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现了身。
    李伯辰道:“徐城,你能听着我说话,是不是?”
    前几天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徐城曾说他在生界的时候能看能听却不能想,到了那一界灵气浓郁,才能像常人一样说话。但后来风雪剑神附了他的身,也不知现情况有没有变化。
    李伯辰就又说:“帝君告诉我,你神智还在,且能叫那个风雪剑神帮我的忙,是真是假?”
    他说了这话,徐城还没有反应。李伯辰暗道,在生界果然还是不成,得回去那一界才好,可这么一来也太麻烦了。
    可正想到此处,徐城的面目忽然变得生动了些,开口道:“是真的。”
    李伯辰做出略微吃惊的样子:“是真的?这么说自打我把你炼成阴灵之后,我做的事情你全都知道!?”
    徐城说:“也不是。你放我出来的时候,你做事我才知道。别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回答和在北极紫薇天中时听到的一样,的确没说谎。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么?”
    徐城说:“李将军,我不知道。”
    他这态度叫李伯辰有些吃惊。在北极紫薇天中的时候,他还是显得有些桀骜不驯,可现在变得恭恭敬敬,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但他是他的阴兵,真想要将其抹杀,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李伯辰懒得在心里猜,便道:“我之前杀了你,你现在对我倒是恭敬。要是装出来的,大可不必——同你说实话,现在我要往魔国去,你从前在空明会该和魔国有过接触,所以想问你些事。要是不想帮忙不如直说,我就以驱使阴兵的手段来用你,你我都省心。”
    听了这话徐城却笑了一下,说:“李将军,你这就轻看我了。我从前是灵主,现在仍算是个灵主,真对你怀恨在心另有所图,也不至于一直等到现在。”
    “那么我也说实话——因为风雪剑神对我说,我能否再世为人,全看同你之间的机缘。倘若有一天你飞黄腾达,我也可沾点儿福缘。要是你不巧死了,那我也得随你魂飞魄散了。只因这点,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尽心帮你。你想要知道魔界的事情?我家风雪剑神从前就在极北得道,我帮你去问它吧。李将军,你想知道哪个方面?”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无懈可击。李伯辰未必全信,但一时间也没什么好起疑的。便道:“好吧,徐城,但愿你真如自己所说。你往前看,能看到那些树么?我怀疑是须弥族的法术作怪,叫从前面一直到北边澜江一带的山野变得全无生机了。现在我打算越过这片山林到魔国的地界去,还听说在澜江边有须弥族祭司做法架起了一座桥。那么,我该怎么通过那片山林,又有没有法子毁了那桥?”
    徐城道:“稍等。”
    他发了一会儿呆,而后道:“我已问过剑神了。”
    李伯辰道:“怎么说?”
    徐城苦笑一下:“李将军,你该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吧?剑神居于诸天,没那么快理我的。我看,可能得等上一两刻钟。”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李伯辰自己去了北极紫薇天,生界的时间就停滞了的,得附身在那无畏真君之上才能做到时间同步。看起来诸天秘灵都有法子掌控自己那一界的时间流速……或许以后境界再高些,也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吧?
    李伯辰便道:“好。”
    就重新坐回到草坡上,望着北边的天。
    这时是午后,日光打在坡上、晒在身上,已叫人觉得有些暖。既然是要等,许多念头就从李伯辰心里生出来,要在头脑中搅成一团麻。可他实在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拾起一根草茎在指间绕,又低低叹了口气。
    徐城就站在他身边,忽然开口道:“你是被人赶去魔国的么?”
    他现在说话虽然很恭敬、看起来也像是个正常人,但李伯辰也没忘他曾经做过什么。要和这种人心平气和地闲聊,他是做不到的。便道:“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徐城道:“看来是的了。之前你带人躲在山里的时候放了我们出来,我也发觉有个强者在附近。那个强者能击杀监丑朗部的化身……我猜是那位术教的教主吧。”
    李伯辰沉默不语,徐城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可是术教教主为什么要为难你呢?我又想到在璋城的时候,李生仪的谋士李定曾在术学藏身,那,那位山君该是受李生仪……不对,该是受李定所托吧。只不过,李定为什么不叫他杀了你,而只是把你驱逐到魔国去?”
    李伯辰道:“我杀你之前你喜欢说话,没想到做了个鬼,还是喜欢说话。”
    徐城笑了一下:“我平时待在你的刀里,能看能听却不能想。你把我放出来做事,也只是全凭本能,过得浑浑噩噩。今天你说要请剑神帮忙,才触动它留在我身体里的一缕真灵,我能说能想了。”
    “可我这人活着的时候也爱说爱笑玩,到如今几个月却像行尸走肉一样。得了今天的空儿,当然忍不住要多说一点。要等办完了这趟差事,除非你再唤我,我就又变成从前的模样了,实在可怜得很。”
    “其实我觉得,普天之下能理解我这种孤寂冷清的,就唯有你了——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还不是什么都不敢说,这么一想,和我这孤魂野鬼无异。”
    徐城其实只有十七岁,模样生得俊俏,乍一看上去实在很难令人生厌。李伯辰纵然在心里知道此人生前算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如今他实在恭谨有加,一时间对他的恶感便也稍退了些。
    又听了他这番话,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了一下——孤魂野鬼。这个词儿,如今倒也是应景了。
    但仍冷笑了一下:“未必。死在你手里的人该有不少,他们做了孤魂野鬼,也一样孤寂冷清的。”
    徐城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现的心情的确奇差无比,要不然你这种忠厚仁义的人,可不会这么对我这样的可怜人说话。说到我杀的人么,李将军,我说他们都罪有应得,你信不信?”
    李伯辰道:“你总不会对我说,你其实是在替天行道吧?”
    “算不上。可也是在行我自己的道。”徐城道,“你该听说过我的事——我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就到了养气境——我是个实打实的天纵英才。可你不好奇我十三岁之前都在做什么么?”
    李伯辰只低低地哼了一声。
    徐城便道:“我之前在应县渡口扛包的。我还有个姐姐,我俩相依为命。早有人说过我资质好,该修行。可修行这种事,即便随便拜个三流师傅,也得要束脩吧?但我和我姐姐的一日两餐都难以为继。”
    “后来家姐把自己卖去了风月场,我用她卖身的钱拜了师。一个月之后我有了气感,就去入空明会。有个会士心肠好,我跟他借了些钱,要把家姐赎出来,可她被蓟城的一个富商买去了。”
    “我就继续修行,三个月之后修到灵悟境,也做了个会士。攒上半年的香火供奉,再找会首借了些钱,去找那个富商。可我家姐又被那商人送给了当地督院督史。”
    “再过八个月,我修到养气境,在会中已经崭露头角。那督史暗地里是会中人,我则是会首跟前的红人了,就请他去将我姐姐讨回来。但你猜怎么着,那提司将家姐送给本州的空行者了。”
    “后来我得剑神相助,慢慢做了璋城的大会首,就想有朝一日和家姐团聚。为此我自然得用些人杀些人,但这些人,可没一个是像我一样的贫苦人。隋子昂和隋以廉这两个人,李将军,照你说该不该杀?我又算不算是替天行道?”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这些年里,你就没见过你姐姐么?”
    徐城道:“没有。我有什么颜面见她呢。”
    李伯辰叹了口气:“那么你的这个故事打动不了我。你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叫自己高兴罢了。”
    徐城笑了一下:“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说你我很像罢了。”
    李伯辰皱眉道:“像?”
    徐城道:“你做事不也是为了叫自己高兴么?你落到如今这境地,诚然可以自觉‘做得不坏’——能与这么多人周旋,不但活了下来、修到龙虎境,还攒下一身的宝贝。可要是我,今天就不会走到被商君逼去魔国这一步。”
    “李将军,你可以想想看,很多人,要是你都灭了口,或许直到如今你的身份还藏得严严实实。但你和我一样,这么多的事,该做却不做,而只是为了自己。我为了叫自己高兴,你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结果呢,我做了供你驱策的阴兵,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家姐。你则远离你的爱人,要到魔国去了。”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风雪剑神还没回你的么?”
    徐城笑了一下,刚要开口,整个人便呆住了。稍待片刻,他道:“剑神已将你需要知道的告诉我了。李将军,它叫我先问你,你介不介意做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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