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了极其清晰的指纹玻片,但指纹对比还是有些难度的,对于不熟悉的外行人而言,其实也能看看指纹是斗还是箕,但想要辨别不同之处,就有些困难了。

    不过李秘是专业学过的,经验也不少,热络起来之后,速度也是极快。

    后世指纹对比通常建立指纹库,通过计算机系统,能够很快匹配,但往前一些,技术没有那么先进之时,也都是靠肉眼来对比,若是残缺的指纹,或许不行。

    但两个完整的指纹,李秘又制作成透明玻片,直接重叠对比,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不同来了。

    李秘专注于对比指纹,莫横栾也没有闲着,让人拿着纸张,纷纷下去搜集指纹,而李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了后头几乎是一扫而过,便能够看出不同来了。

    李秘的排除速度越快,距离真凶便越近,众人也是激动不已,李秘看了看,却是不见了莫横栾,过得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天就快亮了,莫横栾才走了进来,朝李秘道。

    “这些人的指纹都搜集起来了,眼看着就要天亮,我看就到这吧,你们先回去休整一番,准备游街仪式吧。”

    众人也觉着言之有理,便纷纷起身要离开,尤其是那些个武举人,既然他们是清白的,也就浑身轻松,这个地方那是一刻都不想继续呆下去的。

    至于楼下大堂里的恩客,莫横栾竟然也放了他们离开!

    “这些人毕竟都是姑苏城里有头有脸的,夜里寻个快活消遣,也是人之常情,他们有家有业,又跑不了,便让他们先回去也无妨的。”

    李秘听得这样的解释,也是摇头苦笑,敢情自己耗费心机,辛苦了大半夜,却是这样的结果。

    待得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李秘便朝莫横栾道:“总戎,虽然这姑娘身份卑贱,但到底是一条人命,无论她是被推入火坑逼良为娼,还是心甘情愿吃这卖肉的饭,人命到底是人命……”

    莫横栾听得李秘如此说,眉头也皱了起来,脸色有些阴沉,朝李秘道:“你想说甚么?”

    李秘见得总戎不悦,非但没有惶恐,反而同样严肃地朝他说道:“总戎,若我不真心待你,我也不消多这一嘴,省得讨你厌烦,但总戎真诚以待,李秘又岂能装聋作哑,这死姑娘虽然是软玉窟的人,但到底是出了命案,已经报了官,就不可能私了,总戎却是不好包庇那龟婆吧?”

    李秘如此一说,莫横栾顿时大惊失色,李秘提取指纹,早已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强大,他本以为李秘一直埋头苦干,没想到却还是让李秘勘破了!

    “本都可不晓得你的意思……”

    李秘听了这心虚之极的推脱,也是轻轻摇了摇头,朝莫横栾道。

    “总戎,只消再给我半个时辰,就能将所有人排查完毕,凶手也就无所遁形,可这个时候,却戛然而止,非但如此,连那些恩客都放了回去,又岂能不让下官疑心?”

    “这桩案子对总戎的影响,总戎比下官要更清楚,既然总戎有信心下令放人,说明总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或者说,那个凶手已经向总戎自首了,我总没说错吧?”

    听到此处,莫横栾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承认道:“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若不是你有根有底可查,本督可真要怀疑你是神鬼附身了……”

    如此说着,莫横栾也是在一旁坐了下来,这站了大半夜,双脚也酸软,一边轻捶着膝盖,一边朝李秘道。

    “别个都觉着我这总督高高在上,手握权柄,为所欲为,但谁又知道这总督座位上都是火与刺?”

    “这地方势力也是错综复杂,若不结交,想要执行政务都难,每年赋税徭役杂捐摊派,哪一样不需要地方势力来支持?总不能动不动就发兵镇压吧?”

    “除此之外,还有三教九流,漕运河帮,沿海伪倭,便是这烟花之地,也有行会商会在照看,里里外外都需要打交道,你若真的沾染地方政务,才能体会得其中真理,这当官可不是权有多大,而是面子有多大……”

    这就是李秘对当官不感兴趣的原因了,需要考量和顾虑的东西太多,而李秘想要做的只是追求真相,但官场显然不是追寻真相的好地方。

    “所以总戎这次是想卖这个面子咯?”

    李秘问得有些生硬,莫横栾本想脱口而出说声“是”,可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朝李秘道。

    “这案子其实你已经查清,所以这个面子,应该是你来卖,往后不仅这软玉窟,便是整个姑苏城的烟花柳巷,都会给你理问大人这个面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今日的睁眼闭眼,很可能会成为未来拯救仕途的关键……”

    李秘闻言,也沉默了,莫横栾知道李秘并不热衷权势,见到李秘,仿佛就见到了当初那个刚刚踏入官场的自己,满怀理想与纯真,可最终还是要被这暗流涌动,将所有棱角都磨平,最后变成一颗圆润的鹅卵石。

    莫横栾轻轻拍了拍李秘的肩头,而后便要走出去,眼看着莫横栾就要跨出门口,李秘突然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总戎,这面子既然是我来卖,那么我便不卖!”

    莫横栾的脚步僵住了,但他的脸色并没有如何难看,仿佛对李秘的表态已经早有预料,甚至隐隐在等着这一句话一般,此时听得,反而释然,若真让他走出门去,只怕他倒是要失望了。

    “你可知这死姑娘是个甚么样的人?她是河间人士,淮帮草寇作乱,流民往东南迁徙,她跟着父母逃难,别个都是卖儿鬻女,她却是反其道而行,将老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只为了一枝银钗子!”

    “她先到了扬州,而后又到了苏州来,各大楼里混迹,早已是残花败柳,却学得一手好功夫,用鸽血鸡血装入鱼鳔之中,假装处子,抬高身价,没过一处,便要扮一回处子,别个或许有生活所迫,但此女绝不是为了钱才干这一行……”

    “老鸨妈妈眼睛毒辣,看她腰身盆骨腿间眉宇,都觉着她不是处子,她也不抵赖,却是与老鸨妈妈争执,因此结下了仇怨,她却是不愿离开,甚至勾结了大龟公,想要夺了老鸨妈妈这软玉窟!”

    莫横栾说到此处,也是拿眼来偷看李秘,不过李秘只是皱着眉头,也不知再想些甚么,莫横栾便继续说道。

    “这些个武举人到底是有分寸,若没她挑唆,哪可能放榜了就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她要借着这些武举人,来压制老鸨妈妈,老鸨妈妈又岂能坐以待毙?”

    莫横栾说到此处,事情已经非常清楚,老鸨妈妈即便不是动手的真凶,也是策划的主谋!

    莫横栾也算是坦诚,但李秘却不打算放过,他想了想,朝莫横栾道。

    “这凡事皆有因果,她到底是杀了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这姑娘要夺她的产业,她完全可以用别个手段来措置,又何必一定要杀人?”

    “死者是否想谋夺这份产业,当另案再论,但杀人这桩事,须是着落到老鸨妈妈身上,我要的是凶手落网,绳之于法!”

    李秘也不想跟莫横栾讨论后世那些“六亲不认”或者合法却不合情不合理的案例,因为这根本就无法得到理解和认同,他只是希望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能够发挥该有的作用,取得应有的价值!

    莫横栾李秘说得如此坚决,也只好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不肯卖这个面子,那么本官只能按章办事,将她捉拿回去了。”

    李秘也有些惊诧,毕竟在他的想象之中,莫横栾不该如此轻易妥协才对。

    莫横栾也果然没超出李秘的预料,接着又朝李秘道。

    “不过嘛,适才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死姑娘的案子是一回事,她到底是不是想要谋夺产业,又是另一码事,那么,本督也告诉你,你卖不卖面子,是一回事,本督卖不卖这个面子,又是另一回事。”

    “我把人抓回去,照章办事,因为这案子是你侦破的,一切都可以照着规矩来办,可本督要捞人,也是另一码事,并不针对你个人,只是就事论事,希望你不要多想。”

    自打陈和光请求李秘帮忙,前往总督府治疗莫横栾之子后,莫横栾与李秘的往来也算是融洽,后来有了皇帝的密旨,两人又相互协作,办了这个武举府试,李秘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莫横栾对李秘也是更加倚重。

    有着这些交情,李秘进出总督府也根本不需要通报,可此时,李秘却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了解过真正的莫横栾!

    或者说他自以为摸到了官场的门道,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仍旧是个愣头青,根本就无法理解莫横栾的做法!

    他分明是个总督,权力泼天大,又何必一定要卖面子给软玉窟的一个妈妈?

    李秘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再多的谜题,再艰难的悬案,李秘都有信心拨云见日,可官场上的事情,他实在看不透。

    莫横栾如此表态,便仿佛在他们中间竖起了一面无形的屏障一般,将李秘和这位总督,又划拨回各自的世界。

    这位总督与李秘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李秘早先一直没有察觉,亦或者没有发生今日之事,李秘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种不同。

    但李秘仍旧坚持道:“总戎自然可以卖这个面子,但下官也不得不坚持下去,您可以包庇,下官却也一样要将她绳之于法!”

    莫横栾反倒笑了,朝李秘道:“好,本都督就等着看你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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