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长矛的双手在颤抖,城内的武装民夫守在坍塌的石门之后,紧张地等待最后一战。
    脑袋挂彩的柳多夫毫无退意,他限度极度的亢奋中,已经无感于伤口的疼痛,也无感于死亡的降临。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想站在这里带着军队和诺曼军战斗到底。
    “最好准备!他们来了!”
    第一批持盾的新丹麦王国军战士,他们嗷嗷叫地爬上满是碎石、破木的斜坡。他们无暇顾及被掩埋同伴的绝望哀嚎,是想着杀入城内获立首功。
    这些来自西兰岛的丹麦战士站在高处,见得堡垒内的敌人排好了阵列,不由得心头一紧。
    如此鲁莽地冲过去势必要一通乱战,冲得最快越是容易阵亡。
    但是,他们的身后是数以千计急于进城的战士。狭窄的吊桥挤满了人,更多士兵干脆跳到满是尸堆的壕沟,在爬到对面沿着墙下小路向坍塌的石门涌去。
    后面的人在催促在以盾推搡,先锋们只好发出雷鸣般的怒吼,高举着铁剑、手斧嗷嗷叫地冲去。
    野蛮的短兵相接开始了!
    盾牌互相撞击,处在绝境中的守军集结出近一千人,他们全都堵塞在坍塌的石头城门处。
    挂彩的柳多夫在此坐诊,不听地怒吼:“堵住他们!把他们从缺口推出去!杀了他们!用他们的尸体堆成新的墙!”
    守军已经处在绝境,他们咬紧牙关或是尖叫,手中的武器向着正前方乱刺,着实让进攻方感觉巨大压力。
    这些来自西兰岛的丹麦战士相当数量是无甲的,他们才不管堡垒内守军可能是同族,杀了守军抢掠战利品立刻改善自己的生活, 此乃他们拼命的本源。
    只是现在,这些冲得最凶的战士进退两难……
    守军的矛头疯狂戳刺, 圆盾能阻挡一时, 只要一矛突破缝隙狠狠一戳, 就意味着一名战士的死亡。
    围绕着坍塌石头门的战场,功方只能以少量人通过缺口, 即便兵力雄厚也无法展开。而且,这些新丹麦王国的军队因隶属于各个领主,每个领主都渴望首先捞取利益, 战场变得毫无章法,无数剑盾手都希望赶紧进入城市。
    于是,装备占优的罗斯军完全被阻隔在后方,对于城内发生的混战根本浑然不知。
    可怜的特拉朗身上多出挫伤, 他带着幸存的兄弟回到罗斯军阵,一瞬泄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啊!我差点以为你被压在下面了。”说这话时,斯普优特的心还在狂跳。“你回来了几个人?”
    “如你所见,六个。”
    “啊?其他人都被压死了?”
    “也许吧。”特拉朗不想多言:“我觉得骨头断了很多, 我差点就要死了。战斗居然是这样, 下次不来了……”
    说罢,他直接昏了过去, 若非被检查到还有鼻息, 斯普优特真觉得这家伙战死了。
    派去的勇士配合着拉格纳的撞门勇者, 以惨烈的牺牲换来石门的坍塌。
    特拉朗被抬到后方休息,与休整中的骑兵待在一起。
    看看现在的局面, 行伍整齐的罗斯军只能被动观战!
    而真正焦灼的战场, 攻守双方的战士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积压在一起。
    斯普优特倒是向对空放假对同盟军队支援,这样做恐怕会伤到友军便作罢。
    直到, 冒险冲到靠近一线摸清了战局的拉格纳本人,火急火燎冲到斯普优特身旁。
    “他们在围着石墙混战,守军用身体制造了新墙。你快点用你的武器发射标枪!”
    “啊?”斯普优特惊得胡须颤抖:“难道不会伤到你的人?”
    “已经顾不得太多!标枪能杀死敌人, 打崩他们的阵线, 我们就赢了!”
    “好吧。这很可能伤及友军,事后你可别怪我……”
    “呸!若是我怪罪你, 就让托尔以落雷劈死我!”
    斯普优特定了定神, 下令将全部的扭力弹弓调整到极端的射角。
    标枪插入滑道, 射角达到惊人的七十度, 且缩减蓄力,二十支标枪齐射。
    伴随弹弓射击的还有十字弓的抛射,这下,斯普优特将己方的大部分远程兵都投入到支援。
    城内,可怕的战士已经持续一阵子,最先接触的攻守双方战士都已经战死,即便是受伤,一旦倒地也会被人活活踩死。
    士兵在鲜血造就的特殊泥泞中激战,战斗成为意志的抗争。
    城墙缺口之战史无前例的焦灼,在这客观逼仄的战场, 兵力绝对的守军反而还能坚持很久。
    直到天空传来呼啸声……
    那些标枪打着旋从天而降,尾羽摩擦着空气呼呼作响。它几乎以垂直落角狠狠砸下,任何的木盾对它都毫无意义。
    铁皮盔被砸穿、锁子甲被砸穿。标枪因是“盲射”, 概略瞄准抛射使得落点成为覆盖整个城门战场的概率面。它无差别地杀伤, 中标枪者往往被贯穿身躯纷纷毙命。
    柳多夫根本想不到这也是战争的方式。
    “诺曼人简直是野兽,他们居然连自己人都杀?!”
    有部下实在看不下去,撕扯着嗓子大吼:“大人, 我们必须撤。你再站在这里会死!”
    “不!我不撤。”柳多夫虽很疲惫,现在仍要苦苦坚持。
    “大人,就听大家一次吧!我们快撑不住了,唯有退守内城。”
    柳多夫仍是不为所动的,直到有多跟标枪坠在他身前不远处。
    那是下马步战的亲兵,竟被标枪活活穿刺惨烈阵亡。
    更糟的是,敌人劈头盖脸的箭矢砸下来,守军的伤亡正快速增加。
    正当柳多夫犹豫不决之际,他最后的亲信干脆采取强力手段,将柳多夫架起来就向后方的内堡撤退。
    一开始,仍旧围着坍塌城门战斗的守军未见到自己的统帅已经撤退,他们蒙受着持续不断的伤亡,站在尸体上继续作战。
    随着有人看到统帅柳多夫, 连带着他的战旗都已经消失,那紧绷的精神瞬间泄了气。
    “啊!我军败了!”
    “大家快撤吧!去内堡……”
    当有人这样嘶吼,消息瞬间传遍逼仄战场。他们无力再坚持纯粹靠着意志力苦苦支撑的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于是, 苦战到最后终于把守军熬崩溃的攻方,这些新丹麦王国军战士旋即快速推进,就如同溃坝后的汹涌波涛涌进外郭城。
    现在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大量的石制木制房舍,每一间房都充斥着财宝。
    他们兴奋地乱叫,先是一顿对溃逃者的无情追杀,转瞬间就变成单纯的打劫。
    继续乘胜追击?不!兄弟们死伤惨重才杀进来,想必敌人定是囤积居奇,否则也不会如此拼命。
    战士挨个房舍搜查,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悉数被杀。他们翻箱倒柜寻找银币和金币,不怎么值钱的铜币一样塞进口袋。
    他们打杂每一个陶翁,希望能找到金银,可惜几乎没有收获。他们寻找仓库,找不到金银,也把收缴的咸鱼肉干收归囊中。
    有的女人哀嚎中被拖出来,稚子被直接杀戮。这些来自西兰岛的丹麦战士随心所欲地抢掠杀人,如此恐怖的场面,被早已溜之大吉待在内堡堡垒上观察的埃斯基尔倍感揪心。
    “上帝啊!请您降下雷霆劈死这些野蛮人!可怜的羔羊正在死去……”可是,整个阿勒布堡垒有谁比埃斯基尔更懂罗斯军吗?
    对于守军,没必要甄别是罗斯军还是新丹麦军。反正攻方树立最多的旗帜就是罗斯的。现在的杀戮正是他们的本色出演。
    头部的伤口终于凝结,带伤督战良久,柳多夫撤到内堡尚且有高涨的肾上腺素支撑着精神躯体。
    内堡更小,建筑也更加坚固,小小的内部集中了多达五千名难民,难民几乎都是妇女幼童,这些人几乎只能带来内耗,对防御是纯粹的累赘。
    一开始,柳多夫和他的亲信也是这么认为,但现在任何能拿起武器的人都要参与防御。
    柳多夫健壮的身体轰然倒下,他太疲惫了,躺倒即刻陷入昏迷。
    见状,埃斯基尔感觉天都塌了!
    内堡内乱作一团,经历过各种大场面的埃斯基尔从未见过这个。
    现在当如何?埃斯基尔故作冷静,带着全部的教士聚集在内部的高地,实则就是整个土丘的制高点。
    此地是修道院的所在,他在石头堆砌的简陋修道院里向上帝祈祷,又在户外向跪成一片的信徒,绝望地念着拉丁语的经文,祈祷着奇迹降临。
    但是,城外已经是一片混乱。
    理论上,当罗斯新丹麦联军攻打外郭城时,大量妇孺可通过第二门逃离。
    因为恐惧,所有人都选择安全的堡垒,他们自主聚在一起,以至于现在的内堡成了人挤人的所在。
    柳多夫在石室内休息,更高大坚固的内堡石墙站满了人。可是此地已经是山丘之顶,薄薄土层下就是成片的石头想在这里挖掘护城壕沟几乎不可能。
    没有壕沟,守军只能依靠高大的石墙做保护。脆弱的大门开始被塞入更多的石块,可是石头已经不够用了。
    柳多夫的身份是伯爵,他的麾下骑兵多是男爵头衔。这些骑兵如今已经战至十不存一,他们幸存的战马都集中在内堡,而今局面真是骑马冲锋绝无可能。
    他们并非群龙无首,一众男爵挺身而出,自发地代表柳多夫行使职权。
    面对生死存亡的局面,信仰上的很多清规戒律被他们直接抛弃。
    有三十名最精锐的披甲下马骑兵,他们带着一百余武装农夫,火急火燎奔向丘顶的修道院。
    埃斯基尔觉察到情形有些不妙:“孩子们,跪下吧。主会宽恕你们的罪。”
    一位男爵愤而直言:“迂腐!也行上帝已经抛弃了我们,现在我们只能自救。”
    “啊?你说什么?!”
    另一位男爵要求埃斯基尔靠边站,旋即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开始拆毁修道院。
    此举,惊得跪地的女人们抱头哀嚎。埃斯基尔破口大骂此乃最无耻的亵渎:“你们在干什么?破坏修道院和那些野蛮人有何不同?”
    那些前来阻止的小教士被打倒,不久整个修道院坍塌了。
    “快!把石头堆砌城门!把小石头搬到城墙!”有男爵如此命令。
    看到修道院成废墟,埃斯基尔并非气得直接昏阙。这种破坏神圣之地的事情他知晓太多,譬如不莱梅的圣彼得大修道院被焚毁,这一切都是因为诺曼野蛮人,或者说就是罗斯人所为。
    如果没有战争,柳多夫的部下断不会这么干,埃斯基尔勉强拎得清,他心里固然一百个不情愿,也知道守军是为了得到大量石头砸死敌人为民众保命,主会宽恕这种不敬。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令他这个教士费解、震惊,大呼完全是对信仰的背叛。
    女人怎么可以做战士?!女人只能在家中照顾孩子,从事和平的布匹生产。如果女人拿起武器有过杀戮,她的灵魂就会堕入地狱!
    埃斯基尔的三观受不了这个,可是他已经无能为力。
    内堡里的十岁以上男孩以及老头子,乃至所有的年轻女人,他们都被强行征召为民兵。
    固然有很多女人是不情愿的,守军就将这些人拉上城头,指着正对外郭城疯狂破坏的敌人。
    “你们看清楚,他们正在抢劫,正在肆意杀戮羞辱没逃进来的人。你们想变成那样吗?”
    守军根本不必吓唬,因为攻入城市的新丹麦军各色人等已经过了五千人。他们到处抢掠,到处游荡,偏偏没有集结兵力去啃内堡这个硬骨头。
    就像一开始登陆时的乱局,现在外郭城内是一样的混乱。
    民众遗留的房舍被攻方窃占,凭本事抢掠的财物归为自己口袋,抓获的女人成了兄弟们的玩具。
    他们将最野蛮的一面不加遮掩地展现给困守内堡的人们,见到这些正在发生的惨剧,那些厌战的女人痛哭不绝,毅然决然拿起武器,即便武器是木棍。
    城破了,但没有完全破。
    时间已经是下午,外郭城内一片混乱,想要整军再战几无可能。
    拉格纳毫无破城的喜悦,内堡还屹立于高处,自己的新丹麦军的那群西兰岛领主,都带着部下自由劫掠。这些人根本请不动了,再看看自己的几百名铁杆部下,损失着实不小。
    他急忙撤到城外,与迟迟不进城的罗斯军交涉。
    这一交涉,听到的是罗斯军的抱怨。
    斯普优特对现在的战局十分无语:“拉格纳你不能约束自己的军队!你根本没这个能力!明明战斗还在进行,你的人就放弃作战全部做了窃贼。”
    拉格纳能怎么办,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心中一阵“啊对对对”。
    他勉强找补颜面:“城里太乱了,我看到敌人躲进了一个大龟壳!我们现在连攻城锤都坏了,真是无法破城。何况,现在天色已晚。”
    “这倒也是。好吧,我也不想再拿精锐部下去拼命。”
    一听斯普优特服软,拉格纳即刻嚷嚷:“那就把里面的堡垒团团围住。我们和他们耗!而且,我们也该等等留里克大王的主力了。”
    军队需要休息,大量战死的尸体要掩埋或焚烧。
    夺取整个堡垒的光荣拉格纳想要独得,那番“等待留里克主力”的说辞就只是说辞。他现在的确无暇顾及那群忙着发财的领主,便抓紧时间在附近伐木再造攻城锤。
    此举被斯普优特等罗斯军将领察觉,对于拉格纳的不甘,大家都可以理解。
    此战对罗斯军消耗很大,更糟的是庞大的联军需要大量食物,船只开始就近捞鱼,但对附近地区展开劫掠,也是应付物资耗损的好手段。
    明日拉格纳很可能奋而发动强攻,最晚也是后天发动进攻。这些西兰岛丹麦人的蛮勇斯普优特非常佩服,但胜利的关键是纪律,以及优秀的武器锦上添花。
    纪律最为关键,罗斯军各将领都能约束自己的人不乱跑,他们没有进入混乱的外郭城,至多只是在城门混战的战场,从尸体堆中把还能再用的标枪箭矢回收。
    入夜,外郭城被遍布篝火,跳动的火焰一直延伸到海边的林德霍尔姆村庄,以至于海里也有火苗跳动。
    罗斯船只以火焰做光源吸引鲱鱼,沉下的大网择机拉起,以此技术大量捞鱼。新捞新鱼获将作为明日的军粮。
    可是,战马是没法吃鱼的。
    罗斯军在城外扎营,大量战士没有斩获,他们交头接耳说着同盟者们发了大财,又慨叹守军防御意志之疯狂,已经己方的恐怖损失。
    围着篝火,休息好的菲斯克一脸闷闷不乐。
    “傻瓜,这是战争。大王总不至于埋怨你骑兵有损失。”斯普优特拍打着他的肩膀。
    “唉。都是朝夕相处的兄弟……突然就战死了。”
    “还是想点好的吧!你难道没发现,我们虽是偏师,分明是在打决战。我们在执行超越自己能力的大战,我们在和法兰克军队战斗!在与强于我们的敌人战斗!”
    “可他们并不强。”菲斯克摇摇头,面色仍然有些难堪。
    “好吧……我也觉得法兰克军人不过如此。”斯普优特想了想:“既然你觉得自己做的不好,那就再立功勋。”
    “明日的进攻吗?我看拉格纳已经迫不及待。”
    “不。你总不能让骑兵飞过更高大的城墙,我很担心敌人会有大股援军救援这座堡垒。你就带着骑兵在附近游弋,自由抢掠制造混乱。尤其是去北部,想必霍里克那个家伙已经战败,搞不好你还能遇到大王的主力。”
    听得,菲斯克一阵苦笑:“霍里克是个懦夫,也许我还能斩杀他的溃兵。”
    “不无可能性。你去吧!不用担心,明日我愿意把主攻荣耀让给拉格纳,我可不希望咱们罗斯军再死人。”
    “你可真大方……”
    “幼稚。”斯普优特又伸手怒摸菲斯克的光头,“我游离四方见得太多,尤其在不列颠见识了很多奇妙的东西。记住,守军有大量丹麦人,拉格纳一样是丹麦人。这是他们丹麦人的内战,他们的疯狂内耗有利于咱们罗斯。”
    “好吧,我不说了。”现在的菲斯克似懂非懂,他再思索一番,战马的确不能长翅膀飞跃敌人城头,那还不如去城外劫掠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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