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臣的墓葬位于京畿左道的衿州县,李秘跟着那侍卫一路疾驰,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县城之中。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好些年,但为了抵御倭奴,朝鲜死伤惨重,十室九空,这五六年时间,虽然孩子们不断成长,但终究没能填补人口的空缺。

    战后重建虽然如火如荼,加上又有大明的援助,但终究还是有些缓慢。

    县城很小,与大明朝的县城自是没得比的,也没驿站之类的,光海君的侍卫亮出身份来,县令直接将县衙的后宅让了出来。

    不过李秘需要保持低调,所以并没有入住,而是住在了县城唯一的酒馆里头。

    与其说是酒馆,不如说是个老酒坊,主人家是一对老夫妇,佝偻着身子,用粗粮野菜和酸果之类的东西,酿造一些酸涩得称不上酒的醪糟。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旧过得比其他人要好很多,这一点从他们提供的饭食,就能看得出来。

    其实李秘心中也有些疑惑,无论是大明还是朝鲜,强权压迫都会存在,他们拥有酿造醪糟的技术和能力,却没有保护这些的力量,为何没人敢来欺压他们?

    难道只是因为除了他们之外,就没人懂得这项技术,县城里的富足人家担心自己连醪糟都喝不上,所以不做杀鸡取卵的事情?

    无论如何,老夫妇对李秘也谈不上热情,不过似乎与李宰初相熟,因为李秘不愿住县衙,他便把李秘带到了这里来。

    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他们之间的举动实在太默契,李秘甚至有些怀疑,这对夫妇会不会是李宰初的父母亲。

    不过李宰初还算年轻,而这对夫妇年纪太大,儿女辈小,孙儿辈又大了,该不是直系亲属的关系。

    饭是粗粝的小米饭,菜是白水煮出来的野菜,不过那些黄晶晶透亮亮的咸菜梗,却非常的下饭。

    吃完了饭,李宰初也不知与老夫妇说了些甚么,老夫妇二人联袂而来,李秘终于是有机会喝到这种醪糟了。

    海碗里的黄色酒液很是浑浊,里头飘着一些碎渣,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味道有些酸涩,有点像开封过久的葡萄酒,口感欠佳,不过喝下去之后没一会,太阳穴便有些发胀起来,倒也有些力气。

    李秘的朝鲜话不是很灵光,但基本沟通还是可以做到,便朝老头儿竖起拇指道:“很难得的味道。”

    也不知道李秘的表述有偏差,还是夸错了方向,老头儿脸色顿时有些不悦,朝李秘道:“你是个大明天国的大官,为何要来拜祭忠武公?”

    李秘不知道这老头儿为何会反感这件事,李舜臣怎么说也是朝鲜的救国功臣,大明朝的官员来拜祭,难道不是好事么?

    “拜祭难道不都是一个理由么?”李秘不解地反问道,老头儿说了些甚么,但说得太快,李秘没听明白,朝侍卫李宰初投去询问的眸光,后者却是脸色难看,与老头儿呵斥了几句,而后才朝李秘道。

    “这老头子喝了一点醪糟就胡说八道,爵爷切莫放在心上……”

    李秘也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没听清楚,你又不与我说,如何放心上?”

    李宰初脸色尴尬,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甚么,将老夫妇送了出去,自己也不敢再回到房里来。

    自打从黑牢出来之后,李秘便很少睡觉,即便是夜里,也都是用入定冥想来代替睡眠,那种半梦半醒的浅睡状态,淡然且祥和,让人感到安乐,身心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是李秘能够从黑牢活下来的最大功臣,渐渐也就变成了李秘的习惯,甚至是本能。

    许是这酒坊有些陌生,又许是老夫妇的态度,李秘终究是有些不安,尝试了几次,呼吸吐纳来引导精气神,倒也能入定,只是效果不尽如人意,李秘也就不勉强,毕竟修行是讲究缘分的,不能强求。

    于是李秘便站了起来,正要出去透透气,却听得外头传来轻微的窃窃私语声,从门缝往外看时,但见得李宰初和那对老夫妇正在争吵。

    老夫妇挎了一个布包,打着灯笼,看样子是要出门,不过东西并不多,应该不是逃难,火光照耀下,布包有一小块阴影,该是浸润了,里头可能装的是食物之类的东西。

    李宰初该是在劝,不过老夫妇也不理会,甩开李宰初,便提着灯笼,蹒跚地迈开步子,往北面的小路去了。

    这县城到了夜里就黑灯瞎火的,李宰初估摸着也担心,回头看了看李秘的房间,又看了看老夫妇,只是紧咬牙根,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李秘就躲在门后,透着门缝看着这一切,李宰初到底是走了过来,举手想敲房门,但最终还是放了下来,小声道:“爵爷……你睡下了么?”

    “爵爷?”

    李秘轻轻屏息,也不回应,李宰初嘴唇翕动,几次三番想开口,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往北面追了出去。

    李秘将桌子上的大般若长光横插后腰,便也跟了出去。

    虽然无星无月,但在黑牢里待惯了,李秘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这种程度的夜路,对李秘而言,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是来到了一处小山上,远远看去,这小山便如同一个大蟾蜍,懒洋洋地趴着,前面则是汉江的一条支流,河水哗哗,靠山面水,倒也是个风水宝地。

    山路有些崎岖,两边的灌木都快把上山的道路给遮挡了,可见平日里也没甚么人上山来。

    李宰初走了一半,想来也是觉着好奇,老夫妇腿脚不利索,按说自己应该追得上,可这一路走来,却并非发现二人身影,想来二老也是知道上山捷径的了。

    不过都已经走到一半了,李宰初也就硬着头皮,抽出长刀来,将灌木都劈开,加快了步伐。

    李秘的内家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李宰初的心思又全都放在了老夫妇身上,哪里能发现李秘一直跟在后头?

    如此走着,很快就到了山腰上,李秘也终于是见到了一些火光。

    那是一座小庙,李宰初到了门前来,很快就冲了进去,然而只是片刻,便被打飞出来,后背将腐朽的庙门都给撞烂了!

    李宰初乃是光海君的侍卫,虽然功夫不如李秘,但堪比崔尚虎,寻常武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眨眼功夫竟让人给打出来了?

    李秘屏息凝神,微微眯起眼睛一看,但见得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一般,出现在了小庙门前!

    这十几个人虽然衣衫褴褛,手脚干瘦,蓬头垢面,但双眸却闪烁着苦大仇深的烈焰!

    他们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虽然小庙拥挤,但他们的站位却井然有序,依稀能够看得出一些军伍气度来。

    人群分开,老夫妇从里头走了出来,朝李宰初道:“你是光海君的走狗,不再是将军的亲兵,你不配来这里!”

    也不知是山里安静,还是老头儿太过激愤,李秘今次倒是听了个清楚,里头还夹杂着不少骂人的话,不过大概应该是这个意思。

    李秘曾经向李宰初打听过墓葬的大概方位,估算一番,此处应该就是李舜臣的墓葬之地,这小庙估摸着就是为了纪念李舜臣,亦或者方便拜祭才修建起来的。

    其实早在上山之时,李秘心中就有些疑惑,李舜臣这样的大英雄,为何没人经常上来拜祭?

    若经常有人走动,那条山路就不会被藤蔓和灌木给遮掩起来了。

    而这群行尸一般,又有着军伍气息的落魄人,想来该是在这里为李舜臣守陵的,否则老夫妇也不会如此咒骂李宰初。

    而且从话中也可以得出不少信息来,这老夫妇该是给这群守陵人送吃的,但他们却仇视李宰初,后者应该曾经是他们的一员,只是后来成为了光海君的侍卫,才遭到了唾弃。

    李秘对杀气的感应是非常敏锐的,他能够明显感受得到,这群守陵人对李宰初是动了杀心的!

    李宰初若是不走,只怕真要死在这里!

    也难怪老夫妇会与李宰初争吵,看来适才不是李宰初劝说老夫妇,而是老夫妇警告李宰初,不让他跟着上山!

    眼下老头儿辱骂和驱赶李宰初,也是一片好意,因为老头儿也没把握劝住这群守陵人!

    李宰初是光海君的近卫,也不是甚么愚钝之人,这个节骨眼上该知道要走了,可他却偏生不走!

    庙里的守陵人没有太大的耐性,其中一人当即便扑杀而来,虽然赤手空拳,但李宰初却没有还手之力!

    李宰初想来也不想生事,所以并未抽刀,几个拳脚回合,明显是有意想让,那守陵人却不领情,见得收拾不了得,又涌上三五个人来!

    李宰初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更要命的是,其中一名守陵人竟是抽走了他的长刀!

    李宰初被一顿拳脚打倒在地,那守陵人当即劈下一刀来!

    李秘在暗中看得真切,此时也终于是看不下去,身形如鬼魅,探手进去,抓住了李宰初的后领,便将他拖到了后头来,那刀刃堪堪从李宰初双腿之间斩落!

    李秘也是为了低调行事,所以早已将绯色华服给换了下来,此时穿着一身轻盈道袍,随意梳拢头发,用一根布带扎着,看起来倒是平平无奇。

    然而李秘双眸一冷,放松了束缚,体内那股杀机便如怒海狂潮一般汹涌而出,这些人当即就遭遇天敌一般退了回去!

    老夫妇也是目瞪口呆,因为白日里的李秘和煦有礼,像个典型的大明官员,讲究礼节和风度,谁曾想到,这年轻人竟然一个眼神就能把这十几个守陵人给吓退!

    李秘轻轻拍了拍李宰初的肩头,将他拉了起来,而后扫视了一圈,朝小庙的门口走了过去。

    “外头有点凉,我要进去坐坐,想阻拦也可以,但我有话在先,这次绝不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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