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席 作者:耿相臣

    第七十五节

    红草席 作者:耿相臣

    第七十五节

    韩家栋要办砖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黄泥沟的大街小巷,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小子是干事的料,准行!”

    “媳妇儿没了,也没再找上一个,他也就这么回事啦。”

    “让我看,千万别去跟着他干,谁干谁倒霉。”

    “对,不假,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这几年在省城发了大财,按理说还能找不上?说是还惦着他头个媳妇。”

    “说起来也是,他那个媳妇忒好了,让谁谁也忘不了。”

    反正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

    听说韩家栋要干“大事业”,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慷慨解囊,伸出了援助之手。吴大嘴倾其所有,拿出了五百块。胡大年东借西凑,拿出了一千。而高胜利和刘四宝对胡大年提前连个屁也不放就私自做了决定,两人都非常恼火;他俩作伴亲自去了一趟红石沟,把自作主张的胡大年狠狠窝囊了一顿。但他俩并不甘心让外人笑话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行,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每人咬着牙各凑了一千。韩家栋那些没出五服的老少爷们,在韩明山的带领下,有多没少,大都以实际行动对他表示了实际支持。韩家栋无一例外地给他们开了借款收据,并明确地注明了和银行一样的借款利率。

    最早主动投到韩家栋麾下的,是本村的小伙子尤满亮。尤满亮是韩明强连襟的儿子,好吃懒做远近闻名,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人机灵得很,虽然机灵得有点让人不放心。他口口声声他姨夫韩明强如何嘱咐他要好好干,要多做贡献少谈价钱,一再表示要跟韩家栋同生死共患难,这种情况不容韩家栋犹豫,立即对他表示了欢迎,并被圈定为生产主管。随后,韩家栋把吴大嘴动员了来,因为在他看来,负责销售的最佳人选,非他莫属。南瓜袁来富至今依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无依无靠”的缺陷转眼之间变成了“无牵无挂”的优势,被韩家栋聘为安全保卫负责人。韩家栋彻底改变了从前自学制砖技术的初衷,把刘建东老汉聘请来做了技术顾问。而刘建东同样乐此不疲,把眼看承包到期的水库交给他的一个儿子去管理,来砖厂准备安心发挥余热。胡岱对今年考高中本来就没有一点信心,巴不得有个辍学的理由,见机会终于来了,便吵着闹着要来给老舅当助手。胡大年和韩翠芝被胡岱缠得不胜其烦,只好把皮球踢给了韩家栋。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韩家栋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胡岱成了韩家栋的跟屁虫,天天不离左右,俨如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狗腿子。

    一个月后,位于黄泥沟村西北方向的馍馍岭下面,平地盖起了几间窗明瓦亮的砖房,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平阳市金沟镇韩氏制砖厂”几个正楷大字。

    馍馍岭形状酷似一只浑圆的馒头,方圆不过百十米,全是黄粘土;由于岭上面积本来不大,加上引水困难,种小麦和玉米怕旱,而种花生和地瓜又嫌土性太粘,俨如鸡肋,食之无味,扔之可惜。往年学校不抓学习,孩子们放学后无所事事,便把馍馍岭当成了打闹和练习拳脚的好地方,时常有个把孩子或者抱着胳膊,或者瘸着腿,呲牙咧嘴,哎哎哟哟,从上面狼狈不堪地走下来。后来有个五保户以每年几十元的价格承包到手,到时候播撒点耐旱的荞麦,点种些不用操心浇灌的山豆角,权当“年三十打了只兔子——有它也过,没它也过”。但是,早在几年前,在韩家栋的心目中,馍馍岭就成了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俨如黄灿灿的金坨子。现在,在村委的协调下,那位五保户很痛快地转包给了韩家栋。村支书韩明强在村两委会上则给大家算了两本账:一是现在韩家栋可以每年给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二是将来当馍馍岭这只“馒头”被韩家栋吃净啃光以后,村里自然又凭空多出来十几亩良田。村主任和那些惟韩明强马首是瞻的委员们,对首脑的分析无不点头称是。在讨论收取韩家栋多少费用比较合适的时候,大家为了讨好韩明强,都纷纷做起了顺水人情:村委副主任说顶多一千;他话音刚落,村委主任便明确表态,一千太多,顶多八百。后来大家达成了共识,鉴于韩家栋父母双亡,目前还是光棍,对他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村里应该大力支持,每年只象征性地收取六百元,能说得过去就算了。韩明强及时把好消息告诉了韩家栋,而韩家栋也及时地把韩明强每年的辛苦费提高为三千五百元。

    韩氏制砖厂很快就垒起了炉窑,平整好了晾砖场,购进了制砖机,架设了照明和动力线路,开挖了长长的引水渠道,砌好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不久,高高耸立的烟筒开始往外冒出了滚滚浓烟。

    万事开头难。几个人经过一番起早贪黑、东征西战的打拼,韩氏制砖厂方方面面渐渐有了眉目,也终于开始见到回头子,老板韩家栋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蓝天秀却像蛰伏了一冬的虫子,在他心里重新蠕动起来,又开始让他寝食不安。

    这天晚上,几个人一块吃完晚饭后,韩家栋便安咐南瓜和胡岱提高警惕值好班,说他回村有点事,便离开了砖厂。可他并没有直接回村里,而是打着手电上了莲花山,翻过老风口,来到了林家庄。到了蓝天秀家的大门口,他发现大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他先抓住门环敲了几下,可从门缝里看进去,蓝天秀的屋里依然黑咕隆咚,并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小声喊叫并不会有什么作用,而声音大了又肯定不妥——毕竟夜深人静,一个陌生的男人喊叫一个孤寡女人,难免让听见的人们浮想联翩。他稍一犹豫,抬手抓住大门南边的墙头,脚下踩住石块砌成的墙基,用力爬上墙去,然后一纵身跳进了院子里。

    蓝天秀刚把雪儿哄睡着,她自己也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敲击大门的声音。她很纳闷,这么晚了,谁还会来串门?她支楞起耳朵,想听听还有没有动静。可她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很重的东西从高处跌落下来。她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猜到可能有坏人翻墙进来了。她急忙披衣下床,但没敢拉亮电灯,而是踮起脚跟走到窗户跟前,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瞧,只见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个高大的人影,并且已经蹑手蹑脚向屋门口走了过来。她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颤,差点一屁股蹾在地上,开始后悔从前的小花狗走失了以后没有再养一只,不然这坏人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她知道来者不善,不是劫财就是劫色,但她最担心的是会吓坏了年幼的雪儿。

    正在蓝天秀琢磨着寻找什么样的家伙头来自卫,是菜刀合适,还是擀面杖更顺手,却听到外面轻轻传来了“天秀,开门”的叫声。她听出是韩家栋的声音,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慢慢稳了下来。可是,她并没有理会外面又传来的一声“天秀,我是家栋”,而是赶紧摸摸索索回到床上,用手轻轻拍打着睡得正香甜的雪儿,开始轻声轻气地讲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很穷很穷的人家,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有一年,他们那里遭了大旱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哥哥就让妹妹留下看家,而他自己外出找一条活路。有一天,妹妹到河边打草的时候,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宝贝。那宝贝能卖好多好多钱,能让他们兄妹从此过上富裕的生活。于是,妹妹便托人写信给哥哥,让他回家把宝贝卖了,然后一起过好日子。哥哥收到信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那宝贝已经被人偷走了。妹妹怕哥哥知道了会伤心,还会打她骂她,就偷偷地躲了起来,不让哥哥找到她。

    蓝天秀讲到这里,又用时断时续,并且很微弱的声音说:“雪儿——乖,快睡吧,妈妈——累了,妈妈也要——睡了——”

    韩家栋起初因为担心把可能已经睡熟的雪儿吵醒,才没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后来便在外边耐心地听蓝天秀讲起故事来。但他对她所讲的故事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后来他听见蓝天秀发出了香甜的“鼾声”,不忍心再把她喊醒,只好带着“一头雾水”,翻墙而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蓝天秀又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扑通”一声,知道韩家栋终于走了。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地流了出来,很快就把枕巾浸湿了。

    后来的几天里,韩家栋又趁着夜色去找过蓝天秀两次,可一律吃了闭门羹。但他每次都是翻墙而入,并且每次都听到她给雪儿千篇一律讲的同一个故事。他终于听明白了,她哪里是在给雪儿讲故事,那分明是在讲给他听的。可她为什么老是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么一个十分简单而平淡的故事呢?

    韩家栋夜访蓝天秀的秘密,到底被机灵鬼怪的胡岱发现了。

    这天下午,胡岱见屋里没有别人,就神秘兮兮地对刚从外面出差回来的吴大嘴说:“四姨夫,我发现俺舅又去找俺妗子来!”

    “你小子咋知道的?”

    “他那天吃完晚饭说是回家去,其实是去了老风口。他去老风口干啥?半天才回来,还不是去找俺妗子啦?”

    “胡岱,你小子胆大包天,敢盯你舅的梢,小心他踢你的屁股。”

    “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我还以为已经放下了呢。”

    “您舅哪里是放下了,还不是因为忒忙了。”

    “俺妗子也真是的,赶紧来跟俺舅安心过日子不就得了。”

    “你不懂,这中间必有隐情啊。”吴大嘴用手反复地抚摩着自己不过零点五毫米长的胡子茬,那口气,那表情,就像算命先生故弄玄虚卖关子一样。

    “能有啥子隐情?你们大人之间的事也忒麻烦了!”

    “‘心急喝不了热粥’,咱慢慢来。”

    其实,吴大嘴早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就曾多次借去榆树镇赶集的机会找到那位白胡子卖姜老汉,试图从他的嘴里掏出蓝天秀死守在林家庄的真实原因。但是,非常遗憾,警惕性蛮高的白胡子总是装聋作哑,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让他的一片苦心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后来他在榆树镇集上遇到林家庄的一个泼皮无赖,只是塞给了人家一盒子不值钱的香烟,那家伙就“竹筒子倒豆子”,把道听途说的蓝天秀和“大金牙”先如何偷情,后被林建军如何碰巧撞见,而林建军如何痛不欲生地寻了短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对方虽然不知道“大金牙”姓什名谁,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根据对方所说的体貌特征来判断,认定跑不了韩振焘的干系。然而,他情知事关重大,如果告诉了韩家栋事实真相,就凭他的脾气,断然不会轻饶了韩振焘,肯定会闹出大乱子,他于是决定先把秘密藏在心里,再从长计议。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仲秋时节。韩氏制砖厂喜从天降,吴大嘴在泰城与华天建筑公司签订了四百六十万块红砖的供货合同,并拿来了五千元的定金。吴大嘴独居奇功,一下子牛x了起来,好似嘎嘎叫的老母鸡,惟恐别人不知道它下了只大大的双黄蛋,逢人便宣传他的丰功伟绩。许多乡里乡亲私下里替韩家栋算了一笔经济账,越算心里越嫉妒。而那些把钱借给韩家栋的亲朋好友,一下子吃了定心丸,知道他们的老本不但不会有任何闪失,就连那很可观的利息也有了强有力的保障。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韩家栋则陷入了沉思。因为按合同要求,虽然到明年开春才开始陆续供货,但为了不影响按时发货,必须赶在上冻之前先把大部分砖坯做好晾干,然后再趁着冬季慢慢烧制,可起码十几万元的流动资金从何而来,让他一时抓耳挠腮。尤其是正值全国上下“紧缩银根,治理整顿”,若从银行里贷款,不仅利息高得惊人,并且很难贷得出来。

    韩家栋没有想到,吴大嘴时常让他皱眉头的“嘎嘎”叫,恰恰帮了他的大忙,替韩氏制砖厂做了正面宣传。乡亲们知道韩氏制砖厂急需流动资金后,纷纷解囊相助,并声称利息多少好说。还有个别外村的村民,把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或者盖房子的钱从银行里统统取了出来,并且惟恐人家嫌钱太少不肯接收,然后托人转面子交给了韩家栋,企盼着钱生钱、利滚利。在短短的十几天的时间里,韩家栋就筹集到了所需要的全部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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