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流浮动于空中的盎然生气瞬间扼止,周瑜的心脏血液霎时凝冻如冰。司马弦的话语较寒冬更为冷酷,与她泛着嫣红团晕的精致面孔全然背离,似是院内新叶青却寂,桃花枝头结霜雪。

    “……弦师妹,你说什么?”

    周瑜自桌案前缓缓站起,正欲上前一问究竟,身旁的孙策却已抢先作出应对。

    孙策到底是猛虎之后,年纪虽少却无所畏惧。面对小女子的冷声挑衅,他也不待多分辨真假,胸中一股激荡的热潮已于倏忽间澎湃升腾起来,炽热的血液自胸腔灌流到四肢,继而汇聚冲顶至头脑。他打小就继承了父亲勇烈刚毅的烈性,又正值年少轻狂之际,总是缺了几分耐心与冷静。

    孙策便也不作他语,只扯开嘴角哂笑一声,露出如刀尖般锋利的虎牙。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将方才溅上的墨汁抹得干干净净。尔后又伸展双臂,将沾了黝黑的手掌奋力拍上拳头,边扭动着脖颈与肩膀的关节边拔步向前走去。

    “哦,是吗?就凭你?”

    行至司马弦面前,孙策偏头打量着她,而司马弦亦是不卑不亢地迎上他轻蔑的眼神。二人皆是面上带笑,却又绝非善意,只是依旧如此安静地对峙,流动的时间便如静止一般。不远处的枝桠间,一枚桃花瓣从枝头飘零落下,原本只是阖目之隙的间隔也被拉扯成无限的冗长。

    站在屋内的周瑜在犹豫。犹豫是否应当上前阻止这剑拔弩张的二人,是否该趁着事态没有恶化之前赶紧拉住司马弦问个究竟。若换作是旁人,他定然会提前阻止该发生或不该发生的一切,及时将未来的所有可能都扼死在襁褓之中。

    然而正因对方是司马弦,他才不得不犹豫再三:一来司马弦并无刺杀孙策的理由;二来她若真欲行刺,便该在那一箭落空之中便藏匿起来,伺机寻找第二次机会才是。而绝不应当如现在这般,以其纤细之躯同力大如牛的孙策正面对峙。因此依照情理来说,当下的情境于刺客而言应是最坏的,那么她或许并非试图杀死孙策,而是另有打算?

    正当周瑜思索之际,一直站着未动的孙策却突然拔出腰间佩剑,伴随周遭气流所产生的微不可闻的轻震,以迅雷之势向司马弦胸口刺去。

    “伯符,你且慢着!”

    然而为时已晚,孙策怀抱敌意的一剑已然发兴难收,他意欲索取的正是司马弦的心脏。眼见着剑尖离少女的胸膛只有半寸距离,正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弦反手操起长弓向短剑斜击而去。她顺势扭开身躯,脚步随之旋动翻转,刹那间便以一个漂亮的闪身躲开孙策的攻击。司马弦随即便将手中弓矢扔至一旁,面对孙策横劈而来的剑势,后仰上身便灵巧躲过,尔后迅速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刀。雪白锋刃于手中盈活一转,紧接着又顺势向上一挺,便稳稳当当地接下孙策劈头斩来的剑。虽是在力量上明显差人一等,却见出了四两拨千斤之势。若非勤苦习武数年,任她天资聪颖也远不能达到如此游刃有余的境地。

    叮——

    剑刃与刀锋相互摩擦割划,刺耳的锐响几欲撕裂耳廓。孙策正面压下的剑刃似有千钧,如猛虎利爪,凶悍生猛得不似寻常少年。他双目灼灼,狂放斗气自其间迸射而出,眉目之间俨然一副英雄模样。司马弦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却进之更甚。她撤下抵住刀背的左手,被其右手紧握的长刀则缓缓向外抽离。正当刀刃自孙策剑下脱离的刹那,她从旁一侧身形,如迅猛的猎豹一般跃至对手身后,随即飞起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背脊,直将孙策踢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司马弦收起长刀,笑着向回过身来的孙策扬了扬下颚。

    孙策自然是不服气,正欲上前与她一较高下,却感到手臂被人从身后拉住。他忿忿地扭头,却正对上周瑜制止的眼神。

    “公瑾,你这是做什么!她欲杀我,你不出手相助便罢了,却还拦我?”孙策甩开周瑜的手,却又被他照着脑壳狠狠敲了一个爆栗。

    “你这傻子。师妹若真欲杀你,为何只守不攻,又为何放弃弓箭与你近身?”周瑜瞪了孙策一眼,复又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头。

    孙策这才仿佛回过味来,茫然地摸着刚刚被一栗子砸疼的脑瓜。

    “就是嘛。”司马弦笑着拾起弓箭,“原是开个小玩笑罢了,正好借机给策师兄点颜色看看——适才是谁说司马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和她玩一点意思也没有啊?”

    未曾料到背地里嚼人舌根被听觉,孙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可他却不知为何司马弦一介女流,除了学文之外竟也习武。莫非她的家世也同自己一般,是武门出身?

    司马弦只是笑着,周瑜却想起自己曾在闲话家常中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若他未曾错辨,那么司马弦口中所言的河内司马氏,大抵便是那颍川一脉相承的世家。司马一族自汉安帝的征西将军司马钧以后便从文官之职,算是儒家大族,其族风与周家倒是相似,却不曾如孙家那般崇习武技,更无使女子习武之理。

    司马弦似是看出了孙策和周瑜脸上的困惑。孙策的疑惑与好奇如笔墨勾画般活灵活现地绘于脸上,明朗直白,不加遮掩。周瑜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清澈沉静的双眼自对望之间徘徊些许,薄唇欲张又合,似在踌躇是否该说。仿佛他若擅自吐露言辞,便会将藏匿于唇缝底下的皓齿染上丑陋的颜色。

    “二位师兄,我今日可是全副武装来寻你们,聊这些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打猎去。”她顾左右而言他,只晃着手中的弓箭笑道。

    河内温县的天还尚且未变。

    北方的气候总是冷些,纵使三月也依然寒风刺骨。行人走道时总瑟缩着,双手抄在袖管里,生怕那性烈的狂躁妖风将人攫走似的。几棵枯树的树皮在曾几何时便被霜冻腐蚀得七零八落,却仍随风招展起干瘪的枝桠,发出嘹亮而凄厉的哭号,似在为冤死的谁人呐喊招魂。

    整个摇摇欲坠的汉王朝都笼罩在董卓的恐怖之下,离洛阳尚远的温县却姑且逃过一劫。

    寂寥雄沉的北风侵蚀着县城的生气,唯有街尾的一家古宅仍怀有些许安稳。这家的主人似乎许久未归了,庭前落叶从夏末积至次年开春,腐朽与枯败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然而,此刻却有侍女仆人提着笤帚前往料理洒扫,敞开的大门之内亦有热闹喧嚷之声,经久未归的书墨气息自其间洋溢而出,便知这宅邸的主人正身在其中。

    古旧的书房内,身形颀长的少年正用布拭去桌案上的厚重尘埃。

    他于桌前坐下,高大的身影稳稳挡住窗外一切嘈杂与纷繁。一双修长灵巧的双手打开尘封已久的纸卷,少年阖起双目,轻轻吹去纸上的飞尘。

    他提起笔,先是修了一封书给留在洛阳的父亲,告诉父亲一切安好,自己已顺利从董卓魔爪手下逃脱,带着家人回到温县,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嘱托。

    第二封信,少年却还未想清楚该如何书写。

    他抬起头,日光透过窗纱而漏得细碎,只有几缕仍执着地晒在脸上。少年生得俊朗秀气,一对硬挺的眉毛被光斑切割成几段,阳光便趁机落入他温柔的眼瞳,光与影在交相辉映之间被谱写成诗。

    少年对着阳光默默良久,只长叹一口气,复又提起笔,在陈旧却仍是良质的宣纸上落下花朵。

    ——吾妹,见信如晤。

    他有时也很难面对自己的妹妹。她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执拗。明明仍是个孩子,却强迫自己端起一副家中长姐的做派来。父亲有时也过于严厉了,他时常这么想,对兄弟几个管教得严倒是无妨,可妹妹归根结底却是个女孩子家。他还记得临别那日,那坚韧仿佛顽固的姑娘却眼含热泪,亲手折了鲜花制成花环赠他,谢他对于自己的照拂,谢他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视作亲妹。

    她大抵也怨他。怨他为何不带她同兄弟们一起回家,而是将她送到遥远的叔父家中避难,从此不得相见。她又何尝明白,身为长子的大哥其实也并不欲抛下她这唯一的妹妹。

    只是不知她如今寄人篱下,是否过得还好。

    但愿一切都如他所想那般平和安稳。待到时机成熟,他自然接她回家。

    一封书信修毕。少年正欲将其封装,抬眼却见自己十一岁的弟弟站在门口。

    “懿?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恐是在这傻站了许久。”他放下手中的纸笔,向弟弟招了招手。

    “懿见大哥心无旁骛,便不敢多做打扰。”年幼的孩童手中仍握着书卷,见兄长招呼才迎上前去:“父亲曾说,司马家的兄弟当团结一心。朗大哥年少有为,而今已带领兄弟举家迁回河内,不知司马家的姐妹是否也当如此?”

    小小的人儿话里有话,名为司马朗的少年却也不责怪他。只温和地笑着,抚了抚司马懿的脑袋。

    “懿,我知道你想阿弦了,可这也是没有办法。”

    “长姐一日不回家,司马氏便一日不圆满。须得团圆才是家,这话大哥也曾说过。”司马懿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

    司马朗垂着眼睫不予回答,只悠悠地叹气。从前自己早早地上了太学,父亲的公务又相当繁忙,司马懿从小便由长姐带着读书习字,对她的感情更甚于父兄也是自然的事。

    “再等等。”司马朗抬起手,摸了摸弟弟尚且幼稚的额发:“等到这一切都过去,我就带你一起去接姐姐回来。”

    司马弦逐渐习惯了江东的生活。

    这里比她想象中要温暖,无论湿润的气候还是难得的朋友。叔父过着隐居般的闲逸生活,平日里教她与两位少年朋友读书,得空时便蹲在后院除他的杂草。叔父爱花,每每得了新的花种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埋入院内空地,日复一日地浇水施肥,直到种子长成幼芽,幼芽抽条成茎,茎干结了花蕾,花蕾又悄然破开绽出鲜花。正因如此,叔父的庭院里总是弥漫着不同的馥郁香味。有时司马弦也会在叔父忙碌时帮他料理院内的花,当她踩在花朵之间那松软的泥土地上,便能感到蓬勃朝气自蕊孔之内幽幽飘散。仿佛叔父的家门一关,就锁住了江东的整个春天。

    叔父待她如亲女儿,他的两位学生也待她如亲妹。此刻他们正在厨房清点在郊外猎来的东西,孙策和周瑜将打来的兔子都带回老师家里,说是要孝敬老师一顿野味,下厨这种事就全权交由他们负责。

    孙策是三人之中战果最为丰硕的。他无愧于父亲的美名,一人便猎了七只肥大却灵巧的野兔,此刻正分批养在笼子里。原本按照三人事先的赌约,孙策应当是能免除厨灶之苦的,但他适才闲着的时候已然打翻了两个碗碟和一个筷笼,周瑜便打发他去清洗蔬菜,给司马弦打打下手。

    事实上,大多数的活都由周瑜一人揽下了。他卷着袖管,白皙细长的双手轻车熟路地做着各种粗活,丝毫不似一个世家大族的少爷。周瑜将宰杀完的野兔提进水桶里褪毛时,司马弦正好捧着一盆热水从旁经过。腥热的恶臭从鼻腔冲入直顶脑门,一时之间眩晕得她腿脚发软,手中的水盆也差点倾倒。

    “弦师妹,你没事吧!”周瑜听见响声便连忙起身去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什么男女有别,只一手握住水盆的边沿,一手从旁稳稳托起司马弦的腰。

    司马弦从模糊的视野之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清周瑜的面容。他生得如此清逸雅致,宛若苍翠的松柏绿竹。可他秀美的眼角却又分明掺杂着些许华艳与瑰丽,孔雀尾翎一般绽开精美的弧度。他身上有纤细的杜若香气,浮动自沉稳的吐息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司马弦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如同心脏在胸腔之间横冲直撞那般猛烈。

    而她也一直知晓,自己的心脏早已不是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感觉。

    周瑜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红了脸颊。这般靠近的距离,使他觉得时间又被定格了一般。他眼前似有落花飘过,盘旋于天际的浓云与飞鸟都销作一段风流,落进司马弦那双明澈的眼瞳。周瑜现在才缓缓明白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的动作竟是如此暧昧。可他却不知为何,不愿主动放开那只搂着她的手。直到司马弦垂眸轻咳一声,他才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挪开双手。

    “真是抱歉,我……”

    周瑜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司马弦却只是低着头,抱着水盆的双手轻轻摩挲:“没关系,刚才谢谢你。”

    一时无话。气氛顿时有些僵冷,司马弦意图打破尴尬,匆匆向周瑜行了礼便朝厨房走去。然而未出几步,却突然听得周瑜在身后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去,迎面撞上了他促狭的眼神。

    “你当心些,这石子路不好走。”仿佛是踌躇了良久,周瑜才颔首缓缓吐出一句,却仍似话未说尽的模样。司马弦也不着急,只是如此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些二人都在等的话。

    最终,周瑜还是只唤了她一声。

    不过,这一次却不似以往那般生疏的称谓。

    他沉着声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唤了她一声弦妹妹。

    司马弦看着他笑了。这一回,她的笑容里没有狡黠与逗弄,有的只是浸润了春风的和煦与温柔。她的眼底光芒闪耀,如同初见时那般潋滟着波澜。

    “瑜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她仿佛是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瑰宝一般,似孩童般欣喜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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