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协、范文澜、沮渠等王公大臣半个时辰之后就给召入宫来。

    听得天命帝又重新将视野放到锁海防线上,张协说道:“锁海防线固如金汤,刀鱼寨、铁山寨以及诸岛城寨与水师相依而战,淮东水师虽强,焉能占到便宜?”

    近世依城而战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林缚崛起江淮之初的暨阳之战。其时奢飞熊率四千余东海寇奔袭暨阳城,暨阳其时除了百余老残刀弓兵,就只有林缚与顾悟尘率之赴援的四百护兵。

    当时,林缚、顾悟尘当然可以躲入暨阳固守待援,但无法阻止东海寇掠夺屠戮乡野,林缚毅然在暨阳北城外结阵,依城而战,利用城垣的有利支持,与敌死战数日,最终不将近十倍于己的东海寇击退,还取得歼敌逾千的战绩——此战不仅使顾悟尘在江淮的人望大增,也是林缚杰出军事才华的第一次眩眼绽放。在暨阳血战之后,林缚才得以率江东左军随程余谦北上勤王。

    这个例子,也从侧面证明,要将卒敢勇,依城而战是有效的以弱抗强的战术。

    锁海防线的理论基础就在于此:相比较淮东水师,登州水师自然弱得很,但只要有诸岛城寨可以依仗,依岛而战,守住渤海不是问题。

    在其他防线上,都新附军守外围防线,北燕本族精锐集于内线,但在锁海防线上,叶济尔虽用苏庭瞻等降附汉将为水师将领,但守岛塞的皆是忠于北燕王族的本族子弟及精锐武卒,就是要他们能做到与岛塞同存亡。

    谁都知道渤海口是北燕的软肋,正因为是软肋,才投入那么资源建设锁海防线,张协等人实在很难想象,淮东军还会一头去撞锁海防线。

    “不,”叶济尔卓然而立,坚持起自己的判断,拿在晨光下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掌,压在挂图标识锁海防线的地方,说道,“锁海防线看上去坚若磐石,但只要打穿锁海防线,淮东兵锋就能直接横跨渤海、威胁大燕腹心。我们给淮东的疑兵之计迷惑住,误以为其用兵重心在汴、泗一线,但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东海狐有北伐之心,同时亦有篡位之意。那他从徐州往北打,动作就太慢,他必然要考虑在他打山东打到一半、永兴帝突然病逝怎么办……”

    叶济尔如此的坚定,要将众人的视线重新拉回到锁海防线上,也由不得众人不静下心思考。

    范文澜蹙紧着眉头,沉吟道:“恰如皇上所说,淮东军主力从徐州沿汴、泗两水北进,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要逐地逐城的攻掠、争夺,步伐不会快。在这个过程中,永兴帝一旦驾崩,林缚是将大军留在战场上、他赶着返回江宁先行篡位称帝呢;还是说先撤兵退回徐州,赶回江宁篡位;还是说战事不停,暂时隔置篡位称帝之事,似乎都不大妥当……”

    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老臣,也都锁眉静思。

    他们都是能征善战的宿将,知道大军一经发起,不是想停就能停的——林缚当然不会蠢到北伐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下来,那样的话,他们在燕京城里做梦都会笑醒。要是北伐开始不能经易停下来,从徐州出兵,沿汴、泗北进,整个战事的步伐不会快,很可能要持续一二年时间……

    永兴帝病入膏肓,是经过多方面消息确实的,不会是假象;以往,燕京判断林缚在北伐与篡位称帝之间只能择其一,便基源于此。

    换一个角度去考虑,倘若林缚有心兼顾北伐与篡位称帝二事,那强破锁海防线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淮东军走海路,强攻锁海防线,最大优势就是进退自如——

    一旦永兴帝不意驾崩,而靖海水师没能打穿锁海防线,不用担心登州水师能追击后路,大不了退回海州去,林缚先赶去江宁篡位称帝,也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

    倘若在靖海水师打穿锁海防线时,永兴帝驾崩,林缚依旧可以依靠强大的水军守住隍城岛、庙山岛等渤海口据点,先回江宁篡位称帝,待称帝后再从渤海口继续进击津海等燕蓟腹心。

    倘若在靖海水师打穿锁海防线,淮东马步军精锐从津海等地登陆,刺入燕蓟腹地之时,永兴帝驾崩——这时候收复燕京在望,林缚声望必然上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不急着赶回去称帝,即使拖着永兴帝秘不发丧,别人在这时候也不敢跟他玩什么花样了!

    从这个角度去看,淮东军确实有在战略上强攻锁海防线的可能。

    当然,虽然有这样的判断,但整个战略上的调整不是容易的事情;更关键的,众人心里最大的疑问:淮东军要强攻锁海防线,该怎么打?在现在的战术条件之下,锁海防线说是固若金汤倒也不为过,淮东军怎么会想到强攻锁海防线。

    范文澜疑觉的问道:“会不会是登州那边有人给淮东渗了沙子?”

    叶济尔看向张协、蒙业、乌孤等老臣,不能强攻,就从内部腐蚀,淮东玩这样的故计也是一次两次了。

    晋安战事,淮东先诱降宋家为内应,一举将奢家驱逐出闽东;袁州战事,淮东又先秘密诱降周知正为内应——荆襄会战、惨受大挫,最大的变数说白就是王相早就降附淮东,而罗献成、奢文庄等一干老谋深算之人都没能事先察觉。

    淮东在锁海防线重施故计倒不是没有可能。

    荆襄会战之后,许多投附汉臣都人心不稳,对北燕之忠诚,实在不足以坚信。

    只是这时候对锁海防线及登州的降附汉臣进行彻底的审查,必然会叫军心浮动,不等查出内奸,自己就会先乱了阵脚。

    “西寺监就在登州,只要知会佟化成、那赫雄祁二人知悉此事即可;燕京这边再别派一名持重老臣,暗中进行清查之事,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若锁海防线上的将领没有问题,使臣去登州也可以代表皇上检查锁海防线有无别的漏洞……”张协说道。

    “范文澜,你就等我朕走这一趟。”叶济尔说道,以他的身子,实不宜这时候离京,再说他离京去登州,动静太大,反而会惊动军心,起不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范文澜刚应过旨,这时候有侍臣进来禀报:“将作大匠吴曼成求见……”

    看着侍臣皱眉一副为难的样子,叶济尔心细的问道:“怎么了?”

    “吴大人看上去像给烧焦似的捧了一根大竹竿子来过来,文渊阁的侍卫要拦下来,吴大人破口大骂,说是皇上要见的宝贝,不给文渊阁侍卫碰一下。”

    不管文武将臣入宫都要解甲刃,吴曼成捧一根大竹竿,自然要给侍卫拦下来。

    “喷焰戏是做出实物来了?”范文澜疑惑的问了一声。

    此时据佟化成奏禀伏火弩、着由吴曼成试制喷焰戏已经过去三个月的时间。

    叶济尔吩咐侍臣:“让吴曼成将东西带进来。”

    侍臣又为难的说道:“吴大人要皇上去左苑,就那里地方空旷一些。”

    那赫乌孤沉着声音喝斥道:“这个吴曼成,还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皇上是他能差遣的?”

    叶济尔倒是不恼,说道:“吴曼成既然做出实物,我们便去左苑看一看,要是不如意,再训骂他不迟……”便叫侍臣领吴曼成去左苑,他与张协、范文澜、蒙业、乌孤等老臣也赶去左苑跟吴曼成汇合。

    御花园分左右两苑,本是一体。叶济尔虽说这些年来身体不行,但武风还在,遂将御花园分隔出一块来,整出一片可在宫里演武的校场,称为左苑。

    叶济尔赶到左苑稍晚一些,吴曼成已经在那里等候。

    吴曼成须发眉毛烧去不烧,但刚经火事而归,看着叶济尔过来,忙与将作大匠司的工官们跪下请安。他们脚下放着几根竹竿子,粗细不一,形制与吴曼成前段时间进献的喷焰戏古图相差无几,只是外围密茬茬的都箍了好几层铜箍。

    叶济尔在锦棚下坐下来,对吴曼成说道:“佟化成前段时间也有密折传来,称淮东伏火弩身如巨管,这么看来也的确是仿喷焰戏而造新械。不过,具体怎么操作还不能尽知,你且试给朕看……”

    “动静颇大,还要皇上有个心理准备。”吴曼成说道。

    叶济尔一笑,不要看他这时病殃殃,但他早年也是弓刀娴熟,战场上血里来血里去,什么场面、什么动静没有经历过?叶济尔挥手要吴曼成废话少说,赶紧演试,他还要召集诸大臣细议锁海防线之事。

    吴曼成怕有意外,叫侍卫护在天命帝的身前,天命帝则不耐烦的要侍卫让开些,莫挡着他看吴曼成演试喷焰戏。

    指挥工官拿起婴儿手臂粗细的一竿喷焰管,将一大包碾成粉末的伏火丹从口子填进去,用药捻子从口子处连出来,使喷焰指向外侧,用火石点燃药捻子——叶济尔看着药捻子上的火星就跟蛇似的眨眼间钻进管口里去,就在众人琢磨着管口应该会有五色烟喷出来,“嗤”的一声燃爆,管口猛然的喷出火光及白色的烟雾,白烟消散后,只见喷焰口外的草木吹得枝断叶落,一片狼籍……

    众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皆给吓了一跳。

    叶济尔按捺住内心的震惊,按着披锦绸的长案,问吴曼成:“此物能否伤人?”

    “请皇上在二十步外竖一个大靶子再试之。”吴曼成说道。

    叶济尔使侍卫悉数照办,左苑本是演武所用,弓靶皆全——吴曼成又使工造换另一根喷焰管,填药及药捻后,又填进去一把石丸,对着二十步外约有一人高的皮偶靶子点燃射去。

    待侍卫将给石丸打得面目全非的皮偶靶子拿到近前来,叶济尔及诸王公大臣的脸色皆变了。范文澜愣怔了半天,从震惊中回复过来,说道:“这哪里是喷焰戏,明明是一具喷焰弩啊!淮东称之为伏火弩,确是恰当,一弩发十数矢,虽说才能射杀二三十步,但冷不丁挨到近处,发起威来,谁说威力会比臂张弩要少?”

    吴曼成自然不会简单的照着古书所载,仿制喷焰戏。既然淮东军传有伏火弩,吴曼成自然也是照着杀伤性弩器的方向去研究伏火丹与喷焰戏,花三个月时间,遂造出这几柄杀伤力不弱于一般猎弩的“喷焰弩”来。

    看过演试,叶济尔及诸王公大臣都能明白,淮东军所造伏火焰,即使与此有所区别,也应该是更精良,威力更强大。

    吴曼成在三个月内摸索着造出来的喷焰弩,能在二十步内射杀皮甲之卒,而淮东军秘密造伏火弩至少有三年时间,威力会强到什么程度?

    五十步射杀甲卒,百步射杀甲卒,亦或达到蹶张弩二百步射杀甲卒的程度?

    虽说叶济尔等人都尽可能的发挥想象,只是囿于思维的惯性,他们还只是将伏火弩与传统的臂张弩、蹶张弩归为一类进行比较。

    叶济尔要吴曼成拿一支演试过的喷焰弩到近前来,见管口有烧灼的焦黑,有着浓烈的硫磺及烧灼味。虽说竹管外面密茬茬的箍着铜圈,使喷焰弩没有整体的裂开,但内层的竹管经不住这么猛烈的爆炸,已经破裂开,显然这支喷焰弩用过一次,就告作废……

    “是不是用铜铁铸膛管,能反复使用;若是填药更多,威力亦更大?”叶济尔也是博闻广识之人,一下子就问到关键点。

    吴曼成点点头,说道:“照理是如此,只是将作司一时间抽不出人手来……”

    那赫乌孤说道:“那赶紧从各处抽调人手,造五六千支出来;我看这个要比臂张弩好使。特别是守城时,敌军爬上城头,一弩照脸喷过去,百发百中……”那赫乌孤也是老将,他看到喷焰弩射程,但喷射就是一片,这个用于守城垒,有着比普通弓弩要强得多的优势。

    吴曼成苦笑了一下,说道:“乌孤公爷,拿竹子管箍几道铜圈子容易,要铸铜管、铁管,却不是易事——再一个伏火丹要用到药硝。硝能入药,药铺子有售,但整个燕京的药硝都拢起来,也就四五百斤左右,这三个月都给我们用掉了。要是照着老方子采硝,燕京这么大的一座城,一年也就能采一两千斤而已,配药二千斤就顶天了……”

    范文澜看到刚才工造射弩,一弩装药足有两三两,一年就能配两千斤伏火丹药,五千支喷焰弩每年只能发射两回,有什么意义?

    相比较之下,将作司每年制造传统弓弩所用的箭簇多达四五百万枚;喷焰弩再厉害,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传统弓弩在战场上的地位。

    再者,铸铜铁膛管填药射击,是能反复使用,但说起来容易,造起来却未必容易。就算从战场上缴获到实样又能如何?

    淮东所造的铁骨船,整个的都拆开来摆在铁山船场里,结构看上去一点都不复杂,但将作司及铁场反复拿铁料溶铸,就是造不出合格的船用铁骨来。

    范文澜谏道:“臣愚见,与其此时赶造喷焰弩,不如使诸军将卒通晓喷焰弩的特性、对之有所防备更为紧要。喷焰弩有其所长,有其所短,只要应对有术、应对有方,倒不虑淮东军能依之如何。”

    叶济尔想想也对,吩咐吴曼成:“将作司赶紧多造一些喷焰弩出来,使工官到各军演射,务必使诸军将官明晓其性,不至于接战时猝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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