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两眼发直的看着面前的判决书,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站在一边的王承恩挥手斥退了房间内侍候的其他太监。

    当听到“吱呀”一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王承恩才小声对着崇祯说道:“陛下若是不愿意脏了手,不如就改成流放戍边吧。”

    被惊醒的朱由检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重重的靠在了椅背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到申时。”王承恩转过头看了眼角落中的一座时钟后,回头对着崇祯回答道。

    “办起这种事来,他们的速度倒是出奇的快啊。”朱由检嘲讽的说道。

    他睁开了眼睛霍的站了起来,边向着门口走去,边说道:“好生气闷,王承恩陪朕出去走走吧。”

    和之前的死刑判决不同,冯师孔等人现在的下场是朱由检一手操纵的,如果他们的死刑判决不需要交到他面前复核,那么朱由检还能刻意的遗忘掉。

    但是这些人的死亡判决书却这么硬生生的送到了他面前,这让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杀人犯。

    虽然他心中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判处他们死刑的,是他们的同僚而不是自己。但是他努力了半天,也发觉这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

    从穿越以来,他都把现在的一切当做了一场真实的梦境,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的掀起一场闻香教的叛乱。因为对他来说,顺义那些从未见过的百姓,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而已。

    但是早上还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谈话的人,现在只要他动下笔头,也许明后天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说不出来的烦躁。

    东安门外保大坊外东厂内,身为大明时报主笔的柳敬亭,刚刚送走了王守履,他正思索着王守履给自己说的那些话时,就听到了崇祯到来的消息。

    “微臣柳敬亭见过陛下。”中书舍人兼大明时报主笔的柳敬亭,现在已经有资格向崇祯自称臣了。恭敬的向

    朱由检扶了柳敬亭一下,就直接走到房间内主位上坐下后开口说道:“不必多礼,朕想知道,你去门头沟调查煤矿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柳敬亭先是找出了一叠纸张放在了崇祯面前,然后才退后说道:“门头沟有官矿和民矿两类,民矿多而官矿少。不论官矿还是民矿,采用的都是总小甲制度,民矿中矿主就是总甲…”

    在柳敬亭的解释下,朱由检总算了解了,总小甲制的形式是:每十人为一小甲,每十小甲为一总甲。这其实就是一种半军事化制度,它原本是朱元璋创造出来,用于管理治安、军事、徭役乃至商税等一切社会结构中的管理组织。

    “…采煤矿工多为各地流民,或是本地无地之民,他们一旦出卖自己,就成了矿主的奴仆,既没有什么报酬,也失去了人身自由…”柳敬亭详细的向崇祯介绍着,他这些天在西山奔波的成果。

    朱由检有些疑惑的问道:“这出卖劳力,怎么就变成奴仆了?这些矿主这么做,难道就不怕矿工造反吗?”

    柳敬亭沉默了一阵才说道:“陛下大概是误解了,这些采煤矿工出卖的不是自己的劳力,而是他们自己本身。一个童仆身价不过7、8两至13、4两不等,比雇工可便宜多了。

    按照大明律,一旦成为奴婢就是贱民,不但不能同良民通婚,而且主家打死奴婢可以减等治罪。

    不过今日国法大坏,即便是主家无故杖毙奴仆,只要疏通官府,就能免罪。

    能在西山开矿者,不是当地大户,便是勋戚官宦之门下。他们蓄养了一班市井混混,以压榨管束矿工,又能勾连官府,岂会怕这些矿工造反?”

    这种把人当成会说话的马牛来驱使,终于让朱由检烦躁的情绪散去了,他原本软弱下去的心再度坚硬了起来。

    “不用说,这官矿对待矿工的条件比起民矿来应当更为恶劣了。”朱由检沉默了一会说道。

    柳敬亭低着头说道:“管理官矿的官校们,做事更肆无忌惮,但凡矿工有所违逆,立毙杖下。”

    朱由检沉寂了许久,才幽幽说道:“把你采访的内容,写成一份调查报告,然后刊登在大明时报上吧。”

    听完了柳敬亭的调查报告之后,朱由检已经对冯师孔等人再无愧疚之心了。

    享受这大明百姓的给养,却阻扰着任何有利于大明百姓的政策实施,还想为自己这种谋取私利的行动戴上高帽子,那么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让他歉疚。

    看着朱由检起身就要离开外东厂的时候,柳敬亭突然出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朱由检看了看眉头紧皱的柳敬亭,终于重新坐下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朕洗耳恭听。”

    柳敬亭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对着朱由检正式参拜了下去,口中说道:“臣听说自古以来,凡大有为之君,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行事堂堂正正,足以为万民之表率。

    今日陛下,利用闻香教暴乱,设计构陷自己的臣下,如此行事,一旦为天下人知,陛下将置自己的声名于何地…”

    王承恩脸色铁青的打断了柳敬亭,“住口,柳敬亭你捏造事实,污蔑陛下清誉,该当何罪。”

    对于王承恩的训斥,柳敬亭充耳不闻,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陛下,这世上绝无不透风的墙,隔墙尚且有耳,更何况挑动闻香教暴乱一事,涉及人手不下百人,一旦流言传开,则京畿百姓之怨愤将尽归于陛下,到时若是有奸人借此生事,则陛下焉能安坐紫禁城内?”

    王承恩声音有些颤抖的对崇祯说道:“此事都是臣考虑不周,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当能消除此事首尾…”

    朱由检伸手阻止了王承恩的话语,他笑了笑说道:“柳先生今日的劝谏,很有古大臣之风啊。不过既然是朕的决定,就算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果,朕也不能连面对都不敢就转身逃跑啊。

    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那么朕岂不是要永远徘徊于错误和谎言之中了?不必如此,王承恩你要好好照顾那些为朕出力的锦衣卫,不许一个人受到牵连,否则朕唯你是问。”

    朱由检说完之后,就感觉自己心里轻松了很多。他起身意兴阑珊的对着柳敬亭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先回去了。”

    柳敬亭上前再次拦在了崇祯的身前,口中说道:“陛下,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冯都御史等人尚未定案,只要陛下赦免其罪,则日后就算有流言蜚语,也…”

    朱由检飞快的打断了柳敬亭的话说道:“西方有句谚语,不要低头,因为王冠会落下。难道你真的以为,朕有选择吗?赦免冯师孔等人固然简单,但是天下官员将怎么看朕?

    追查逆党声势浩大却又未处罚一人,天下官员岂不把朕视为软弱可欺之辈。今后朕但凡想要做点什么事,这些官员还会对朕退让吗?”

    看着崇祯如此坚定不移,柳敬亭无计可施之下终于说道:“陛下难道真的有信心,日后不会反悔吗?”

    朱由检沉默了一会说道:“朕不敢保证日后会不会后悔,但是朕已经决定不管有什么结果,朕也绝不逃避。”

    柳敬亭咬了咬牙说道:“既然如此,臣也不敢在阻拦陛下,但是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

    朱由检看着他说道:“你说。”

    “既然陛下认为可以面对一切结果,那么臣斗胆请陛下一起去看看,这些官员被抄家的过程。”

    看着一脸坚持的柳敬亭,朱由检不由摇着头说道:“柳先生,你还真是一个赤诚之人呢。”

    王承恩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且抄家现场,人多眼杂,要是惊扰到了陛下,恐怕臣等万死莫辞。”

    朱由检看看王承恩,又看看柳敬亭,来回打量了几眼之后,还是开口说道:“也罢,就去看看好了,也好让柳先生安心。”

    朱由检去换衣服的时候,王承恩狠狠的盯了眼柳敬亭,才跟着朱由检离去了。

    在柳敬亭的带领之下,朱由检视察几家被抄家的官员,听着这些官员家属哭天喊地的叫声,他脸上始终保持着平静。

    直到几人来到了冯师孔的府上,朱由检看着院内被胡乱堆放的妆奁,不由稍稍失神了片刻。

    柳敬亭随即叫过了一名锦衣卫,指着这满院的妆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是犯官冯师孔之女冯素素的妆奁,卑职打听到的消息,犯女冯素素和兵部右侍郎李精白之子李麟孙有婚约,就在后日,因此家中才有这许多妆奁。”

    柳敬亭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几位女子的嚎哭声从后院传了过来。

    朱由检正对着一张胡乱丢在一边的鸳鸯戏水的枕面发呆,这张枕面还剩下了一只眼睛没有绣完,看着胡乱堆在一边的丝线,他似乎看到了,一群突如其来的官兵,令主人匆匆丢下了这张快要完成的枕面而逃亡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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