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圣宗的创始人——仙魔大战中侥幸生存下来的画魔,在统一相州,点燃文明之火的时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了。
    赵沉露的结论,带来了很漫长的沉默。
    或许是因为在此之前,她从圣录中解读出的不可思议的结论实在太多,已经让听众的神经变得麻木,所以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并没有带来更多的震撼。
    过了很久,赵沉露见听众毫无反应,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补充道:“你们的反应倒是淡定得很啊,比两位创始人要淡定多了,当它们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幸存下来,而那又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它们的世界观都崩溃了。”
    “入侵九州大陆的大部分魔族,都是在母巢中孕育而生的,在虫卵形态下就被灌输了魔族的本能,其中关于魔族的自我认知是重中之重,亲爱的,咱们当初破灭第一座母巢的时候还破解过魔族的自我认知结构,重点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王九当然记得,关于魔族的记忆,除了与魔皇决战的部分之外,都还完美无瑕地存在于脑海中。
    魔族在母巢中得到的自我认知,重点包括以下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应该效忠谁。
    其中第一个问题,决定了魔族的位阶和本能,作为一个等级壁垒森严的种族,魔族的每一个个体都在这个体系中有着明确的位置,其中画魔就是中等偏下的一种,有着怯战、苟活等本能,是庞大的魔族体系中的一朵奇葩。
    第二个问题,则决定了魔族的归属感,在魔皇诞生之前,魔族通常是没有归属感这个概念的,常年的自相残杀,让它们根本不会意识到同族、同乡意味着什么。但在魔皇之后,所有的魔族都会被强制灌输归属感,大家同属魔族,如无必要,不可自相残杀。
    第三个问题自然是决定了魔族的奋斗目标,所有的魔族都要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一切都奉献给伟大的魔皇,沿着魔皇所指的风向勇往直前。
    这三个问题,构成了魔族自我认知的核心,然而对于两头画魔来说,当它们从虫卵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三个问题就直接崩溃了两个。
    魔皇战死,魔族不再有效忠的对象,这直接粉碎了它们的理想和未来。
    魔族接近全灭,母巢也被摧毁,同时时光流逝万年,过去的一切都物是人非,所以魔族的归属感也变得虚无缥缈。
    三大问题中,只有我是谁还牢不可破,但是在祭典之后,就连这一条也不复存在了。
    能够安然撑过文明之火的洗礼,已经不可能是魔族了。人魔之间的血海深仇,就算一直到天地的尽头也不会消失,两头画魔从苏醒的那一刻就清晰地感知到了这方天地对魔族的排斥和敌意,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天地,却在祭典上将画魔视为了自己人……所以,当文明之火逐渐分散到大陆各处,祭典正式结束以后,两位幸存下来的画魔,看着四周群聚的人类修仙者,感受着那无数道饱含敬重的炽烈目光,瞬间就感到自己的世界分崩离析。
    “所以……祭典之后,两位先祖才因为‘消耗过剧’,闭关数月不出?”
    宗主的声音满是干涩:“祭典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新的世界里,圣宗将会大权独揽,配合三院形成绝对的权力中心,但是几个月的空窗期,却让圣宗的权力大量流失,三院院长不得不主动挑起重担,并将一部分权力下放给世家宗门……后来我们都分析是两位先祖刻意分散了权力以避免腐化,但是现在来看,恐怕只是在消化由魔转人的奇迹吧。”
    赵沉露说道:“是的,这部分记载也是整本圣录中最为情绪化和模糊不清的部分,它们在祭典之后,就闭关不出,不断以各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寻找新的自我认知。理论上,魔族与人类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对立的两种生物,不可能完成互相转化——单单生理结构上就存在诸多决定性的不同。而它们之前虽然对自己做过改造,以尽量逼真地模仿人类,但改造的只是外在,内在核心依然是魔族,至少画魔的扁平心脏是无法更改的……”
    宗主问道:“那实际上呢?”
    赵沉露笑了笑:“你猜呢?”
    “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你对这本圣录的解读,已经把我的常识也粉碎得七七八八了,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了。”
    赵沉露说道:“哎呀,这么快就进入麻木期了?略微扫兴啊。好吧,我就直接说了吧,从它们的结论来看,情况是一半一半,一方面,在长期伪装人类的过程中,它们的身体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异,和标准意义上的魔族有了极大的不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一个没有魔皇,没有母巢,天地法则处处压制魔族的地方生活上几十上百年,身体结构不可能没有变异,例如画魔最典型的扁平心脏,就呈现出了膨胀立体化的趋势。而根据它们本人的分析,这是因为缺少母巢的直接供给、同时扮演圣人角色的时候又无法以大肆杀戮来补充能量,导致画魔的新陈代谢长期紊乱的结果。而它们的各种变化,几乎无一例外是在向人类靠拢。而这一点,根据分析得出的原因,在于相州大陆的天地法则独宠人类,所以为了适应天地法则,生物必然会向着人类的方向进化。”
    宗主问道:“但即便如此,它们依然不能算是人类吧?”
    “那就要看你如何定义人类二字了,什么样的生物才算是人类?两只眼,一张嘴巴?那么修仙者中开了天目的,修了多舌言灵的,就都被开除人籍了。对于凡人,我们还能在生物层面给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定义,但是到了修仙者层面,我们已经很难准确定义人类一词了,所以,我们凭什么才能说它们不是人类呢?它们哪一点不属于人类了?”
    宗主顿时语塞。
    其实类似的问题,在人类社会早有争论,换成一般人类倒也罢了,但是到了修仙者层面,生理结构的差异之大,很多时候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的差异。身形庞大的修仙者,可以将肉身打造成是十几米高的小山,而反过来自然也有身高不过半米的矮人。至于内部器官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许多修士都炼成了原创器官,经脉循环、周身窍穴都和其他修仙者有极大的差异。
    这种情况下,人类一词,范畴就未免太大了,所以一般来说,对人类的定义,就只能追本溯源,根据修仙者在踏足仙道之前的情况,来判断他是否属于人类。
    但这其实同样存在问题,因为有些血脉延续超过千年的世家宗门,在几十代人的努力后,生来就已经和寻常人类有了本质区别,生理差异同样大过了人类和其他生物,难道说要将这些千年世家也开除人籍?
    所以实际上对人类的定义,目前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只不过再怎么糊涂,两头画魔被当成人族,也实在是……
    赵沉露说道:“实际上,如何定义人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或许在很多人看来,魔族与人类是绝对不可兼容的两面,但对于当时的相州大陆来说,再没有人比那两位魔族更像是人类了,无论它们体内拥有怎样的器官,卸下伪装后拥有怎样的外表,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们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宗主涩声说道:“或许就算没有它们,也会有其他人……”
    “那么就是其他人得到大陆的恩宠呗,天地法则不会在乎动机和可能性,只会看重结果,而从结果来看,一手打造人类文明新时代的正是两位魔族,所以承认它们的人类身份,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沈城那边将一些积极融入人类社会的精怪之流也视为同类一般,做出了贡献,就应当给予其奖励,这是最基本的规则,人类文明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回馈机制之上。”
    赵沉露顿了顿,又说道:“而且从圣录中的记载来看,当祭典完成以后,接受了文明之火的洗礼,两位原魔族就已经欲罢不能了,他们在闭关数月以后,确定了一件事,虽然自己的身体结构,还维持了部分魔族特征,但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趋近于人类,文明之火对他们的洗礼既是认可也是约束,约束着它们永远也无法回归魔族的生活。”
    宗主沉默了很久,说道:“这种约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魔族已经灭亡,人类的文明开始崛起,它们作为人类文明的圣人,难道不好过作一个中位的魔族?”
    赵沉露笑道:“老头,你也算是当代圣人了,怎么还会问出这么没水平的问题,换了你,易地而处,你能理直气壮地去做人类的圣人么?画魔虽然天性胆怯懦弱,但毕竟是魔皇亲手打造的魔族,基本的忠诚还是有的。”
    “但现在它们能够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
    赵沉露说道:“因为谁而不存在的?这可是更胜杀父之仇的血海深仇啊,换了是你,你难道能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在人世,人死不可复生,就对灭门的仇人笑脸相迎吗?”
    当然是做不到的,就算画魔是魔族中出了名的胆小种族,毕竟也是做不到的。
    赵沉露说道:“如果说之前伪装圣人,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可以勉强解释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者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但是之后的事情已经没法解释了,人类文明之火给它们的认可,是一种连画魔都难以承受的嘲讽。”
    宗主问道:“但是……按照历史记载,圣宗成立以后,他们又兢兢业业地主持了几十年工作,这期间它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偏离了魔族的立场,至少……有挽回的方法吧,以它们当时的能量,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类的文明进程走入歧途,最差也可以选择隐世不出,不至于亲手帮助仇敌重建文明。”
    赵沉露仰起头,考虑了一番,说道:“一般来说的确如此,在圣录中,它们也多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每当它们想要抽身而退的时候,总会有事情找上门来,要么是某些世家开荒遇到困难,要么是宗门内斗,矛盾无法调和,总之都要宗主亲自出面处理。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它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一直到事情被它们圆满地处理完成,它们才会回到万相园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这是文明之火对它们的……诅咒么?”
    “在圣录里,它们一直是这么总结的,将自己的窘境归咎于这片大陆对魔族的惩罚和诅咒,但实际上,燃血文早已经暴露了它们的真实想法,每当人类面临极大的困境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忧虑是无法作伪的。”赵沉露苏或者,又翻到圣录后半部分的某页,“飞燕山山崩,两个拓荒团队同时深陷深渊,两位宗主率众营救,历时七天,终于在绝境中将人救了出来。这件事在正文里只是寥寥数语,然而燃血文中却清楚地记录着它们当时别扭之极的忧虑和急切。”
    宗主看不懂燃血文,但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如果不是真的对人类有着发自内心的关怀,那两位魔族先祖不可能得到天下所有人的由衷认可。
    “但是,为什么它们会由衷地担心人类的安危?这种心性的扭曲,是被外界影响了吗?”
    赵沉露说道:“不清楚,有可能是天地法则的抑制力使然,有可能是它们在最初伪装人类的时候,对自己的改造做得过了头,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魔族在失去魔皇以后,就已经失去了能够凝聚万众的立场,魔族会不知不觉地随波逐流吧。就好像你养条狗养的久了也会生感情一样,那两头魔族也情难自禁了吧。”
    “情难自禁,魔族么?”宗主苦笑,“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王九也开口了。
    “魔族的确拥有感情,只不过个体感情会完全屈从于魔皇的指示,以及杀戮的本能……仙魔大战之后,魔皇战死,再没有人给魔族下达任何指令,魔族自然就会恢复最初时候的混沌天性,偏偏画魔又是万千魔族中,杀性最淡,求生欲望最强的一种。而求生欲望强力的种族,感情总是会更丰富一些。”
    “是这样的,所以,该说是阴差阳错呢,还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促使这一切发生了呢,总之,圣宗创始人的故事,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宗主点点头,示意的确无需赘述。
    两位初代宗主,在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在大陆风平浪静的时候选择了远走洪荒。
    它们前往了金云顶,找到了曾经的人类文明遗址战神殿,看到了同族的尸体,然后留下了那个震撼人心的恨字。
    “原来如此,那个恨字,是要这么解释的……身为魔族,却成了人族的圣人,究其一生都没找到自己的归宿,生命的尽头却是结束在充斥同胞尸体的战神殿中……这般经历,怎一个恨字了得。”
    “以上,就是两位圣宗创始人的故事,这一趟,还真是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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