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正午的阳光也显得晦暗,浓密的铅灰色尘埃云遮蔽苍穹,令灼目的太阳都可以被人直视。
    荒芜苍凉的大地上,是大片大片金属残骸堆叠而成的矮小丘陵,有些黑灰色的丘陵中还会亮起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里面的机械结构并没有完全朽坏。
    由金属垃圾和岩石搭建起的房屋在这些金属丘陵间构成一座座村镇,密密麻麻的破烂房屋由废弃的金属板,粗略打磨的条岩,无机质垃圾渣堆砌,一条黑褐色的河流在诸多丘陵间蜿蜒盘旋,村镇大多都建立在这条废水河旁。
    倘若从天上看的话,以这条黑褐色的线为起始点,一道道如同蛛网般的城镇结构在其周边扩散,就像是一根树枝上结出的漆黑果实。
    河流旁,荒败的废墟中有人影正在穿梭,他们身披简陋而脏乱的布匹,从这废墟中搜寻还可以使用的零件,有时能听见欣喜若狂的欢呼,有时又能看见几个声音狼狈地从崩塌的残骸之丘中逃出,而后便是一次剧烈的爆炸,令黑红色的浓烟直入天上,带起刺鼻骇人的恶臭。
    这些烟尘将会化作刺鼻的酸蚀灰雨,侵袭这片大地,将一切尸骸和残墟都带走,然后汇入河水之中。
    河水的上游是上城,那里的河水是半透明的浅灰色,无论是辐射还是重金属肥料都不高,但经过上城的使用和再处理,剩下来的废水就是这样的黑褐色。
    可即便如此,那起码也是水,阿修罗众可以饮用这冥河之水,所有上城之外的荒野众都依赖这河而生,仰赖废墟丘陵而存。
    悉多罗(sutra)就诞生在这黑河与墟丘之间,
    悉多罗今年十四岁,对于墟丘之民而言,十四岁已经算是成熟,是可以被收割的庄稼。每年年初,在村镇中心接受镇长用人工思维灌顶仪进行知识刻录时,她都能看见黑河周边几十个村镇中,那些被遴选过的十四岁孩子,被上城的执行卫队带走的场景。
    而作为契约的一部分,上城将会给予村镇全新的遗传因子和各种精密的高等加工零部件,那可以用来制造种种珍贵的机械,譬如娑婆诃净水器,人造子宫维护器,红莲级主引擎炉心等等。
    那些全新的遗传因子,或许可以在人造子宫出孕育出几个有着优越天赋的新生儿,那是没有被墟丘辐射影响过的优等遗传因子,里面说不定可以出现一位导士,那样的话,墟丘中或许可能崛起一个全新的卫城,假以时日,成为上城也未必不可能。
    当然,那样的几率太过渺小,至少这么多年来,墟丘中从未出现过哪怕半个导士。
    这里,是浑天之界,第五纪元,被护法佛军庇护的阿素落岛群,一座无名小岛上,最微不足道一片旷野。
    无穷无尽的浑天天穹中,诸多岛屿浮陆间,有着不同的时间流‘光阴弱水’与近乎于晶壁的‘三昧神风’阻隔,弱水与神风混合,形成的‘云雾’,乃是护法神,阿罗汉一不小心都会迷失的‘摩诃业障’。
    诸岛实际上就是诸界,只是同存于浑天。
    护法佛军,是贯穿了整个浑天,无数岛群的绝对实力者集团。
    而与护法佛军敌对的,便是那不知为何而起,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其欲为何的‘无方邪魔’。
    阿素落岛群直径一百六十五亿光年,有大岛八千,中岛九万万,如悉多罗如今居住这般的墟丘小岛不计其数,但其中能供给诸部众居住的岛屿极少,更不用说因为邪魔侵袭,阿素落岛群已有四分之一沦陷。
    墟丘岛是护法佛军与邪魔交战的余波形成,是因近百艘因陀罗级主力护法舰被邪魔摧毁,其残骸与其他岛屿残骸混合,凝聚成的全新岛屿。
    生活在其之上的阿修罗众,是特化了恶劣环境下生存的半合成人,他们无法由正常两性结合生育,只能由人造子宫接受遗传信息重组,在培养仓中进行改造后诞生。
    十四岁时,大脑发育成熟的阿修罗众会在脊椎背部生成一颗基因种子,那就是他们的遗传信息,遗传信息优秀的会被上城护卫队带走,进行特化培养。
    而太过劣质的,也同样会被带走,在销毁基因种子后,进入畜生道进行劳动力特化改装,亦或是直接被投入饿鬼道资源回收中心进行生物质和废金属回收。
    只有最为普通,没有优化也没有劣化的稳定种,才会被留在墟丘,经受墟丘中,诸多因陀罗主力护法舰引擎残留的高灵辐射,等待未来可能出现的变异。
    墟丘岛,以及周边所有因为护法佛军与邪魔大战而形成的新生岛上,所有的生物,那诸多上城,以及无法尽数的卫城,村镇,部落,以及其中生存的所有阿修罗众,起源都是那些在晦暗天穹之上战斗的护法舰队,投落在大地之上的种子,是祂们刻意安排在此地,自由扩散,用于补充新兵与消耗品的生物体群落。
    就像是朝着朽木上投掷孢子,等待它长出诸多真菌,然后采摘可以使用的各种菇类那样。
    时不时,还有全新废弃的护法舰被遗弃在这座岛上,那便是真菌们最为渴求的‘鲸落’,一艘战舰的废弃,足以令这座岛孕育出好几座上城,数之不尽的村镇和阿修罗众,遍布大地的真菌蘑菇。
    悉多罗就是那样的真菌。
    她就是那颗还很稚嫩的菇。
    她就是因为‘优秀’,所以即将被带走的那些年轻人之一。
    悉多罗的智慧远比那些同龄人要高,她从人造子宫中诞生时就已经可以睁开眼睛,观察周边的世界,她在二岁时就可以观察一个个丘陵的不同,并从中挑选出最安全的那些,去其中捡拾一些可以食用的合金补充养分。
    阿修罗众的细胞可以分泌高强度的合金,他们铜头铁额,可吞金食铁,根据每个阿修罗众的需求不同,他们会让自己生长出反关节的肢体,数只手臂,亦或是多只眼睛和长角。
    但那些并没有任何意义,在悉多罗眼中,无论将自己改装成什么模样,居住在墟丘的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
    还有十五天,自己也将死去。
    作为优质基因提供者,悉多罗知晓自己不会被送入畜生道和饿鬼道,更不用说被制成活体咒怨塔,进入地狱道为上城供能,她的未来有极大可能是进入人间道,成为上城公民的一部分。
    但那又如何?在上城中死去,和在墟丘中死去又有何不同?
    阿修罗众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老师,没有传承,也没有后裔,他们从人造子宫中走出,由人工灌顶仪赋予知识和智慧,他们从小就要依靠自己在废墟中求存,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徒弟和任何精神的传承者。
    他们无根而生,自然也无后继的种,活的更长更好,无非就是在这片漆黑的大地上多蹉跎几十年。
    悉多罗看穿了这一切。
    墟丘中诞生的所有生命,都会被上城打上烙印,强壮的可以成为劳力,聪慧的可以成为当个书记,美丽的可以成为花瓶,而没有这些的,只能成为基石。
    可是,只要不成导士,成为‘天上人’,成为护法佛军的一员,地上的众生都不过是菌落,无非就是大一点的,聪明一点的,五颜六色的菌落。
    就像是那些战舰残骸装甲上滋生的噬铁菌簇那样,或是一不小心被人踩灭,亦或是被人当成佐料,捡起来吃掉。
    但看穿了又有什么用?
    她只能呆在这里,等待着自己腐烂,亦或是前往上城腐******死更加无趣的腐烂。
    马上,她就要前往镇长所在,接受被上城护卫队带走前的最后一次灌顶,有关于导士修行法的知识。
    说不定,她就能从中领悟出修行出超凡之力的方法,至此打破这囚笼,超越阿修罗众悲哀的轮回,成为护法佛军的一员,就像是传说中,那位缔造了墟丘上城那位‘上师’那样,留下属于自己的传说和城市。
    让自己,可以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
    当然,这是和做梦一般的奢求。
    过于聪慧的悉多罗,曾经和几位一同在墟丘中探索的伙伴,前往过黑河村落群的尽头,她见到过上城势力笼罩范围之外的世界,见到过其他上城。
    她敏锐地察觉到,墟丘上城周边的诸多战舰残骸已经被搜刮的差不多了,墟丘上城太过古老,它发掘的战舰遗迹群已经没有多少遗留的高能零件以及可利用的资源。
    而与之相对的,红河上城因为可以从一艘七百年前新近陨落的星舰中,泄露出的生物质长河中提取足够多的原材料,培育出更多的阿修罗众,而与之相对的,他们的矿物资源并不多,他们必须要扩张,不然的话,就会因为爆炸的人口而自我消亡。
    上城和上城之间是会有争斗的,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有潜力的,护法佛军没有精力去在乎这些小事,祂们的敌人是天上的邪魔,地上众生的杀戮,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祂们庇护这些岛屿就已经是极限,自然不会去管这些私下的争斗。
    更何况,这样的争斗可以促进基因种子的进化升华——阿修罗众的基因中有着数之不尽的知识和经验,只有战斗才能让那些古老的知识被唤醒。
    墟丘上城已经繁荣了很长时间,它的缔造者是一位真正成为天上人的导士,占据了昔日战舰残骸最多的墟丘地带,是最古老的上城,没有之一。
    但导士是天人,祂们登天后就不会再回到大地,久远的时光过去,墟丘上城已经开始衰弱,随着墟丘中的资源逐渐耗尽,上城已经开始收缩势力范围,其他上城自然毫不留情地迫近,拿走了那些原本属于墟丘的庇护范围,将人口,资源和土地全部吞入腹中。
    而现在,随着红河上城的崛起,已经虚弱的墟丘就成为被挑战的那一方,即便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墟丘上城仍然掌握着高端武力,但却并不高影响红河上城的部队已经开始经常地在边境线上挑衅,劫掠,掳走一些人口。
    迫近旧年年末,新年年初,悉多罗悄悄地询问自己的那些同伴消息,结果很不妙。
    红河上城最近攻破了陀玛上城,他们趁着一场大酸风暴发动进攻,直接夺走了陀玛上城四分之三的土地,并在酸风暴结束后用人海攻破了上城的导力护盾。
    夺走一个上城所有资源的红河上城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他们正在厉兵秣马,准备继续朝着周边进攻。
    而凭借散乱的流民传递的信息,以及那已经被染成铁褐色的酸雨云,悉多罗基本可以确认,陀玛上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物人口都被销毁,所有没有逃走的人都已经死掉。
    红河上城自己的人口就已经足够爆炸,他们得到资源后不可能还接受那些人口,他们扫灭了那个区域所有的抵抗势力,将一切和陀玛上城有关的事物全部都抹消。
    建筑被推平,城市被焚烧,人口被回收,机器被搬走,随之而来的,便是红河的殖民者,他们在陀玛上城腐烂的尸骸上重新开始建设全新的村镇城池。
    悉多罗看见,如同蝗虫一般,穿戴简陋破损铠甲,手持枪械亦或是冷兵器的红河卫队,将一座座已经存在数百年的村镇化作平整的土地,建立起坚固的堡垒,与墟丘上城的要塞对峙。
    双方在边境经常有交火,每一次都会抛下数百具尸体,甚至有几次双方还呼叫的炮火支援,如同流星一般,高超音速的超重穿甲弹轻易地将双方各自的地下阵地轰的稀巴烂,甚至造成了好几场令墟丘震荡的地震。
    而就在那坑坑洼洼的废墟之上,马上又有新的要塞和堡垒建起,又是一批全新的人与士兵抵达,开始新一轮的对峙。
    而最令悉多罗无言的,乃是那些被消耗掉的士兵身份。
    他们正是比悉多罗大上几岁,过去几年间,被墟丘上城召集入城的那些‘优等’基因持有者。
    悉多罗知道,所有人早就已经死了,自己也已经死了。
    她睡不着,也不想睡,无论是劣质,中等,还是优等,对于上城而言都是消耗品。没有战胜红河的入侵者,墟丘会被血洗,战胜了红河的入侵者,他们也是城市的消耗品。
    谁都是消耗品——甚至就连胜利者红河也是如此,他们只有在战斗中消耗掉过剩的人口资源,才能从癫狂的混乱恢复成稳定的秩序。
    悉多罗辗转反侧,她想要叫上几个同伴逃走,无论是墟丘,红河,还是这个世界都让她感到窒息,她想要逃去自由的世界。
    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这个世界哪里不是墟丘?
    红河与墟丘交战,不过是这个世界所有上城之间最为无趣的日常,最为常见的轮回,是自整个岛屿生成后,重复发生过成千上万次的征战,这还只是一个个上城间的厮杀,别的不说,墟丘上城之下的那些村镇,也都经常会为了优质的遗传基因,还未被发掘过的金属丘陵而厮杀战斗,夺取所有权。
    上城对此持有鼓励态度,只有血才能浇灌出真实的能力,以及从血中迸发的潜能。
    同理,上城之间的厮杀,更上的存在,恐怕也是持有这样的想法吧。
    只有导士。
    只有成为导士,才能超脱这一切的轮回,成为天上人,不用理会这凡间,无尽悲苦的尘世。
    所以,即便是冒什么风险,她都要成为修士。
    一夜无眠,悉多罗找到了镇长,现在距离年初灌顶还有一段时间,一般不会有人去见这位上城直接委任的管理人员。
    但悉多罗却经常去,镇长喜欢年轻女孩的肉体,虽然阿修罗众没有自然生育能力,但依然有五炽六欲,他经常邀请年轻的女孩来到自己的居所,而那些女孩可以得到安全的无辐射水,足够的食物和安全。
    悉多罗也是其中一员。
    镇长并不意外这点,悉多罗很聪明,他很清楚对方会成为上城公民的一员,但正因为聪明才不会拒绝他的交易,他甚至有渠道,可以让基因种子中等,亦或是低劣的女孩通过成为上城公民,以及一些大人物奴仆的办法,让自己可以成为上城的一员,躲过被销毁的命运。
    这次悉多罗要做什么,镇长亦有猜测,他估计对方是想要知晓如何更进一步的方法,寻觅成为‘导士’的可能。
    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并不妨碍他和悉多罗交易,反正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一夜温存时,悉多罗杀死了镇长,她换上了镇长的双眼,夺取了对方的记忆芯片,然后启动人工思维灌顶仪。
    镇长做梦也想不到悉多罗居然如此大胆,杀死上城委任的管理者会被上城追杀至死,送入饿鬼道被纳米机器人分解,据说在纳米机器人将额叶和新皮层吞噬殆尽前,被分解的人可以体会到人世间最极致的痛苦。
    但悉多罗已经觉悟,她知道,红河上城马上就要攻打而来,她也知道,只要不成导士,活着也和死了无异。
    既然如此,她就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竭尽全力地成为导士。
    人工思维灌顶仪不可能全功率给一个人使用,灌输知识,不仅仅是能源不够,每个人的承受力也不同。阿修罗众是护法佛军的战争兵器,他们的基因中就有大量战斗知识和修行传承,但是不成为导士就无法将那些传承唤醒。
    人工思维灌顶仪倘若一不小心,在人成为导士前,唤醒了那些基因记忆,会直接导致使用者血肉崩溃,那并非是死亡,而是化作一团畸变的血肉,不断增生,枯萎,活着感受这一切的痛苦。
    可悉多罗不在乎。不成为导士,她宁肯死。
    在镇长裸露且老朽的尸体前,悉多罗启动了最大功率的人工思维灌顶仪。
    那是痛苦,绝对的茫然,灌顶仪本质上,是将一团纯粹的记忆强制输入进大脑之中,强烈的电流和生物能将会改变大脑的神经网络结构,快速催生出相应的髓鞘,以达成灌顶掌握相关知识的步骤。
    灌顶本身,其实就相当于一次物理洗脑,最大功率的灌顶甚至会改变人脑结构,倘若灌顶仪中的知识有着自我意志和算法特征,甚至是一个人的所有情感记忆和思维模式,那么每一次灌顶,其实就相当用一个人的身体,制造出另一个人的思维复制体。
    这是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人虽然还是自己,却已经不是自己,‘我’的概念被抹杀,彻底不复存在。
    而悉多罗超越了这些。
    在最为极致的痛苦,大脑被改造的混乱中,悉多罗的决心超越了她肉体的束缚。她感觉到自己独立于肉身的痛苦之外,那正在被灌顶仪洗脑的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心率超过210的肉体,并非是她真正的自我所在。
    那些痛苦,混乱,正在逐渐死亡的神经系统,还有逐渐被高温破坏的蛋白质与义体,都不是真正的她,只是她昔日的躯壳,昔日的住所。
    她是悉多罗,而不是那一具无聊的血肉之躯。
    然后,就在这觉悟的瞬间。
    她得到了。
    真正蕴含在阿修罗众肉体中的传承,那铭刻在血肉的最深处,只有肉体濒临崩溃,灵魂还能保持清醒的存在才能看见的修行法。
    【——阿修罗否天破光法——】
    一个晚上过后,少女残破不堪的躯体缓缓坐起,她取下已经过载的灌顶仪,抬起手,凝视着正释放着肉香味,通红不堪,已经半熟开始膨胀的手掌。
    光芒泛起,阴影涌动,半熟的手掌手指宛如时光逆转,重新化作白皙纤细的模样。
    悉多罗成为了导士。
    自此之后,无论是村镇,上城,上城之间的征战,那些无聊的厮杀,虚无的战斗,都将与她无关。
    她可以庇护自己的朋友,成为新城的缔造者,成为天上人,成为护法佛军的一员,哪怕是最渺小,最边缘,最微不足道的一员,那也是‘天人道’。
    她不再是阿修罗众,而是天人众。
    走出镇长的住所,悉多罗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世界前所未有的活泼,一切都焕发起全新的活力。
    这并非是愿望实现后的错觉,而是成为导士后的真实,此刻的悉多罗,已经可以感知,控制,操控灵气,将灵气纳入体内,引导它们轮转,改造自己脆弱的血肉和机械之躯,逐渐转换为不灭的灵质体。
    悉多罗第一时间就打算找到自己的那些朋友,宣布自己成功的消息——她已经是天人众,很快,知晓这一消息的上城将会将其迎接入城,视作最高的统治者,而她的朋友也将会成为上城全新的高层,这是护法军的铁律,直到悉多罗彻底成长成熟,成为真正符合标准的导士时,她才会升天,成为天上人的一员。
    而那时,在这个过程中,一位导士从自己基因血脉中发掘出的知识,技术,还有以她的力量占据的地盘,都会让一座上城重新兴盛数百上千年。
    朋友们发自内心地为悉多罗感到高兴,也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幸运和喜悦。他们都是从人造子宫中爬出时就一同行动的伙伴,即便是没有血的联系,也胜过一切兄弟姐妹。
    注视着友人们的喜悦,悉多罗也是由衷地感到欣喜。
    直到有一位朋友似是梦想未来,又似是叹息地道出,等悉多罗升天后,他们应该做什么的时候,喜悦的少女才突然感觉到一阵虚无。
    从成为导士的喜悦中走出,冷静的凝视自己的成就,悉多罗察觉到一个现实。
    ——她并没有改变什么。
    她升天后,墟丘上城还是原本那个上城,红河上城还是原本那个红河,即便是她摧毁了周边所有的上城,久远时光后,自己的友人也都会死去,而墟丘也将会覆灭,这个浮岛仍然会持续不断地轮回下去。
    阿修罗众仍然会感觉到痛苦,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仍然没有自己生存的意义。
    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梦想,未来和希望,全部都没有半点改变。
    ——自己只是解脱了自己,甚至就连朋友都解脱不了。
    她虽然成了导士,但还是会死去。
    她仍然是已经死去的人。
    悉多罗不想死。
    她想要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要对这个让人一出生就失去一切,一诞生就已经是尸体的世界,挥出自己愤怒的拳。
    于是,一个月后。
    成为墟丘上城城主的悉多罗,升起了战旗。
    并非是为了资源而战斗,并非是为了应对红河上城入侵的反击,并非是为了一些过往的仇怨。
    少女升起战旗,只是为了宣战。
    对这个世界宣战。
    ——我们出生在黑暗的时代,出生在废墟之上的世界。
    ——但绝不代表,这样的世界,就是我们应当顺从的秩序。
    她如此说,宣告自己的信念。
    仅仅是顺从内心,否天之破光的澎湃,与这个自己绝对无法认同的世界说不,即便是要将这一切秩序,送入混沌的战祸。
    她相信自己的梦想,即便是死亡,也不会停止。
    她不畏惧失败,因为那就是她的选择,她发誓一定会承受所有的后果。
    汇聚了所有的信念,献给心中的否天之力,挥动着战旗的少女,开始自己征服世界的旅程。
    她打下一座又一座的上城,建设一座又一座的新城,悉多罗摧毁了那令人窒息的上下级制度,她协调资源的分配,让所有人集体劳动,以自己的力量作为秩序的保证,建立了初步的新社会。
    优等基因,中等记忆,劣等基因的区别仍然存在,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悉多罗尽可能低将人造子宫集中,放置在可控灵气辐射地,这样可以催生出更多优质基因,进而逐渐让劣等基因不复存在。
    阿修罗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越是战斗,无论是和其他上城战斗,亦或是和这些古老的制度战斗,都能提升悉多罗的力量,这令她无需潜心修行,也能越来越强。
    但是,这样的强大是有限度的——面对这一狂猛席卷整个世界的炽热风暴,其他所有上城的统治者都恐惧了。
    他们畏惧悉多罗带来的秩序,畏惧悉多罗的存在,思想和信念,于是史无前例地联手,意图要将这还未壮大,未曾升天的导士,抹杀在弱小之时。
    他们成功了。
    悉多罗的战棋被十三只上城卫队包围,即便是导士的力量远比寻常武装要强大,但她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忽视数量的地步。
    过早升起的战棋,虽然壮烈璀璨,但的确没有明亮到可以照彻所有阴霾的地步。
    但悉多罗却又不得不早早撑起旗帜,因为倘若她变得强大,就要升上天界,成为护法佛军的一员。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位导士回到祂们的故土,无论是谁都是如此,悉多罗也不会例外。
    满是鲜血的荒原,尸骸堆积成上,十三上城的卫队团团包围最中央的那个,满身血污,高举旗帜的身影。
    悉多罗环视周围的尸骸,自己的友人,自己的下属,那些相信自己梦想,追随自己抵达此地的战友都已经死去,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
    悉多罗忽然又想起了漫长时光之前,自己还不是导士时辗转难眠的那些夜晚,那个时候她总是感觉自己已经死去,身体开始腐朽,散发出臭味。
    悉多罗笑了起来,至少现在,她还璀璨的活着。她还没有死。她不臭。
    最后一次,她高举自己手中的旗帜,也是她的导器——周围的联军登时为止一震,他们恐惧那个女人手中的武器。
    归根结底,那也是一位导士,谁能想象自己真的能杀死一位导士?哪怕是对方不想同归于尽,那也能随时召唤‘天上’的光辉,前往战舰中的天人界啊。
    当然,护法佛军不会攻击任何自己庇护的岛屿,哪怕是悉多罗进入护法军,成为高层,那他们也都早就死了,更不需要害怕。
    所以,想到这里后,联军反而不畏惧。
    他们等待悉多罗升天。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悉多罗并没有选择呼唤护法军,以导士的身份升天。
    她只是狂笑着,怒斥这世界,以及缔造这世界的护法佛军。
    ——为何此世如此?为何要缔造如此苦海?为何非要让众生沉沦于此,不得解脱?
    没有回答,悉多罗也不奢求回答。
    她将自己的全灵灌注在自己的旗帜中,然后用尽全力,投向高天。
    伴随着剧烈的音爆,以及撕裂天地的轰鸣,金色的光辉一闪而过,旗帜宛如长枪,直入高天之上。
    悉多罗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天上,那厚重无比,宛如墙壁一般的阴霾裂开了。
    深邃的天空被长枪打开一个口,璀璨的星光降在这天地之间,宛如层层叠叠的通天之阶。
    联军的众人仰起头,看向天空,他们惊愕的双目中,倒映而出的并非是真正的星辰,而是亿亿万万战舰那璀璨的喷射口。
    那些各色各异,或远或近的喷射口,便是他们昔日所能看见的‘太阳’以及‘诸星’。
    ——护法佛军,仍在此地,与无尽无方天魔交战。
    而后。
    一声宏大而庄严的声音传来。
    【苦海超脱种,阿修罗道,一枚确定】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响彻天地云霄。
    有一只手,庞大,巍峨,庄严的巨手,自天上探出,探向战场中央,已经停止呼吸的悉多罗。
    祂将这颗肉身中,璀璨光明的灵魂取走,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和狂热地跪地磕首中,将其回收‘天上界’。
    ——第五纪元·大业历·四十九万五千六百二十四年——
    阿素落岛群,前线战场。
    如同浮空大陆一般庞大的护法舰宛如漫天星辰,遍布在这片空域,戒备地与那遥远时空彼端的怪物们对峙。
    整个苍穹,数以光年计的战线中,满是密密麻麻的堡垒和空中要塞,但即便如此,护法佛军中的每一位导士上师都神色凝重,没有半点安全感。
    因为,在佛军阵地的对面,有无穷的扭曲正在蔓延扩散。
    ——那是,在群岛天地之间蔓延的蠕动之物。
    它们漆黑,深邃,就如同一个个孔洞,是活着的扭曲时空,通向无尽悠远的彼端,要将现世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道域会被侵蚀,人类会被吞噬,即便是护法佛军,也只能凭借纯粹的力量将其抵消,却无法将这些漆黑的,不断蔓延的扭曲畸变时空轻松击溃。
    可以看见,在那由光阴弱水和三昧神风混合而成的摩诃业障边缘,有不可计数的,黯淡的时空扭曲痕迹正在从中涌出,无定型的蠕动畸变之物正在从早已被吞噬的毁灭岛群处,跨界入侵而来。
    太阳,星辰,乃至于比星辰还要庞大的岛屿,正在被这些无法形容的黯淡时空吞噬,那些孔洞的背后是虚无还是寂灭,是天魔的本质还是最终的扭曲,谁都无法知晓,但它们的数量就像是潮水,仅仅是稍稍汇聚如同,就足以遮蔽数以十亿计光年的区域。
    那就是无方天魔。
    无穷无尽,无欲无求,不知起源,也不知去向的天魔,纯粹的扭曲,纯粹的畸变,就连时空都不能幸免的究极魔物。
    此刻,一艘湿婆级核心护法舰中。
    【上师,墟丘岛中孕育出一颗阿修罗道的苦海超脱种,已送入弹药库】
    被称之为上师的声音古井无波,平静道:【善】
    【启动否天破光无界炮】
    指令立刻就被下达:【启动否天破光无界炮!】
    护法舰核心处,一位看上去,隐约和悉多罗有些相似,披着白色长袍的上师正在合掌冥思。
    不,不应该说悉多罗和祂相似,而是周边几乎所有浮岛中的众生都与祂相似。
    这尊上师结束冥想,祂睁开眼,摊开手,手心闪耀的,便是那一颗璀璨光明的灵魂。
    正是悉多罗的灵魂。
    【上师,否天破光界炮已准备就绪,请指定使用者】
    请求指示的声音传来,而这尊上师沉默地感应着这颗魂魄中的思绪和信念,然后缓缓开口:【这次就由我来使用】
    【什么?】听见这指示,登时请求指示者大惊失色,祂立刻劝导道:【上师,不可!你是此方舰群主持,怎可轻易涅槃!】
    【就交给我们来使用,此方防线还需上师您来镇守】
    【痴儿,不过一身一魂,有何不可舍?我与此魂无异,都是为了护佑众生】
    上师呵斥道:【周边一十二万岛屿中的六道佛民,都是用我的生物细胞衍生制造而成,他们都是我生物学上的子嗣,他们的诞生也都是因为我的指令,这也算是我因缘上的后裔,以我之全心全灵催动否天无界大神通,足以遏制此地无方天魔五千年以上,这凝结的超脱之魂,自然应当由我使用】
    【五千年,你们还不能修成我之境界?莫要陷入迷障!】
    舰内陷入了短暂地沉默,但很快,便是一声声导士们的齐声高呼:【恭送上师!】
    【恭送上师!】
    【恭送上师!】
    上师合掌,祂再次闭上眼睛,将那团璀璨光明的魂魄纳入自己的体内。
    因果交织,业力涌动。
    无穷的力量澎湃而出,祂的躯体溃散,化作纯粹的超脱之光,涌入了湿婆级核心护法舰的中枢。
    【——否天破光界展开——】
    ——光界者,无色界也,空无边,识无边,无所有,非想非非想,无有物质形色,唯心维识。
    而否天破光界的力量,就连这样的光界都能摧毁。
    那是必须要以一颗崇高于尘世,极尽纯粹的超脱之魂为引,再以一位不朽的上师涅槃,引动灭度之力,才能催动的无上大神通。
    而在最后的最后,这位上师睁开双目,凝视着远方不断畸变,朝着此方时空涌来,无穷无尽的无方天魔。
    祂轻喝:【否天破光界!破!】
    然后,魂魄解离,彻底化作纯粹的光,涅槃消散。
    【破!】
    【破!】
    【破!】
    紧随着这指示,所有导士也都齐声大喝,倾尽自己的全力,控制湿婆级核心护法舰中枢,引导这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朝着五方邪魔的方向席卷而去。
    金色的璀璨神光从战舰的主炮中喷薄而出,光华席卷了整个阿素落岛群,这光辉映照在宇宙时空上,倒映出明晃晃一片,仿佛整个岛群都是现实一座燃烧的火宅。
    神光庄严地横扫万物,那并非是真正的光,而是被支配且扭曲的时空本身,只是不可思议的能级令它自发释放无尽璀璨的光明。
    这由灵魂和无尽纯粹涅槃之光所支配的时空,就像是江河一般奔涌,它是如此的美丽,展现出了最为极致的虚无之瑰丽。
    面对这否天破光界的神力,即便是无方天魔也不由得溃散,就像是水清洗掉的灰尘那样,虽然一开始还有些顽固残留,但在愈发激烈的水柱冲刷下,最终消融与无。
    当然,无方天魔是无止境的,遥远未来,祂们还会重新归来,但那时,护法佛军还会挡住它们。
    一座浮岛上的缘起缘灭,一个少女的觉悟和解脱,以及一位上师的涅槃,最终化作了应对这灭世天魔的一炮。
    这支舰队背后的八千万座岛屿至此可以享受五千年的安泰平和。
    而在护法佛军的阵地中,仅仅是阿素落岛群的战线中,这样的光辉时不时地亮起。
    一次,两次,四次,八次……数不清楚了。
    在护法佛军与无方天魔的战斗中,这样璀璨而纯粹的光辉,总是时不时亮起,就像是天上的星光闪烁。
    ——这是悉多罗的一生。
    ——这是悉多罗的故事。
    ——这是悉多罗的悲喜。
    ——这是悉多罗的爱憎。
    ——这是悉多罗的梦想。
    ——这是悉多罗的结局。
    悉多罗只是一座小岛上,奋力反抗的无名者。
    悉多罗只是周边诸多岛屿中,并不算是稀奇的一个个体。
    那个有着自己意志,有着自己梦想,有着独一无二灵魂和记忆的少女,只是阿素落岛群中,数之不尽的‘悉多罗’之一,只是时不时亮起的一道光辉。
    但悉多罗只有一个。
    而她已经死去。
    在银色的光辉中,神木烛源苍瞢的意志降临在了这个世界,降临在了这个岛群。
    在祂降临之前,于阿素落岛群,有无数个悉多罗这样被消耗,被使用,被迫死去。
    在祂降临的瞬间,于浑天之界,有无数个悉多罗这样被消耗,被使用,被迫死去。
    在祂降临之后,于封印多元宇宙,仍然有无数个悉多罗这样消逝于虚无,祂来不及去改变,甚至来不及去看见,就像是弘始那样,总是救不到全部,总是救不到。
    源苍瞢,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女孩死去。
    就像是雨中的泪水,刚刚醒来就消逝的梦。
    祂甚至都来不及去知晓她的故事。
    只有虚无蔓延。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
    在这虚无的战记中,在这茫然的存在中,在这无尽延续的时空中。
    有烛昼,尽可能地发光。
    祂们总是立誓要改变这一切。
    然后,降临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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