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最是冷冽。雪水顺着冰凌滴落在街面上,汇流成河,上面随处可见漂浮的半裸僵尸。每年的这个时候,天剑城里都要冻死一大批的人,这些人衣不蔽体,忍饥挨饿,勉强度过了春夏,终究熬不过秋冬。

    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冻僵的尸身沿着雪河流出城外,食肉的荒兽从厚土层里爬出来,饱餐一顿,然后继续蛰伏。天剑城里的底层人将亲生子女抛弃在荒野里都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能够挨到被天地自然淘汰的时候,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那些幸存下来的平民没有对着同类的尸身悲戚感慨一番,而是怀着满腔热情,传颂叶氏家主的事迹。

    叶氏内部的新法令还没有颁布,却已经在天剑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茶楼酒肆里说的都是叶氏家主的故事。叶依俨然成了混元大帝化身的救世主,天剑城的希望。这些传说越来越离谱,大家却心照不宣地深信不疑。

    “叶家主得了混元大帝的真传,圣人转世普度众生,六位天阶顶峰的高手,没抗住她一剑之威。”

    “她的剑气壁垒无懈可击,圈住整座天剑城也不在话下,四大家族在她面前都是土鸡瓦狗。”

    “我听说她爹叶靖当年在大荒里得了离火之精,又将这种先天合道的圣物造了她的元神,所以说叶家主将来是要成道的,这个世界都要被她的规则重塑,咱们的苦日子也快到头了。”

    这些传言的确令寒门子弟欢欣鼓舞,他们一直等着这样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柳重归也乐见这个状况,他一手创造的这个事件,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虽说叶依的惊艳表现的确令他有些意外,但是,无论如何,事情正朝着他的预想发展,而且发展的可能会比预想的还要快,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柳重归很清楚,那一天总会来临的,这是天命。他始终相信事在人为,天命可以决定世界的开端与结局,却无法选择由谁开始,由谁结束。

    这就是天命的偶然与必然,世界的轮回是无法改变的,两千年前的无名少年和一千年前的柳氏先祖都只能是不变中的变数,而即将登场的第三人也不会例外。

    叶氏的大殿里,叔侄二人靠着炉火,相对而坐,案上无酒,眼中有伤。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么?”

    叶君神色黯然,老实回答道:“没有,我们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人心怎么都隔着一层肚皮,若是之间再有些利益纠葛,隔得就更远了。”他不是为自己回答的,而是为了他的大哥叶靖,叶靖不该轻信他。

    叶依却没法领悟这层真意,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我却不这样想,我这一生,遇到很多值得信任的人,生养我的父母,帮过我很多的奴隶杨素,给我指明道路的老院长。”

    “如果有一天,你心之所向却与他们相左,你还会信任他们么?”

    叶依被问住了,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但是这种否定是没法说出口的,人生经不起假设。她想了很久,幽幽说道:“道若不同,终究陌路,你与我父亲之间,大概就是这样吧。”

    “你父亲的道很清楚,而我却连自己的路在何方都不知道。”叶君心有悔意,语气十分自责,“所以我常会犯错,常会自省,家族子弟的臭毛病我一点也没有落下,行事畏首畏尾。”

    “你当初把叶浪送进大荒不是为了梦想,而是为了赎罪,现在来支持我的变法,也是一样的吧?”

    叶君默然无语,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是带有这样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归根结底,他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叶依见他垂头沉默,冷声道:“你去修道学院接替老院长的位置吧,也许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了。”

    鹿台之上,四家主再次聚首。

    李家主怒道:“叶依,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么一闹腾,我家的门客散去了一大半,奴隶也纷纷出逃。现在天剑城里,那些泥腿子们都把你捧上天了,难道你想坏了四家的情谊,做天下的共主?”

    叶依笑道:“四家从来就没有什么情谊,不过是狼狈为奸而已,我也不想做天下的共主,这个天下太大了,我统御不了。”

    李家主神色大变,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你若是想退出结盟,那就别怪我们三家翻脸无情。”

    叶依不再多言,拔出了火凤剑,这大家族的势力,便是她必须要跨越的第一道障碍。火红的光芒笼罩了整座鹿台,湛蓝的天空就像被火烧了一样,一个人的灵力竟然能营造出如此骇人的异象,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天人之姿。

    李家主彻底怂了,他甚至连出剑的勇气都没了,畏畏缩缩地等着其他两位家主的回应。大家族的底蕴深厚,不见得就没有制衡叶依的手段。

    柳重归轻松笑道:“你不用看我,叶家主的实力就算还没到达荒级,也差不了多少了,咱们这样的天阶顶峰高手,来十个也没用。”

    风家主也是一脸无奈,他就算真的留有后招,也不会选择现在出手。现在的情况很明显,大家族都不想拼命了,只有保存实力,才能在今后的乱局中自保。

    叶依见三人都没有出手的意思,便也收了灵力,厉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今后若是谁还敢从中作梗,我必要闹他个天翻地覆,不死不休。”说完,飘然下了鹿台。

    招贤榜下,应者云集。

    叶氏宫殿的外墙下,布满了救济穷困的窝棚,这天剑城里的穷苦人,数不胜数,这些救济如同杯水车薪,不过是平白耗费家族的财力而已。

    叶氏大总管,这个精明的胖老头,站在宫殿的门口,心里在滴血,“这小妮子可真会败家,叶氏有多少资产够这样挥霍的?何况还用在这些没用的人身上。”他望向宫殿内的时候,心里只会更痛,暗暗叹气道,“哎,少主真的长大了,这是破釜沉舟啊,叶氏的蓄积一次耗尽,已经没有退路了。”

    叶氏大宴群雄,这座死气沉沉的天剑城再次有了生气,仿佛回到了千年前,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只是那个时代结束的太悲哀了,以至于人类沉寂了一千年。

    一道剑气从南面大荒而来,直接冲入了叶氏的宫殿。这剑气如同白虹贯日般,穿插了数百里,气势惊人,整座天剑城都为之动容。

    白头老翁从天而降,他身上裹着厚重的荒兽毛皮,蓬头垢面,却神满气足,颇为不凡。

    “我要见叶氏家主。”

    “家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宫殿里正在宴饮的门客,纷纷拔剑鼓噪,这些人初归附叶氏,正是表现的时候,自然都不甘落后,将白头老翁围在了中间。

    白头老翁苦笑着摇头,眼神一凛,剑气激荡,白光闪动,霎时之间,众门客手中的武器纷纷寸断。这些人手中握着半把废剑,目瞪口呆,半日无言。

    他们的境界虽然不算高,但也不都是无能之辈,就算天阶顶峰的高手,想要一次性对付这么多人,也不是那么轻松的。来者的修为,深不可测,何况这人还是从大荒中来,看起来也像是个野人,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

    “王夫?”一老者笑着上前招呼道,“那日你高歌而去,我以为是心灰意冷,没想到归来的时候,风采更甚。”

    原来这白头老人正是城南惨案中痛失双子的王夫,这人天纵之资,那日独自进入大荒里寻找失踪的小儿,虽然寻子不得,却另有奇遇,修为大进了一步。

    王夫见了旧友,笑道:“时过境迁,不想老弟也投到了叶氏门下。”

    “叶家主众望所归,我虽已是老朽之身,也愿意跟着她最后拼一场,也不枉此生了。王兄这身好本事,此时来投,正当时候,何愁壮志不成?”

    王夫皱眉道:“叶氏家主的事情,我虽远涉大荒,也能有所察觉,只是我此次归来,倒不是为了投奔于她,而是有更要紧的事,烦老弟为我引见。”

    这人见王夫说的郑重,又素知此人脾性,料定真有大事发生,不敢怠慢,将王夫引进了大殿之中。

    叶依见了王夫,自然认得,那日在城南,她一剑没能破掉此人的护体罡气,已然知他不凡。

    王夫径自在叶依对面坐下,见桌上珍馐美酒,一点也不客气,狂风扫落叶般,席卷一空,然后尴尬一笑。叶依不以为意,吩咐奴隶重新上了一桌酒肴。

    老人喝了一口酒,沉声说道,“我这些日子在大荒里走动,发现那些荒兽有朝着西面集合的迹象,这可不寻常。”

    叶依听了,暗自思索,千年之变,荒神重临,这些传说未必是空穴来风。大荒的西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老先生是怎么认为的?”

    “你一定听说过那个人的传说,不用怀疑,这是唯一的解释。”

    “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人类与荒兽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终止,天剑城的安宁也只是暂时的。那个人的目的不过是重新唤醒荒神,然后挑起人兽大战。几千年了,人类退了又退,最后窝在了这个小小的天剑城里,以为永世都安宁了。”皓首老人微眯着双眼,神色悲哀,“实际上,永远不会有安宁,这天剑城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在荒神的力量面前,什么结界都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就碎了。”

    叶依深吸了一口气,这老人的说法,比传说还要耸人听闻,“荒神会灭绝人类?”

    “它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未必能做到,人兽之间的战争,不死不休。”老人又喝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肴,赞不绝口,笑道:“你们这些大家族真会享受,可怜我荒野求生,茹毛饮血,悲惨的很。”

    叶依没有心思跟他调侃,问道:“难道我们可以阻止荒神的图谋?”

    “仅仅凭着你们是远远不行的,这个世界还很大,远不是一个小小的天剑城能想象的到的。在遥远的大荒里,一定还有一些真正的人类强者,你得想办法和那些人类联络起来,组成一股真正强大的力量,才足以对抗荒神。”

    “我要怎么做?”

    “一路向西,你们一定能相遇的,存亡之争,谁也不敢懈怠。天剑城的人醉生梦死……”老人正要倒酒,酒壶已经空了,愣在了原处。

    叶依慨然道:“好酒全上,佳肴尽享,今日不醉不休。”

    老人听了,展颜大笑道,“家主好气魄,咱们今日大醉一场,明日便也效仿古时的英雄,大荒里的强者,高歌纵马,遍踏了这十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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