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玄空山山腰。

    柳易跟着老道一同修石梯子,老道搬石块,凿石块,柳易就负责将山坡挖成阶梯状,再将石块安放稳当,柳易竟然忙不过来,石块越堆越多,身旁的中年读书人看着下巴如水线般滴着汗水的柳易,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依然在自问自答,柳易没空听他说什么。

    老道看着堆了满地的石块,扶着腰找了个阴凉处一屁股坐下,扯了四张青叶子,两两重叠,分别盖在两只眼睛上,笑道:“为师的道啊,在这石梯之间寻得了,你啊,贫道教不了,也不想教,从今儿起,你小子每天来帮忙就行。”

    柳易停下手上的活计,冷哼道:“帮忙?我觉得我成了主力军了。”

    柳易觉得栽了,老头吵架功夫可以,赢得他的“芳心”后就原形毕露,他想一路去追赶李白药三人,也赶不上啊。

    身材高大到上战场本来可以去当将军的读书人笑道:“没事,我教你。”

    柳易做在铁锹把子上,直连用道袍衣襟擦汗,问道:“先生会什么?”

    读书人哈哈大笑道:“你想学什么,锦绣文章还是纵横捭阖?”

    柳易摇头道:“先生只抖露这么点本事的话,我看不上。”

    读书人摇头苦恼道:“你小子说一个?”

    柳易抬头看九穹之上,一本正经道:“练剑。”

    读书人摆手道:“不好,我也不会,你就想凭着那把木剑就练成剑仙,小子啊,天真是好事,但木剑戳不死人,如何是好?”

    柳易起身,慢慢干活,轻声问道:“若是木剑出了剑芒呢?”

    读书人啧啧称奇,问道:“你练出了?”

    柳易摇头,用铁锹将树根挖断,随后将树根丢在一旁,拄着铁锹把子笑道:“还早 ,没影的事,但我的感觉错不了。”

    读书人笑道:“是了,跟着感觉走错不了,剑的话,老夫不擅长,其他东西了嘛,你爱听,老夫会讲,不爱听,老夫也会讲。”

    柳易愁道:“先生耍无赖呵?”

    读书人哈哈笑道:“我家先生的无赖功夫,这个天下无敌。”

    柳易抱着石板,笑问道:“是你家先生没教好,还是你这个学生学坏了?”

    读书人想替自家先生鸣不平,抛出个问题问道:“杀一人救十人,你杀不杀?”

    柳易将石头砌好,没想到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

    读书人再问道:“杀十人救百人你杀不杀?”

    柳易不说话。

    读书人见柳易不答,接着问道:“杀百人救千人你杀不杀?”

    清静见柳易干活越来越快,那一堆石板没剩下几块了,慌忙起身干活。

    柳易依然埋头干活,默不作声。

    读书人近乎咆哮着问道:“杀百万人救万万人你杀不杀?”

    柳易脱口道:“不知。”

    读书人苦笑道:“你不是不知,你也不是没想好,你是不敢说,我家先生当时就是这么说我的。”

    柳易放下活计,轻声道:“你家先生学问极高。”

    读书人柔声道:“我辈读书人看他,高山仰止。”

    柳易轻笑道:“此生若活不成一座后人仰望的高山,什么活法皆是苟活。”

    读书人笑道:“立功立德立言你想做哪个?立功则丰功伟绩成了之后急流勇退,保一世英名。立德则不是人间烟火,活成一个道德楷模。立言则是代圣人说道理,道理得说对了。”

    柳易一屁股坐在新砌的石梯子上,摇头道:“都不想。”

    读书人再次追问道:“你想位高权重,得皇家著传名谥,封妻荫子?这也算是一座高山。”

    柳易再次摇头道:“也不想。”

    读书人接着追问道:“你想驾士驭将,牧万方之民?”

    柳易反问道:“先生长这么高大,有没有想过当个将军什么的?”

    读书人认真点头,笑道:“想过啊,不过想法在前,没去做,读书去了。读了几卷诗书之后又觉得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了,不能放下书本去干粗活咯,文官一张纸,武官跑出屎,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得亲自动手,多累啊,更何况跑出屎了,公文也不能随便用来擦屁股不是?”

    柳易轻声道:“走出一步,断了无数可能走的路。”

    读书人笑道:“是这么个理。”

    ……

    ……

    靖宁二十一年八月十五,大沁九郡都在过节,清静给柳易放了一天的假,每日在山腰干活的柳易无处可去,放假了也只能在山腰看师父凿石块。

    基本都是师父一锤砸下去,柳易和徐先生跟着锤声闭眼,飞溅的石屑又小又锋利,两人都在下意识地保护眼睛。

    八月十五那天,柳易被飞屑伤左眼,失明。

    那天晚上单眼看月亮的柳易觉得没意思,用桃木剑练了两个时辰的招式,完了之后又练了杜鹤离教他的一剑三式,依然不伦不类。

    徐先生来到柳易的住处,没带月饼,而是带了一坛子酒,两个黑色海碗,两人在院外石桌上赏月饮酒。

    徐先生落座之后,开了酒的泥封,两个碗都倒了碗底,端酒笑道:“月亮啊圆,今夜你小子想起了谁的屁股?”

    柳易端酒一口喝尽,问道:“先生想起了谁的?”

    徐先生摇头,笑道:“市井中听来的俚语,话糙理不糙。”

    柳易倒酒又喝了一口,问道:“先生的先生,学问很高。”

    徐先生站起身,身材高大到进门出门都会下意思地低头弯腰,徐先生弯腰进柳易的屋子里喝水,喝完了水的他笑道:“依我家先生的诗来说,今晚有五个人在此喝酒。”

    柳易轻声道:“学问太大,学不了,也解不了。”

    徐先生笑道:“我家先生独自饮酒时有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柳易听后哈哈大笑道:“先生的先生诗写的真好。”

    徐先生点头附和,笑道:“我家先生不但诗写的好,更是天下至情至性至伟至仙之人,学生无能,只能继承他半分学问,却继承不了他那身灵气。”

    柳易轻笑道:“先生这么爱笑,过了五十岁之后,当心三道额头纹啊!”

    徐先生一愣,哈哈大笑道:“无妨,你小子多喝些酒,晚上睡的踏实,眼睛不疼。”

    夜已深,两人饮宴醉欢而散。

    第二天柳易酒还没醒,就被徐先生拉到山腰看师父砌石梯子,柳易有一次随着锤声闭眼,脑子不太灵光,慢了半拍,当天柳易伤右眼,失明。

    那天晚上,徐先生给柳易捣药包药花了大半夜,徐先生离开之后,柳易起身练一剑三式,较之昨夜,成看了点。

    这两日柳易一边怪罪自己不长眼,一边诽谤师父清静,不教他神仙道法,柳易不计较,本就是便宜师父,他又没花钱拜师,柳易老是觉得师父是故意的,教训他不长眼,忘了给师父好处。

    第三天,话痨的徐先生一路扶着柳易去山腰,这回更诡异,身边石块竟然砰地一声炸得粉碎,那声响把柳易震聋了,耳朵嗡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

    这回柳易是真不敢了,无论徐先生怎么劝他,他都不再去山腰了。

    第四天柳易躺在床铺上养病,屋外电闪雷鸣,下了场磅礴的秋雨。

    身在山腰的徐先生雨不沾身,大笑道:“佛祖也是吝啬的,给了,他没说要不要,他都不知道该要还是不要,他们就将它收回去了。”

    山上的柳易天雷轰顶,几乎被雷轰死了,外焦里嫩,清静第一次来到柳易的院子看望徒弟,看着命悬一线的柳易,清静直呼了三个“好”。

    垂死的柳易抽了抽嘴角,他自己的命可能不值钱,可他不想死,见过了世间的繁华,还认识了百里青青这样的朋友,那些杀他的人,他还没杀回去,那些救他的人,他还没报恩,不想死,也不能死了。

    第二天,清静给他修了一天的房顶,搬瓦片,做房梁,好一天的忙活。

    ……

    ……

    飒露山持道峰上的老道清辉和徒儿林砚,年复一年除了打扫那个破院子,扫除院门外的雪,烧水做饭浣衣以外,似乎无事可做。

    清辉似乎意识到很久没见过师弟了,让林砚下山去请黄翎来持道峰吃饭。

    素羊峰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道观只住了师徒两人,树影婆娑,空荡荡的,好在每日晨暮都会有一股炊烟冒起,仙山有了一股子人间烟火气。

    林砚上山请了黄翎,这回黄翎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了,让师兄弟两人先走一步,他换身衣衫就来。

    下素羊峰的林砚和韩豆儿无话可说,林砚将右手搭在韩豆儿的肩膀上,韩豆儿随后将左手搭在林砚的肩膀上。

    两人一道走着,快下完素羊峰的时候,韩豆儿朝师兄眨了眨眼,师兄弟两人松开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臂,一同向北拱手行了一礼。

    北方悬空山上的小道童坐在飞升台崖边,摇晃着双腿,心生感应,拄手起身,同样,在佛堂的王谢起身。

    小道童与卧龙小和尚一同向南行礼。

    道童行拱手礼,低眉无话可说。

    和尚结无畏印,抬头念了句不是很口熟的佛偈。

    灵寿郡的稚童觉得读书很烦哎,不顾先生的劝阻,起身出了学堂,抱拳长揖,行了个儒家古礼。

    随后先生打手板时,小小稚童,口诵《论语》,不哭不闹,温润如玉。

    ……

    ……

    一路游历的李白药三人站在大城前,仰望着大沁京城。

    书生也是个没主意的,游历草原那件事,书童说不去了,他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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