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誉兄,今日可辛苦你了!”

    ……

    在澎水城中四处找人的,除了澎水县的那些衙役们,还有李袭誉从铁窑上带来的人。

    长孙无忌在树上发这番感慨时,李袭誉早将随从们分出十来人、两人一拨儿地在城内到处乱找,就为分散衙役的注意,好让长孙无忌在槐树上藏得安然些。

    猎户被射死的时间恰好是长孙父子在江边见面那会儿,而且长孙润的箭法很出名,闲言碎语的怀疑已经从澎水县衙门里流露出来了。

    澎水县陶洪、黔州司马刘方桂在这件案子上是怎么想的,李袭誉心里不会不知道,问题是长孙润居然就要承认下来!

    从县衙出来之后,李袭誉先去的长孙润家,先期去盈隆宫送信的猎户便是带了东西从这里去的县衙,此时已经空手返回来了。

    李袭誉从他口中得知柳玉如送过来的两件东西,马王不在盈隆宫中,而是在砚山镇,李袭誉一时之间也只猜出了这些女子们大概的用意,却料不清后面的结果。

    锅中炖的豹子肉早就熟了,酒也摆在桌上子,但没有一个人动筷子。李袭誉问这几个人,“长孙润在信宁的江边射没射过箭?”

    人们说,“射过!要不怎么来的豹子肉?”

    李袭誉一惊,追问道,“老夫说的是人,长孙润有没有射过什么人呢?比如说射到了一个猎户。”

    几个猎户纷纷摇头,“都督果真射了人的话,我们瞒谁也不必瞒你李大人啊,谁不知李大人和我们都督是什么关系?”

    李袭誉也就猜到了长孙润的心思,这小子就是想以自家性命为饵,钓出盈隆宫的主人、让他破十年之例到澎水县来。

    但长孙润这个主意还真不好同李袭誉明着讲出来——因为他李袭誉正是盈隆宫主人的老丈人啊。

    想到这里,李袭誉便有些替女婿担心了。

    女婿一家人自从到了黔州,十年间从来不曾公开露面于外县官府,足见此例对于盈隆宫来说,紧要到了什么地步。

    黔州刺史罗得刀、都濡县令高白要见盈隆宫主人时,也都易服,而且从不声张,别说让他破例、明正地赶到澎水县来了。

    ——长孙润要他来澎水县可不是乔装私会的,这小子正打算着招认一桩信宁江边的人命案子呢!

    而澎水县公门,以及黔州某些官员出自哪里的根子,李袭誉也很清楚。

    很明显他们不是盈隆宫一条道上的。

    盈隆宫能得十年平安,谁说不是因为恪守了这个十年未破的规矩?

    单从年纪和阅历上说,李袭誉毕竟比长孙润老成的多。甚至考虑上当局者迷的因素,此时此刻的李袭誉,还要比急于借盈隆宫翻盘的长孙无忌清醒。

    长孙润在女监中匆匆对李袭誉说过的、那件大明宫私相授受给长孙无忌的秘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李袭誉匆忙之间不会一下子否定,但不到最后的关头,他也不敢尽信。

    宦海波涛可比真实的大海汹涌得多,人心在名利和权势的诱导下会生出数不清的变化。

    真真伪伪,全赖盈隆宫主人去一一甄别和定夺,一招不慎,几十口人便有了天上地下截然不同的命运。

    但让女婿一下子迈出这一大步来,风险实在太大了!

    不要说早已销声匿迹十年的皇帝突然在澎水县现身,这件事传播出去可能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随着时间的推移,连盈隆宫都日渐成为心照不宣的存在了。

    既然里面住的不是什么皇帝——官方并无金徽皇帝的记载——与他有关的支言片语都在离开长安时下令销毁了——那他是什么身份?

    也许不论是主持着兵部的英国公、还是大明宫里的李治和武皇后,人人都在静等着盈隆宫主人出现一回。

    前些日子,左千牛大将军薛礼要领兵出讨西域,他派左千牛卫一位六品的姓顾的司阶到盈隆宫来请旨。李袭誉对这件事多少心存着些蹊跷,因为薛礼同女婿的关系,他又不好多说什么。

    薛礼此次借着西方平叛,拿了兵权不假,但是这位曾经位至正三品兵部尚书的、从三品的左千牛将军,从此也将彻底离开玄武门。

    李袭誉猜想,薛礼只要一出京,他原来的左千牛大将军的位置,立刻会换上皇帝或武皇后更为放心的人选。

    薛礼是授命于危难,还是被借故挪离了要害位置?

    盈隆宫给薛礼手下带走的、绣有马王爷字迹和印信的大幅绢旗,正是盈隆宫十年来唯一一次破例的事。

    以李袭誉看来,那件事,盈隆宫已经很有些意气用事了。

    也许两件事真有着内在的联系,那么盈隆宫主人绝不该再冒实。

    可是女婿不现身,又显得对长孙父子太陌不关心了……那么盈隆宫主人和长孙润之间的兄弟之情也就有了隔膜。长孙润豁出来自领人命,那是再也没有能够撬动金徽皇帝的、更重的筹码了。

    盈隆宫不露面,即便是女儿李婉清和高尧以后也不好再见面。

    盈隆宫此时所处的境地,真是动也不妥,不动也不妥。

    李袭誉想,自己总该做点什么——做出事来不能捅破了天、又不能只挠痒痒——对长孙润要有所交待、以慰两人忘年之谊。对女儿有所交待,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好说话。

    又要给女婿留出足够的、进退的余地。

    这事儿!除了做过刺史的李袭誉,任凭谁也做不利索。

    李袭誉暗想,如果李治请金徽皇帝出山是真诚的,那么自己将这件事闹的再大也不算个事儿。

    如果李治夫妇纯属虚情假意,甚至对他们的兄长心怀不善,大不了这次自己也就是老糊涂了,他们能把个致仕的老朽如何?

    拿定了主意时,恰好一个猎户忿忿说道,“不瞒李大人,长孙都督得知捕头陶亮私打了阁老大人几十下杀威棒,气愤不已,明令我们今晚务必替老大人出了这口恶气,只要不把人打死!”

    李袭誉道,“陶亮此人甚是可恶!老夫居然也是这般设想的!”

    高尧有些担心,轻声道,“伯父,以侄女看你老人家就不必露面,若将伯父牵扯进去的话,六嫂知道了岂不要埋怨我们不懂事!”

    李袭誉朗声道,“你长孙家的事,便是我李袭誉父女的事!我们别的不说了,两方面且吃饱喝足了,待天黑后痛快行事。”

    “老大人,你意我们该如何行事?”

    “就揍他小子!”李袭誉两眼发亮地说道。

    长孙润的手下四五个,李袭誉带来留在身边的人也有四五个,加到一起也够用了,人们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

    ……

    一州刺史到哪里、要见什么人,动静太大,而黔州真不是一块净土。

    罗得刀每次要见金徽皇帝,都是打着公务的旗号到都濡县。高白县令会一板一眼地接待刺史,刺史有什么事便通过高白知道,事不急时叶玉烟到县衙来自可传递,事急时县令的两位夫人——菊儿或雪莲会去盈隆岭一趟。

    如此看,罗得刀要见盈隆宫主人一面也不大容易。

    今天的事情不小,长孙润涉嫌一件人命案,此事无论如何要尽快让盈隆宫主人知道。罗得刀到了都濡县,挺身进了县衙,不一会儿,高白二夫人雪莲便带了两个婢女往砚山镇去了。

    刺史和县令,本来是大唐外官中等级森严的存在,刺史威严正经,县令毕恭毕敬。

    但在没有外人时,罗得刀和高白焉然一对兄弟。挥退了下人,刺史罗得刀鞋也脱了,就为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抿了口茶说道,

    “兄弟,我觉着黔州要有大事了。”

    “罗兄因何有这样的想法?”

    “兄弟你看看,自李治上位之后,皇室宗亲让他和武氏砍得七零八落,这个人看似仁义,实则手狠心黑,是个干大事的!我担心这十年间,他和武氏站稳了根基,这是要打陛下——他同胞兄长的主意了。”

    两人之间这般指名道姓地说到了当今的皇帝和皇后,放在一般的任何人之间是不敢的,而高白听了,仿佛罗得刀说到的,只是寻常的家常里短。

    罗得刀掰着手指头说,“高白你看看,贞观皇帝的这些儿子们,今天还剩下谁了!”

    “老大李承乾贞观十九年死于黔州,老二李宽死的早,老七李祐贞观十七年被杀,老十三李嚣贞观六年死,老十四李简贞观五年死,这里面至少有两个人——李承乾、李佑的死多多少少同李治有些关联。但为了争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便不过多附会到李治身上,”

    “罗兄说的是啊,老三李恪永徽三年伏诛,老四李泰永徽三年死于勋乡,再加上江夏王、荆王。都是永徽三年,谁不知道所谓的永徽三年就是李治真正上位的第二年?”

    “老五,也就是盈隆宫陛下的双胞胎哥哥,贞观十七年死于西州,老八李愔永徽年间死于巴州,到眼下你再看看活着的,有一个李恽是相州刺史,一个李贞是蔡州刺史,一个李慎是贝州刺史,李明苏州刺史,没有一个都督,料想这些人,一个个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贞观皇帝十六个儿子,此时本该个个年富力强,但到今天连盈隆宫主人和大明宫主人都算上,只剩下了不足一小半儿。

    “这些人能够活到眼下,一则因为他们还算老实,二则李治夫妇总不能太急于求成吧?总得照顾一下吃相,不过即使看看废太子陈王李忠的处境,也不难看出武氏的胃口,李治想收手,武氏也不会的。”

    李治上位之后,曾将儿子李忠立为太子,但李忠并非武氏所生。

    永徽六年王皇后被废,立武昭仪为皇后时,她的儿子李弘已三岁,礼部尚书许敬宗上书李治,于显庆元年立李弘为皇太子,将李忠贬为梁王,任房州刺史。

    高白虽未见过什么世面,但对罗得刀的话向来深信,人家书读的多啊,长期坐着刺史位置,对政坛上的风云变幻见的也多。听了罗得刀的话,高白不由得立刻担心起盈隆宫主人来。

    这些年,盈隆宫主人深居简出,行事一向低调,要命的是他将自己皇族的身份一丝不留地全都抹去了,十年间长安高层换了个遍,谁不拥戴在位者?盈隆宫真要有事,谁会向着盈隆宫说话?

    事实已然证明了,仅凭行事低调是躲不过大难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罗兄,不瞒你说,兄弟也偶尔担心陛下的安危,但我只是个管家,担心归担心,但在陛下面前连一个字都不敢提醒啊!”

    有些事高白不便对罗得刀说,私下里他同夫人菊儿也探讨过这件事,像他们这种身上明确打上金徽皇帝烙印的人,你就算想昧着良心转投大明宫,大明宫都不稀罕,不放心。

    再说这种事谁都可以做,管家不能做。菊儿曾在枕席间对高白说,“高白我们能做背主的事吗?陛下也从未强拉住我们,要走我们随时可走。”

    罗得刀说,“十年的光景真不算短了!那年老子被王达的手下劫到柳中县去让人以死想胁,就想套我的口供为害陛下。若非淑妃暗中施救,我早死了。谁成想还能娶妻生子位至刺史?值了,这个刺史之位即便明日不坐了,老子也不差什么。”

    “罗兄你的意思是……”

    “我要斗胆提醒盈隆宫陛下早做打算,万万不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放得过他,他却未见放得过你。我不信,李治和武媚娘挥刀劈砍了这么些有威胁的宗族兄弟,一转身看到盈隆宫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他们在大明宫能睡得着觉。”

    “罗兄你宜慎言啊,这毕竟是陛下兄弟间的家事,而你我只算……这合适么?大不了我们同陛盈隆宫荣辱与共,黔州留不住,大唐留不住,还可以去域外。”

    一时间两人无语了,一口一口地喝茶。

    之后,黔州刺史重重放了茶杯,下决心道,“十年可以蹉跎,但关键处一刻都不能马虎,我已打定了主意!”

    “什么主意?”

    罗得刀说,豁着惹盈隆宫陛下发火,该说的话话他也要说了。

    高白也下了决心,说道,“罗兄,有你打头阵,高某也敢助你一言!总之要挨陛下的训斥,你我也有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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