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宇山草庐,狄媛静坐在竹椅上,左右是自己同辈的两位夫人,而下手客座则是其他几位夫人。
    她目无表情,看着这些夫人们坐在自己跟前奶孩子。
    没错,所有夫人被送过来后,郑夫人让自家孩儿将婴灵全部释放。这些婴灵虽然灵智不开,可凭借母子缘分,自动飞到自己母亲身边。
    一位位夫人抱着自己产下的婴儿垂泪,看得狄夫人复杂不已。
    突然,有三个婴灵趴到她脚下,扯了扯她的裙角。
    狄夫人脸上的戾气陡然散去三分,将三个婴灵一一抱在膝上,小心呵护自己的三个孩子。
    “郑夫人不愧是正宫大妇啊!”站在门口的霍去病和邓亮看到这一幕,不得不感叹郑夫人的高瞻远瞩。
    来到南宇山后,她并没有劝说狄媛放下仇恨,而是利用婴灵将裴磊逼走,然后以母子情分缓和狄夫人的戾气。
    “纵然姬乐那边找不到杨柯祖父,兴许这样做也能想办法化解狄媛的戾气。”
    狄媛必须死,这一点大家都明白。
    姬乐的性格,是绝对容忍不下狄媛的。
    这一点,哪怕邓亮以及太卜求情都不管用。
    “而且,殿下必须展现自己的强硬,来维系整个国家的秩序。”邓亮心中复杂不已,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姐姐能活下来。
    可同时,又清楚姬乐的作法才是真正符合夏国利益的选择。
    草庐中,狄夫人轻拍怀中最幼小的婴灵,在她膝上的两个哥哥已经呼呼大睡。
    “姐姐带这么多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见一见自己的孩子?那个人呢?国灵还没找到?”
    “找他做什么?”郑夫人冷淡道:“把他找来,再跟你再吵一架?我认为,以你们二人的脾气,有什么该说的,生前就应该说清楚了。”
    的确,生前已经撕破脸。甚至狄媛拔剑相对,可最终那一剑没有刺下去。
    “总归是当事人,不找他,如何了结这件事?”
    诸位夫人默默不语,静静坐在一旁,听两位长辈对话。
    除却狄媛之外,杨氏再没有一位夫人选择背叛夏国,从这一点上,还不足以明白么?
    或许软弱,或许隐忍,但她们都明白这件事的背后,也充斥着无可奈何。
    杨柯祖母瞧着两位姐姐,幽幽一叹。
    在她被牺牲的时候,她被伤得很深。可最终丈夫为了自己的孩子死了,而且自己的孩子也为了孙子死了。在这种处境下,她实在无法作为一个单纯的被害者。
    而且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帮凶吧。
    她看着下面几位夫人,这些夫人是她儿子的配偶。同样面临自己的遭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默许杨氏进行这个仪式。
    “母亲,这一切跟您无关。”一位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女性微微摇头,轻声道:“这种事,大家都明白。牺牲谁都不情愿,可不这么做,我们连生育这个孩子的能力都不存在。”
    拿孩子来祭献,或许很残忍。可如果没有丰饶之母的神力赐福,她们根本无法受孕。
    “幼安承父命而活,延续杨氏职责,儿媳从来没有怪过他。”
    “如今得殿下之助,获一世冥生,又跟孩子团聚,已经再无所求。”
    几位夫人纷纷点头,没错,她们已经到这一步,如今能找回自己的孩子,还求什么呢?
    “哼,你们倒是看得开!”狄媛冷笑道:“难不成,你们还打算将这个仪式继续下去?”
    “仪式已经停止。”门口,霍去病忍不住插嘴:“姬乐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从今以后,杜绝杨氏血祭。”
    “另外,孩子也已经给你救出来。”
    “识相的,赶紧散去怨气,直接解脱算了!”
    霍去病虽然怜悯狄媛的遭遇,但并不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件事跟姬乐何干?可为杨家之事折腾这么久,不就是看在狄媛曾经为夏国做出的贡献上,打算化解她的恩怨?
    不然,姬乐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等那人到了,当面说清,我自然归去。”
    霍去病眉头一挑,正要反击,忽然身边火光闪耀。
    “我来了!”火光中,一道身影坠入南宇山。
    山巅,盘坐着的裴磊忽然起身:“半神?这就是狄媛的丈夫?但看上去……”
    “杨柯?”霍去病看着光影中的男子暗暗皱眉:不对,气息不对劲。
    草庐中,一位妇人露出惊容,可仔细看了看,又有些失望。虽然是自己儿子的身体,但灵魂不对。
    “是附体。”姬乐的声音轻轻在霍去病耳畔响起:“杨氏二祖和其他人不同。杨柯祖父为杨柯先父抵命,灵魂并没有回归薪火,而是落入杨柯父亲体内,伴随着强大灵力一起,增强杨柯父亲的实力。”
    “然后,杨氏两道灵魂也就一并落入杨柯体内?这就是他为什么拥有这么强大半神力量的缘由?”
    “或许吧。”姬乐语焉不详。
    此刻,姬乐正站在杨柯的意识海洋,看着眼前那一列列棺材。这些棺木透着一股股死气,迟暮与阴沉的氛围笼罩这片界域。
    古蛇从他怀中爬出来,试探问:“这就是你们那些先民?”
    “是啊,都在这里。也对,仅仅依靠祖孙三代的传承,如何让杨柯生而具备神性,拥有半神之资?”
    原本,姬乐也认为是杨柯祖父和父亲的灵力灌顶,让杨柯拥有三代之力。可看到杨柯灵魂深处的这片棺木群,彻底推翻自己的想法。
    看到棺材,姬乐恍惚看到九幽之中的那一幕。
    神王将先民之魂扫入九幽,恶毒的烈火吞噬所有人。
    但在先民被焚世之焰灼烧时,仍然牵挂人间的后人。他们不甘心自己的消亡,拼尽最后一份灵力将烈公之魂送回人间。
    三代传承,杨柯并非第三代,而是第四代。在他体内,不仅仅有祖父和父亲的灵力,更有曾祖父烈公留存的一道神性。
    古蛇:“神之本质,在于祭祀。有‘祭’有‘信’才有神明。杨柯天生蕴含的神性,实质上就是先民的祭祀之力吧?”
    姬乐缓步走上前,伸手抚摸一口又一口棺木。
    在这里,他感受到先民们浓烈的意志。
    复仇……守护……以及思乡之情。
    对天神的愤怒,对族人的眷恋,对故土的追念。
    这正是先民以灵魂发出的呐喊,也是杨柯必然承担的责任。
    不知不觉,姬乐来到众多棺材的正中央,这里摆放一口赤玉棺椁。里面封存着一缕不灭神性,那一缕神性就是烈公生前凝聚的力量。他也是先民之中,最杰出的一位天才。
    “可惜……”抚摸棺椁上的赤云花纹,姬乐喃喃道:“你们放心,你们的遗愿定会有后人继承。”
    姬乐默许公羊大复仇精神的传承,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对天神报复?
    杨氏三代子孙的努力,不正是为了保全汉民们这一点微博的血脉传承?
    而至于回家……
    “我会带你们回去的。”
    不知不觉,姬乐又给自己带上一个名为“责任”的枷锁。
    杨柯这些人生于斯长于斯,但烈公这些先民不同。他们来自故土,是最初的诸夏之民。哪怕为了“落叶归根”这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姬乐也必须将他们送还故土。
    古蛇眨眨眼,没有吭声:本大爷这么知晓分寸的主,才不会傻傻在这时候开口破坏气氛。
    ……
    草庐,杨柯祖父的灵魂被姬乐唤醒,暂时附身在杨柯身上,来跟狄媛相见。
    “杨兆文!”狄媛豁然起身。
    郑夫人神情变幻,抱着自己的流儿坐在竹椅上默默不语。
    另一位夫人见了,只得尴尬起身,遥遥对杨兆文行礼招呼。
    看到自己大老婆和小老婆的态度,杨兆文露出一丝苦笑,对狄媛道:“有话,我们出去说。”
    狄媛神色迟疑,看看郑夫人,然后点头:“也好!”她为自己三个孩子注入一股灵力后,转交给邓亮:“他们三个,就拜托你了!”
    随后,她跟杨柯祖父走向南宇山的僻静处。
    郑夫人等人没有跟随,静静坐在草庐等消息。霍去病想了想,也留在原地,只是暗中以武魂关注,避免狄媛逃走。
    因此,二人对话除却留在杨柯脑袋里面的姬乐和古蛇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二人来到一片青翠的竹林,清风拂过,翠微林沙沙作响。
    狄媛看着前面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一时间有些出神。
    “就这里吧?”杨兆文转过来:“你执意要见我,有什么要说的?”
    感受熟悉的灵魂气息,狄媛原本一肚子的责骂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到头来,她忽然问出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当初姐姐是提前知道这件事?”
    “对,她知道。”
    “那么……你当初娶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那时候,仪式就已经开始了。”
    “你当初娶我?除却为了安抚天角城遗孤势力外,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这个仪式?”
    杨兆文摇摇头,又点点头:“元蝶病故后,那段时间是你我联手,稳定九宫城局势。若非你照顾,我恐怕撑不过那段时间。”
    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害得自己的妻子病重而亡。加上城内的各种争斗,逼得杨兆文差点发疯。
    很多次,他都想要甩下一切,一走了之。
    “是因为你,还有邓亮他们这些兄弟的努力,让我不能也不忍抛弃自己的责任。”
    “后来走到一起,算是顺势而为吧。那时候,哪有功夫想其他?”杨兆文自嘲道:“那时候,我巴不得自己忘了仪式的事。”
    “那后来呢?”
    杨兆文忽然笑了:“你是想问,我当初之所以迟迟没有告诉你真相,到底是为什么?”
    没错,这是狄媛想要质问的,也是生前没有得到的答案。
    当然,杨兆文生前也没想明白这一点,没琢磨透狄媛跟自己争执的焦点。只认为狄媛愤恨自己杀子,和自己决裂。
    但此刻,杨兆文不是一个人。
    姬乐在暗中观察后,直接骂道:“蠢货,看不出来吗!你当初跟原配一起承担,却瞒着自己的继室,让她无形之中矮了一头。狄媛本就自卑,你这样做,无疑让她更加失望!”
    有姬乐这个阅历丰富的老手在,杨兆文恍然大悟。
    于是,解剖自己当年的心境:“你跟元蝶不同。”
    狄媛神色一变,蓦然多出几分戾气。
    “她在九宫城出生,没有你那么复杂的身世。所以,她可以在思考清楚后,选择跟我一起面对。当然,这件事对她的压力太大,所以早早撒手离世。但你不同,如果告诉你这件事,你一定会选择跟我一起面对。”
    “因为你作为狄氏之女,以你的倔强性格,哪怕要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也肯定要为祖上的过错赎罪,为国民来牺牲。”
    “但这一点,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我宁可你在懵懂无知中,面对我的死亡。然后带着我们最后一个孩子活下去。”
    要知道,狄媛死的时候,杨兆文还没有第三位夫人。那时候,他的想法就是尽全力瞒住狄媛,然后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牺牲自己,保全两人的最后一个孩子。
    可惜,狄媛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的太早,而且以她刚烈的性格,直接在灵宫大闹一场,最终含恨离世。
    狄媛讥讽一笑:“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
    “或许吧?但我小看了你的意志。”杨兆文有些苦恼,也有些无奈:“没想到,你在死后仍念念不忘,徘徊人世至今。”
    “或许,在当时告诉你真相,你可以自己想清楚这一切。不是以赎罪的角度,而是以单纯的奉献,跟我一同面对。但……作为夫君,我不愿意让你面对这一切。我更希望,你能在这件事上懵懂无知,安然度过你的一生。”
    狄媛神情复杂,默默盯着杨兆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是啊,一切已成定局。他们俩,已经晚了数十年!
    在姬乐的虎视眈眈下,他就算想要偷偷放走狄媛都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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