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一夜过后,刀狩依旧在继续,斗争不断在黄泉比良坂各处上演。
    而在有些地方,却静谧如旧。
    茶室正对的庭院中,水流的注入之下,惊鹿敲响,泛起清脆的声音。白沙之上,漆黑的岩石上有梅花飘落。
    略显苍老的武士捧着茶杯,静静的凝视着远方的景色,领悟禅意。
    动作略微停滞了一瞬。
    视线看向了茶室的门外。
    在纸门之后,有轻柔的脚步声缓缓接近。来者停在了门外,并不掩饰自己的存在,只是恭谨的垂首等待。
    一直等到武士喝完茶之后,来者才轻轻的敲了一下门,恭敬的禀报:“佐藤师范,弟子山中古屋斗胆请见。”
    佐藤放下茶杯,漠然的问,“为何一开始不敲门呢?”
    门外的年轻人垂首,“不敢搅扰您的雅趣。”
    佐藤笑了,“那现在就不搅扰了么?”
    门后的声音越发恭谨:“心事纷繁,实在难安,只怕得逢师范,却无缘一见。”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佐藤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感受到一阵厌烦。
    想要拍马屁的学生实在太多,简直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尤其是他担任了刀狩裁判的职责之后,就越发的殷勤备至,就连他偶尔偷闲的茶室都被找上门来。
    纸门推开,展露出跪坐在门外的俊秀少年。
    穿着道场的制服,挎着装饰华丽的长刀,可那刀鞘看上去实在过于华美,不像是杀人的凶器,反而像是艺术品一样。
    手指上虽然有过握剑的痕迹,但是却也没有老茧。
    武艺稀松的浮夸之徒。
    佐藤瞥了一眼,问道:“既然来了,是要陪我一起喝茶么?”
    “弟子不敢。”
    山中抬起手,擦拭着额间的汗水,从身旁捧起了一个盒子:“只是进来偶得一物,不敢敝帚自珍,还请佐藤师范雅鉴。”
    佐藤本来是不想看的,只是打算挥手,让他和他的东西一块滚出去。
    可那年轻人的动作飞快,直接将精美的盒子直接打开了,将盒中之物缓缓推向前来。
    佐藤抬起的手臂停顿了一下。
    在柔软的锦缎之间,古老的茶釜展露真容。
    以黑铁锻造而成的茶釜,可样式却说不出的精巧又轻灵,细碎如鱼鳞一般的纹理之中蕴藏着丝丝缕缕的源质,一阵玄奥而幽寂的韵味扑面而来,令人心中顿时一阵静谧。
    那不是什么珍贵的边境遗物,可经过茶道高手数十年孕养之后的茶釜竟然已经自生源质,比什么边境遗物都要罕见。
    实在是不可多得风雅妙物。
    虽然不喜欢蝇营狗苟之辈,可如此精美的茶釜放在眼前,也令佐藤不由自主的愉快了起来。现在,随着年轻人山中的动作,那茶釜被推到了佐藤的面前。
    近在咫尺。
    佐藤垂眸,端详着那古拙又沧桑的釜身,忍不住伸出手,轻柔的抚摸,入手一阵微凉,鼻尖仿佛便嗅到了幻觉一般的茶香。
    “这可真是难得的妙物啊……”
    漫长的寂静里,佐藤终于抬起了眼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拿来给我这种老眼昏花的人品鉴,恐怕也会明珠蒙尘吧?”
    山中忍不住摇头微笑。
    年轻人的笑容如此和煦又轻柔,令人心生好感。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茶壶而已。”山中不失仪态的回答道,“喜欢的人眼中自然千金难得,可不喜欢的人看到也只会当做破烂而已。可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是啊,伯乐不常有。”
    佐藤闻言,回忆起曾经的艰辛岁月,顿时感慨万千。
    许久之后,他的眼神却忽然锐利起来,看向了眼前的弟子:“可是山中君,你将我比作伯乐,但你实在不是什么千里马,我又有什么能指点你的呢?”
    那个年轻人垂眸,恭敬的回答:“在下不敢奢求,只希望能够时常聆听您的教导。”
    “每周周五我都会去道场,想要教导为何不见你上我的课呢?”
    “当然是希望您能够对在下另眼相看。”
    这么说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昂起头,任由眼前师长以锋锐的目光打量,隐藏着手指的颤抖,想要展现骨气。
    佐藤沉默片刻,轻声笑了起来。
    “很好,山中君。”他说,“茶釜我收下了,我会看你的表现。”
    “那么,在下告辞。”
    年轻人礼貌的道别,后退了两步,最后再度行礼,轻轻的为他关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离去。
    寂静里,佐藤低头看着盒中的茶釜,许久,却拿出了手机来,拨通了同僚的电话。
    “这里是藤平。”
    “是我。”佐藤开口问道:“我记得,你门下有个叫做山中古屋的弟子?”
    “山中?”
    藤平想了一下:“道场弟子这么多,我没什么印象,不过我记得似乎是有一个花钱捐进来的山中,家里是本州农协,有的是钱。课没上过几节,倒是混了一群狐朋狗友。不过做人很有分寸,倒是没有闹过什么乱子。”
    藤平问,“他这是去走你的路子了么?”
    “是啊。”
    佐藤坦然的说道:“如果表现不错,收为正式的弟子倒也不错。”
    电话那一头的藤平顿时意会。
    “那你可要请客咯。”
    每年这个时候像这种出来活动的道场门徒并不少,想要找个进身之阶或者谋求其他的转任。而师范们自然也不会太过无情,如果有可能的话,往往也都会高抬贵手。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各取所需的案例并不少见。
    尤其是像山中这样的弟子。
    懂分寸,知进退。
    出手阔绰,还礼敬师长。
    教起来自然好处无穷。
    但收徒自然不可能如此草率,只看一面之缘,自然要长久考察,确认不会给自己惹麻烦,才会正式纳入考虑。
    而在这期间,就是弟子表现的时候了……
    佐藤眯起眼睛,不由得,心生期待。
    而这位八字还没一撇的便宜弟子山中行动的速度,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快。
    根据监控录像发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在道场的大门口,他已经将摊子支起来了。
    就在佐藤抵达三分钟前。
    .
    .
    “佐藤师范!”
    就在道场大门前,佐藤还没抬头,就听见了一道气壮山河、铿锵有力、一百二十万分有精神的问候声,几乎惊的他差点拔出刀来。
    抬起头,晃眼一看,才发现是门前毕恭毕敬鞠躬行礼的年轻人。
    名字记得是……山中古屋?
    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那呼喊声实在是高过头,让其他周围的人,道场内外路过的弟子们都看了过来,眼神好奇
    佐藤一愣,旋即心中恍然,不由得一笑。
    这小家伙,竟然现在就借着自己来造势了?
    看得到,他身后的筐子里,那零零散散上百把名刀,数量颇为惊人。能够感受到其中武者长期浸淫所存留下的气息,那毫无疑问都是真货。
    他心中顿时明白了许多。
    虽然不清楚他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武士的佩剑,究竟花了多少钱,恐怕也是打着这一次刀狩大出风头的想法吧?
    果然,很有想法。
    所以才事先想要投自己所好,自己这个刀狩裁判之一倘若能够在后面推他一把的话,他这一次就十拿九稳了,未来便能够在同辈之中名声鹊起……
    只可惜,年轻人毕竟还是嫩了一点。
    佐藤哪里还看不出来呢?
    这年轻人看似镇定和郑重的样子下面,心脏和脉搏乱的一塌糊涂,早已经紧张的汗流浃背了……
    佐藤师范神情严肃起来。
    “山中!”
    顿时,山中古屋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弟子在!”
    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佐藤便露出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要戒骄戒躁,不要好高骛远。”
    虽然并不打算坏人好事,但还是要敲打一下。
    但敲打过后,也要多加勉励,否则自己岂不是要白送一份人情?
    就这样,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佐藤闻言鼓励到:“加油吧,山中君,未来就看你们的了。”
    山中愣了一下,旋即狂喜,大声回应:“是!”
    感受着身旁传来的憧憬目光,佐藤微微一笑,转身走进道场中去。
    懂事儿礼貌还能来钱,尤其有想法……
    自己这位未来的内弟子说不定会大有前途。
    他这样想。
    ’山中古屋’一直恭谨的站在原地鞠躬,一直到佐藤师范走远了,才缓缓直起身来,感受到周围传来微妙的视线。
    几分冷漠,几分嘲弄,还有几分敌意……
    看着一个根本没见过的道场弟子带回来这么多成果,还得到了裁判师范的嘉许,其他人的心里顿时不是味儿了。
    有刚刚刀狩归来,还带着七十多把利刃的弟子缓缓走上前来,带着找茬一样的冷笑:“喂,你很面生啊。”
    山中站在原地,从佐藤师范离去的方向收回视线,表情就从微笑变得冷漠起来,撇着来者,反问:“你觉得我看你面熟么?”
    来者顿时大怒。
    可不等他动手,’山中古屋’便拿起手边的登记板来,手中捉着笔,不耐烦的问道:“多少把?”
    “嗯?”
    找茬的弟子一愣,没听明白。
    “你是来找我消遣的么,混账!”
    山中的神情顿时恼怒起来,手里的笔敲着板子,近乎怒斥:“我问你多少把,没去刀狩么?三年生以下不要添乱!”
    那个年轻人拍了拍桌子,不快的说:“我这儿登记呢——”
    “啊?”找茬的弟子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登、登记?登记什么?”
    “当然是刀狩的成果啊!”
    山中古屋抠了抠鼻孔:“统一留下来登记计数,这几天你们这群家伙零零散散的回来报数,动不动还输出去那么多,是把师范那里当账房么?先生们已经被烦透了,不然的话为什么还要我来做这个活儿?
    刚刚师范还来视察任务呢,你没到么?”
    “我……我……”
    “我什么我?”
    山中冷淡的指了指身旁的那几个大筐和箱子:“东西放在那里,自己报数!可不要虚报,我这里都是有计数的!”
    说着,他拍了拍身后的黑板,顿时上面就显示出一个个名字和集刀的数目。
    不耐烦的瞥着来者,等待他做出回答。
    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买来的二手道场制服下面,小腿肚子已经开始抽搐。
    随时准备着,夺路而逃。
    “七、七十一把……”
    来者被他恼怒的样子震慑了,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了,下意识的顺从他的指挥,将刀放进了框子里面,任由他收走。
    在师范的佐证之下,并没有怀疑这个人的来历。
    反正这里是道场门口,总不会有人大胆包天,在剑圣的眼皮子下面耍花样吧?
    答案,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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