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八人当中,除去方耋之外,先前四个十将都留下来了。余下的十三人,有六人是他的亲兵。
    李伯辰便再等一会儿,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么?”
    一个十将道:“君侯,你说话实在,我们也不藏着。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自己个儿是没地方去了。我以前混江湖结了大仇,就投奔朱厚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当了你的兵,就给你卖命,也比叫仇家割了脑袋好。”
    李伯辰道:“结的什么仇?”
    十将道:“睡了别人老婆。”
    李伯辰点头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既然不是在这里犯的,从前的我就不管。可有一样——要往后那人告到我这里来,李国律法怎么判,我就怎么罚你。”
    十将愣了愣,一梗脖子,道:“那他要要我脑袋呢?”
    李伯辰道:“那就是残杀我军将官——我要他的脑袋。”
    十将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个十将名叫赵波。李伯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又看其他人:“你们呢?”
    见他此时说话语气更加温和,便都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另外三个有修为的人,两个也是结仇。或者快意江湖时候误杀大佬的亲眷,或者因一时意气杀了官府的人。余下一个则说修行遇着瓶颈,想要四方走走历练一番。李伯辰听的时候直点头,心中却道放屁。这人八成也是惹了什么祸,但实在说不出口,便找了个借口。
    他记下此人名叫滕仲。
    至于那些寻常人,有与人结仇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多的是天性放浪不羁,想要杀点什么试试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李伯辰心里有了数,又问他们可识字、可乐意修行,都说好。
    他便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带你们这些人袭营。我也不差饿兵,那边口袋里有我秘制的行军丹,每人给你们发三丸。现在是上午八时两刻,到晌午的时候吃一丸,晚间的时候吃一丸。剩下的,咱们得胜回来,你们可以在水里化了,分给家里人吃——方将军。”
    “在!”
    “带他们把地上的兵甲收了,把山上朱厚库存的那些也都搬到我东厢去。做完了事,去找孟娘子。问她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我租来做军营,租钱叫她请奉至兄拨下来。”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便一挺身,向这十八人抚胸一礼。这些人各自回了礼,他便走上田坎,回到自己宅中去了。
    西屋是书房,从前笔墨纸砚都备了,却一直没用。李伯辰便走回去开了窗,坐在书桌前铺平纸,打算写些修行之法。他在军中有修法,后来在璋山君的洞窟中也得了一些。如此,算是江湖、宗派、庙堂的初期修行法门都全了。
    他是打算亲手写上十几份,先叫那些想修行的人试一试的。可刚写了半张纸,发现自己提笔忘字了。
    原来那位自然识字,但不爱读书。他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近些日子才看了些典籍,然而许多年没动笔,不少字是用的时候记不起了。
    他愣了愣,心道,亏我还问别人识不识字,自己都要成了半文盲了。
    低叹口气,决定不写修行法了,改为口耳相传吧。
    再过一会儿,方耋开始带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搬兵甲。李伯辰坐在椅上看他们劳动,双目微闭,趁机打个小盹。
    到晌午的时候,方耋敲门走进来,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将军,都搬完了。我刚才去问孟娘子,孟娘子很痛快,献出两间房。我看那两间都不小,就在咱们坡下面,住上三四十个也不挤——我叫他们都去打扫打扫了。”
    李伯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不觉得困了,便道:“方兄,坐。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方耋笑道:“统共十几个人,一两个时辰,我聊了个遍。我觉得都不错,就是有点不服管教。将军,得找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
    杀威风这种事,隋军之中也有,但李伯辰不打算用。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他就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小一支部队,倘若将一切习气都照搬,实在对不起自己。
    便道:“这倒用不着。过了今夜,他们的威风自然就没了。方耋,有人吃了行军丹么?”
    方耋道:“我看着他们一人吃了一个的,我也吃了一个。将军,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不顶饱,可这时候全身都暖了。”
    李伯辰一笑,道:“吃就是了,别贪多,一次一丸。过晌午你去瞧瞧打扫得怎么样,把铺位给他们分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脸色潮红呼吸不畅的——这种就是贪吃多了的,记下来。”
    方耋愣了愣,又笑了,道:“哈哈,将军,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李伯辰笑道:“也不能因这件事就评判一个人,只是做到心里有数罢了。我也不求他们别的,只希望能做到令行禁止。有人多吃了,你也不必责罚——够他们自己难受一下午了,往后自然长记性。”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又道:“你说孟娘子献出两间房?”
    方耋道:“你的话我都说了,但孟娘子说将军练兵是为了守护乡里,不肯去找常秋梧,我实在没办法。”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的确想叫孟娘子去常秋梧那儿支钱,因为此乃公务。可她既然有心如此,也实在不好多说,不然就显得生疏了。如今情势微妙,还是往后再做补偿。
    方耋又道:“咱们晚上去袭营的话,将军,你不给他们说说怎么个袭法么?我看这些人比璋城府的府军还不如,要真上战场,大概全得死了,那就不好办了。”
    李伯辰道:“不必。到时候自有安排。方耋,你去瞧瞧他们吧。”
    方耋只得站起身,道:“得令。”
    他走出门去,但李伯辰又道:“哎,方耋,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么?”
    方耋站下道:“知道啊。”
    李伯辰道:“那好,没事了。”
    待方耋出了门,他另取出一张纸,记下了“鹬蚌相争”这句话。
    看来这话在这边儿是人人都晓得的。可怎么会呢?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发现,有些他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典故,他们是知道的。但另一些,譬如对秦乐说的“天道自在人心”,其实是“公道自在人心”,秦乐却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便打算往后遇着了此类事,就记下来。
    又想了想方耋刚才说的话,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其实记下哪个人多吃了行军丹这种事,算不得堂皇手段,但此时情况特殊,也是无奈为之。再譬如明明夜里出兵,他这主将却什么都不交代,也是因为一个“情况特殊”。
    常休和常秋梧或许很乐观,但李伯辰在北原待了三年,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滚滚而来是什么概念。他说也许两三个月魔军就打来了,也并非危言耸听。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得有一支强兵、精兵,他没什么时间“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唯有以直接粗暴的手段筛选出自己需要的人。
    今夜出兵的时候,他想瞧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十八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惧无畏,真正的令行禁止。
    他起身去东厢看了看兵甲。朱厚原本该也想走“强军精兵”之道,因而将屯子里许多的铁器都收缴了,最终都穿在兵卒的身上。但走掉的人大多带了兵甲走,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东厢被堆满了一半,李伯辰瞧了瞧,也就只有几十领甲、十来柄长枪、短刀罢了。
    他锁了门,打算去找隋不休。但还没走到正门,便听着叩门声。开门一看,隋不休竟自己跑上门了。李伯辰道:“隋兄,我正要去找你。”
    隋不休背手走进来,笑道:“我听说你在裁兵——李兄真是好气魄,本来就五十来个,现在只剩十几个了吧?”
    李伯辰将他让进屋,道:“人多也无用,我们这里情况特殊。”
    隋不休点头道:“也是。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先得叫他们见见血。李兄,你晚上要出兵?是不是要问我阵法?”
    李伯辰道:“正是。到时候希望隋兄在场,帮我放人出去。”
    隋不休道:“好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带兵打仗,正好瞧瞧你的风采。”
    他答应得痛快,李伯辰便谢了两声,一时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隋不休笑了笑:“叫我的两个羽卫回去报信了。要带上我,怕是走得慢。再说这里还有个阵要我维持着。”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伯辰刚要开口再道谢,却忽然想到,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么简单。
    隋不休是留下来做人质了吧?
    怪不得外公并不很担心隋无咎。隋无咎的子嗣,从前基本都在王都做质,眼下他身边只有这个儿子了。隋无咎真想争霸天下,这儿子可不能折了。只不过隋不休这命也太苦了。
    李伯辰忍不住道:“也难为你。”
    隋不休愣了愣,低叹口气:“都习惯了。”
    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早就有,但一直不晓得该不该付诸行动,此时却在心中跳得厉害,几次冲到嘴边。
    这时隋不休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那些兄弟姊妹都和我一样。我算是好的,渐得了隋王信任,被委以重任。另几个兄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李伯辰愣了愣:“不在了?是说……”
    “老死的。”隋不休道,“我大兄要是在世,该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自小就不叫他修行,又郁郁寡欢,自然就老死了。唉,李兄,往后你真成了一方霸主,就晓得什么叫无情了。”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有些恻然。隋不休说这些是另有所图?还是真心的?李伯辰倒倾向于后者。他先被父亲送去王都做质,又留在这儿做质。只要是个人、还有感情,必定不会欢喜的。
    自己与他也算是较为亲近吧?所以才会说了这些。两人之间毕竟有过命的交情,至于之后发生的那些,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李伯辰终于开口道:“隋兄,向你打听一个人。”
    隋不休道:“请讲。”
    李伯辰略一犹豫:“隋曼殊。你的小妹。”
    隋不休愣了愣:“昌隆公主?李兄怎么要打听她的?”
    “她是我妻子。”
    隋不休怔了好一会儿,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是翩翩贵公子的做派,李伯辰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可如今倒觉得有点好笑。
    又过一会儿,隋不休才缓了口气,盯着李伯辰细细地看,道:“李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多问一句——你最近可是要晋入龙虎境了?”
    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李伯辰道:“是。”
    隋不休又想了想,道:“这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李兄最近会不会看到幻象,或者幻听?运行灵力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受阻?”
    李伯辰叹了口气:“隋兄,我不是走火入魔。”
    再略一思量,道:“昌隆公主的乳名叫小蛮,母亲叫鱼珏,是不是?你来这儿之后该听说过,我娘子前些日子走了。就是她。这事牵扯到高辛,但我和她……该是有真情在的。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隋不休皱起眉打量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面色一凛,道:“真的?”
    又道:“难道是高天子他想要——”
    他也想到了吧。李伯辰便点了点头。
    隋不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真是……真是……唉。”
    “李兄,我现在明白了。之前知道你要做武威候,我还想你这人不像是那种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她吧?”
    “但是我那小妹怎么会……不,也合情理。”隋不休神色古怪地又看了看李伯辰,道,“她起初也在隋王那里做质的,我和感情还算好。但她性子太柔弱了……隋王不喜欢,把她送给了高辛,高辛倒是喜欢她。”
    “好吧。她或许是不得不听高辛的令,遇着了你,却又爱上了你?天哪,她的命比我还苦——李兄,我倒不是说你不好。”
    李伯辰叹道:“我晓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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