巍将手上的扳指拔下来交给我:“我没办法保护她了,不到一年阿荇一定会发现白依在骗她,她根本不知道玄冰鞭的下落。到时候白依性命就危险了。”
    “那怎么办!沈默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小姐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时候……”我担忧道。
    “此刻,唯有你能救她。加入沈家暗卫,把这个交给默儿,到时候他自会安排。”沈家老爷说完便咽气了。
    沈家暗卫,以训练死侍著称,只听从主人调配。唯有成为暗卫,才能作为影子,时时刻刻保护白依安全。当我把扳指交给沈默的时候,他并不诧异:“你可想好,加入暗卫就意味着你要抛弃过往,抛弃情感,抛弃一切。为了白依,你扛得住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家一生都是侍奉白家,丫鬟并不是最终归宿,或许影子更适合我。
    “瀚海阑干百丈冰,从现在起,你的新名字就叫……”沈默迟疑了下,看着冰凉的湖水,表情一下子变得俊冷:“沈冰。”
    我加入暗卫,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训练,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未回来,便听闻白依死去的消息。沈默大病不起,沈家一片混乱。
    我站在白依的排位前,眼泪竟干涸到无法留下,只徒留暗哑的语调在空荡荡的房间回荡:
    “对不起,终究,姐姐还是来晚了……”
    ——我是过去和现在的分割线——
    冬至的夜晚,雪整整下了一夜,算算日子,白依在余香阁也住了半月有余。那日在湖心亭巧遇万俟寻,他与她有心结交,最后在临走时候,送给了她一本札记。
    “这是沈冰……哦不,应该说是你阿娣姐姐的札记。”
    沈府最出色的女暗卫沈冰,其实是白依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娣姐姐。
    那日大婚之夜,白依被刺杀,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沈冰更是如此。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疯了。
    那本札记是她还没有疯之前写的。
    “对不起,终究,姐姐还是来晚了……”
    结尾的寥寥几句,却是道尽所有,白依是沈冰的唯一精神支柱,她不知道,没有了白依,她还能够做些什么,所以在受不了内心的反复煎熬,她疯了。
    沈冰是沈府最出色的暗卫,沈家又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一个棋子。所以当时,沈奶奶直接给沈冰灌入了忘忧草。
    忘忧草,一碗忘忧,二碗忘情,三碗往事如云烟。
    再也没有阿娣,留下的就是彻彻底底的沈冰。
    然而,让沈奶奶意想不到的是,沈冰并没有归她所用。沈冰的自我意识太强了,她的自我判断能力,根本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棋子,反倒最后却成了沈默的得力助手。
    白依摩挲着那本破旧的杂记,目光
    变得很柔和:“姐姐,你没有来晚,依儿没有死……”
    “其实,沈冰的记忆还是能恢复的。”一直坐在暗处打着瞌睡的玲珑公子忽然开口道;“毕竟,她算是你仅剩下不多的亲人了。”
    白依摇了摇头,将杂记移到蜡烛前,杂记本就破败,被这么一烤瞬间烧了起来。
    “你这是作甚!好歹留个念想也好……”玲珑公子说着,抬脚将一旁的火盆踢了过去。
    “不管是阿娣还是白依,都是过去的人了。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管是阿娣,还是……”白依看着火盆中跳动的火光,目光浮浮沉沉,声音变得有些恍惚:“都该烟消云散,不该存在了。”
    其实当年,白依重伤修养过后,回到听雪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调查她姐姐阿娣的下落。知道她过得很好,那就已经足够了。白依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她的姐姐能够忘记自己,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似乎挺开心,那么有些尘封的过往,就随它去吧~
    “但愿如此。”玲珑公子叹了口气:“你此番会中原,必定会遇上故人,有些事情总是不可避免,未必是你不想提,就不会被翻出来的。”
    白依闻言,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素白的脸上,画下淡淡的光影。窗子被风吹开,窗外一片白雪皑皑,唯独那抹翠绿在一片雪白下,显得该外的醒目。外头的风刮得大,吹得松树也有些摇摇晃晃。
    白依抬眸望向窗外,目光变得悠远绵长。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成初担心的并不是阿娣姐姐,也是沈默。那个每每魂牵梦萦,都要让她疼醒的男人。有时候,她又会忍不住的想,如果当初沈夫人没有买凶杀她,如果那一日沈默早一点出现,那么她跟沈默最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她是沈默的妾,而她跟沈默之间却还有一个妻,司徒明珠。
    共享男人的爱,她真的能够做到吗?
    当初答应不过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可是这些年冷静想来,又不得不摇头无奈。就算沈默待她如珠如宝,可是她毕竟只是外表柔弱,内心仍旧是心高气傲的。
    她怎么忍受得了,丈夫每月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例行公事,而她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只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妾而已。
    生活毕竟与爱情不同,那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终究会消耗掉她与沈默之间的感情,沈夫人不喜欢白依,沈老爷认为沈默并非她的良人。
    一段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是悲剧收场。
    白依收回视线,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有些人或许注定只适合相知相许,却无法相守。
    沈郎与我,注定有缘无分。
    白依的思绪翻飞,尚未尘埃落地,却听得松树下喷嚏声响起,凝神望去,却见一抹蓝衣正站在松树下面,手里提着东西,瞧见白依,露出白牙,笑容灿烂的向她招手。
    “白兄!我来……”
    某人话还未说完,就见白依面无表情的将窗子关上,徒留某人扬起的手,干干的停留在半空中吊着。
    旁边胖胖的管事眯着那双原本已经没有什么缝的小眼睛,笑道:“哟~少爷您今天也有吃瘪的时候啊~”
    胖管事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万俟寻。
    “……”万俟寻白了自家管事一眼,淡淡道:“虞禾,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来,这时候该运动运动了。我要求也不高,你就绕着白衣公子住的这屋,跑个几十圈就好了……”
    “少爷……”您这是公报私仇啊!
    “不跑完,不许吃饭。”万俟寻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的笑道。
    于是,十分不走运的管事,就这么成为了自家少爷泄愤的工具。当然,这位万俟少爷当时也并不明白,这个白衣公子怎么就这么不待见他。不就是,当初落难的时候,不懂事,占了她几次便宜而已,真是小气,用得着这么斤斤计较么!
    进了屋子,却见白依已经进里屋休息,独留下玲珑公子,正趴在案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心情愉悦的在批阅自家账本。看来,这个月玲珑公子应该是赚了不少钱。
    玲珑公子心情出奇的好,原本与万俟寻本就投缘,闲聊了几句,便隐隐像玲珑公子讨教此事。
    “你好好想想……”玲珑公子难得善意提醒。
    从哪里想,万俟寻一脸茫然,好歹给点提示好么。这女人心海底针,哪里是正常的逻辑推理能够处理得了的。
    “几年前,你母亲是不是帮你订过亲事。”
    万俟寻这么一想,这才终于想了起来,确实听二姐提及,当年沈家老爷与万俟夫人确实帮他定了一门亲事,据说对方是沈家老爷故交的遗孤,那位故交与万俟夫人也有几分交情,万俟夫人甚是敬佩与欣赏。
    “我记得娘说过,虽然已经过定,也交换了信物,可惜中间出了些变故,最后亲事也就作罢了。”万俟寻更加疑惑了,他就算之前定了亲,这也犯不着让白依嫌弃:“可惜那位故交,据说是被灭了门,也不知道现在那位姑娘……”
    说到此处,万俟寻顿时恍然大悟,有些诧异的看向玲珑公子。不会吧,难道那个姑娘就是白依!他居然和那个古怪的女人订过亲!
    玲珑公子努了努小嘴巴,将眼神落在万俟寻挂着的玉佩上。玉佩通体白润,是极好的白玉,是十分罕见的玉蝉。
    “那是白家姑爷才有的玉佩。”玲珑公子有些好笑道:“你天天带着这个玉佩在她面前各种显摆。本少爷在想,你大概什么时候,会被她砍死呢~”
    这个玉蝉万俟寻原本十分喜欢,当时也未曾细问,只当是母亲买的,不料竟有这等故事,当即玉蝉成了烫手山芋,连忙找了一个时机,退还给了白依,这才消了那小妮子的怒气。
    不过,其实万俟寻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的,反正将来,这个玉蝉终究还是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
    真是命里如此,怎么都逃不掉。
    倒是沈老爷当年真知灼见,沈默非白依良人,而万俟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兜兜转转,两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题外话------
    过去篇的白依性格还是比较小白兔的,雪一直认为磨砺与困难才能造就一个女人的淡定和从容,显然当时的白依并没有,她被保护的非常好
    下一个番外些什么好呢,华丽的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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