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金徽皇帝以九五之尊的身份,可不就是天底下第一男子么?李淳风居然迷信了。

    从这里观察大明宫是最不清楚的地方,但李淳风坚持选这个方位。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大明宫里的重重殿宇,里面各处都静悄悄的,内侍和宫女们的表现,与酺日应该有的热闹很不相称。

    他能看到太液池北边的那片石榴林,这让李淳风想起了皇帝在谢贵妃的大福殿——给他的那次深刻教训。

    那是一次多么令人茅塞顿开的启迪啊!

    李淳风研究易理的眼界,仿佛就是从陛下那次的召见后才豁然开朗了。

    他不再尝试着去猜测陛下了,因为每一次都心乱如麻,根本不能静心。

    有一位老太监带着两个年轻的太监,从城下缓步上来,又朝着李淳风坐着的观天台走近,李淳风浑然不知。

    太监们站在观天台的下边,仰着头对太史令道,“李大人,陛下有旨。”

    李淳风蹭地一下跳起来问道,“陛下是让下官立刻去见他吗?”

    太监摇摇头,和蔼地对他道,“不,陛下说,皇后娘娘病体未愈之前,任何宫外之人不得赏城了,太史令请下城吧。”

    李淳风想,初五那天晚上皇后同众妃登上丹凤门,虽然时隔意象不大好的剥卦,有群阴犯阳的含义,但是看起来丹凤门的阳气还是很足的,因而身为群阴之首的皇后才病了。

    那么有没有皇帝和皇后两败俱伤的可能呢?李淳风又凌乱了。

    ……

    初十,金徽陛下有旨:为了皇后娘娘的康复,尽量减少对大明宫的打扰,早朝改回在太极宫的太极殿。

    皇第一直不露面,有些人早已习以为常了,露面才奇怪了!

    同一天皇帝还有旨,晋封李治为皇太弟。人们沉默着,接受这一旨意。

    自古可有谁听说有这样一类储位名堂?赵国公,褚遂良等人纷纷表示,金徽皇帝陛下的决策极其英明。

    晋王殿下有居于储位的经验,又下正当少壮,能够为金徽陛下分忧。同时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出现了什么不测的话,晋王将上位。

    李治对皇帝的决定连谦虚一下、说几句“德能不称位”的话都没有,这更证实了许多人早已猜到、却不敢说出口的猜测——皇帝在初五那天已经驾崩了。

    晋王按着“皇帝”的旨意,举家由入苑坊晋王府搬入了东宫,正式行使储君的职责。

    朝堂上忙着站队,这就简单多了,因为没有选择,只须拥护。

    晋王李治面色始终冰冷着,在众人看起来仿佛在说,“有些东西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寡人用不着给你们的拥护记功。”

    那个不祥的猜测已然到了东宫了,武媚娘曾经在没有王妃在场、只有她和晋王在一起的时候试着问道,

    “殿下,我们何时搬入大明宫呢?殿下会不会将柳皇后、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人收入后宫呢?臣妾以为还是不要吧,这对晋王妃不公,而且不好对世人说呀。”

    这本是两人之间最为亲密且私密的谈话,武媚娘以为,以皇太弟对她的宠爱,即便她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也是应该的。

    哪知晋王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仍然勃然大怒,厉声呵斥她道,“你胡说什么!你可真行,自已都不怕世人说,放到别人身上你倒怕了,信不信寡人将你赶到感业寺去!”

    武媚娘吓得魂飞魄散,立时跪下请罪。其实她担心的不是王妃王氏,而是自己。

    以柳皇后及淑、德、贤、婉等妃的姿色,如果这些人留下来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她的出头之日了。李治在只有两个人时还动容动色,足以说明她今后的地位。

    这些日子,大明宫里什么消息都没有,武媚娘早就猜到了。但李治这样不留情面的喝斥,又让她十分委屈。

    武氏认为,李治此时不让说皇后,只是出于事态的稳妥考虑。试想,柳皇后失忆、皇子又年幼的时候,谁才能维护皇族的基业呢?是李治。

    那么她估计,也许等不到下个月,皇太弟便会为故皇妃们考虑去向了。

    世事如棋真是无法预料,谁能想的到春秋鼎盛的金徽皇帝是这么个结局!而下了储君之位的李治,居然能够重新上位?

    晋王妃王氏、同晋王侧妃萧氏的明争暗斗,几乎从她们搬入东宫之后的第一天又开始了。

    武媚娘抽身撤出,不支持任何一个,对谁私下里都隐晦地表达支持,又不落给她们口实。因为这两个女子身后各有一丈,而武氏什么一丈都没有。

    ……

    西州来的护牧队直到今日才离京,因为有一人胳膊上中了一弩箭,此时已经能勉强上路了。

    陈九和陈九媳妇与护牧队员们,是这么多日来,第一拨儿被召入大明宫的外来人,他们见到了皇后娘娘,这才得知她患了失忆。

    幸好这是从西州来的人,柳皇后都认得她们,与他们坐着、很正常地说了会儿话。

    但陈九媳妇等人还是听出了一点不正常,因为皇后看不出一点异样,但聊到的事情都是西州的往事,提到皇帝时也是一口一个“高大人”。

    陈九媳妇偷偷地背过身子抹泪,皇后端庄如昔,却因为失忆而不记得大明宫以及长安的事了。

    这让皇后看起来更加有母仪,而且单纯圣洁。

    她不提这些人的长安之行,好像认为他们只是从旧村中、跑到新村高大人的家里来闲聊,皇后告诉陈九媳妇要常来玩,还说已经有几日未到蚕事房和织绫场去了。

    放生侯的娘也一起入的宫,她们都没有见到皇帝的面,但众妃们都在。

    婆子听到了皇后的话,止不住一阵阵难过,她能处置难产,痛恨自己不会治皇后的病。

    婆子问为什么不见太医过来,谢金莲说,太医能懂什么!

    婆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几位皇妃,看得出不召太医过来替皇后看病,不像是贵妃一个人的意思。

    而且谢贵妃还代皇后赏了婆子,将牧场新村的家赐给了她。

    婆子淌着眼泪谢恩,这是皇后在她未发病时拿的主意,但此时皇后娘娘却茫然不知了。

    护牧队和陈九夫妇都有重赏,贵妃感谢他们还想着这些人,示意他们可以启程了,回西州不必传扬皇后的病情,以免乡亲们挂念。

    这些人的遗憾,还有没能在启程前再见皇帝一面,听贵妃说,皇帝陛下正在忙什么大事情,谁都没功夫见了。

    ……

    赵国公这些日子一直做恶梦,梦见贞观皇帝对他怒目相向,斥责他以一品国公之尊,视事的格局为什么却很窄小。

    先皇在长孙无忌的面前痛哭流涕,与长孙皇后一起质问他:金徽皇帝登位之后,他身为一位舅舅、国公都做过些什么。

    赵国公在梦中依然惧怕于先皇的威严,坦白说自己收过褚遂良在渭河边的上万亩良田,金徽皇帝原谅了,并将田地都赐给了他。

    坦白说在程重珞的证供抵达长安时,他用计骗过徐惠,并致她寻过短见。

    坦白说,在他得知了房遗爱的行凶计划之后,没有声张,而是将之视作了一次清除房府势力的机会。

    只是在此事上出现了,严重的误算,因为皇帝在离开曹王府时,并未说过圣驾的去向,他以为面临危险的是高审行。

    当然还有坦白他对李恪的戒心,并暗示御史大夫重新搅起归林居的波澜,目的当然是针对吴王李恪。

    但又没算到房遗爱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他低估了房遗爱在名、利同时被人无情践踏时的过激反应。

    赵国公已有数回在梦中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

    每一次,赵国公都暗自庆幸这只是个梦,但梦由心生,以后关于金徽皇帝的往事,他下决心绝不再想了,人都得面向未来,而且晋王将是他唯一要支持的人。

    赵国公在么子长孙润去凉州上任时,曾仔细问过他的看法,当然是对朝政的看法了。

    国公已经被自己的心思搞糊涂了,想听听长孙润的意思。

    出乎他意料的是,长孙润的看法极其简单:金徽陛下怎么会败?父亲你是怎么回事?净想用不着的。难道行事一向不拘常理的陛下不立太子、立个太弟就将你乱成了这样?

    赵国公毫无办法地看着老儿子,暗自摇头,凉州都督还是太没经验了,皇帝便是长孙润心幕中的不败神话。

    西楚霸王又怎样?神话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他叮嘱老儿子,到了凉州任上,理事时一定要成熟些,不要想当然,不要辜负皇帝陛下当初的一番美意。

    长孙润却道,“父亲,你不要劝我了,想一想父亲该如何做好你的大司空便是,如何摸一摸陛下的心思,多替陛下担忧。”

    赵国公无奈的苦笑,看来老儿子还活在梦中呢。

    不过有他赵国公在位,长孙府的未来希望还是在老儿子身上,长孙冲仍然没什么希望。

    至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赵国公不会让长孙润跌什么大跟头,希望等自己老迈的时候,这家伙总该成熟起来的。

    长孙无忌再替他的外甥——皇太弟李治操心,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

    大明宫虽然有凝血宝珠,但金徽皇帝的身后事必须及早有个交待,这样李治才能尽快上位。

    眼下众多在京的亲王们,只是被李治用阻绝大明宫信息的方式,阻绝在稍远的一层。如果时间拖的再久,人人都知道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时局会朝着哪方面发展?恐怕心生想法的亲王之中,又要再加上个吴王李恪了吧。

    还有大明宫的皇后和皇妃们,也该早拿主意。

    不然李治怎么搬入大明宫?

    按着晋王一向的作派,赵国公猜这些先皇的遗孀们,大约不会出宫了——直接划归到李治的名下便是。

    毕竟这些女人们个个出色,尤其是柳皇后、樊淑妃、德妃和贤妃,都是远超晋王的原班“人马”的人物,不然这些人安排到哪里去?除了大明宫,安排到哪里去都令人婉惜不已。

    这样也真是不错,柳皇后失忆未好,弄不好将来的新皇后便是樊淑妃的。

    有关秦皇替淑妃备嫁妆的话题,赵国公也知道,看来不算无风起浪了。

    赵国公进不了大明宫,却能进入东宫。一次散朝之后,他入东宫见李治,委婉地向李治提到了关于大明宫中这些女子的建议。

    李治自初五后,一直没有同赵国公提过大明宫的事情。

    而这一次只有甥舅二人,晋王又同他的舅父发怒了,“国公,你以为寡人稀罕这个储君么!最适合者是寡人的皇兄!可,可是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冷冷地说道,“皇兄中箭其实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国公!寡人再叫你一声舅父,这么多日了,舅父到底想过几次寡人皇兄的伤情?反倒担心起皇后的出路来!”

    赵国公自问,他一次也认为既成的事实多想无益,对新时势的冷静分析,对下一步的准确判断才是他该做的。

    但李治的话,还是让赵国公感到有些难为情,李治怎么也像长孙润一样幼稚?又像先皇在梦境中一样的刻薄了!

    赵国公痛苦地说道,“殿下,陛下之不幸,多想有益么?老夫不想伤心,只想今后的路怎么走下去!”

    晋王道,“舅父,若以后寡人也遭了什么不幸,你是否也这般淡然?那时你会拥护谁呢?拥护寡人的濮王兄么?”

    赵国公听出了晋王语气里的冷淡,这可以理解,不过,国公恰恰是从晋王这句充满了负气意味的话里,确认了大明宫里刻意隐瞒的实情。

    那么赵国公府的选择便没有错了。

    李治虽说不比金徽皇帝雄才大略,但只要他能平稳上位,亦不失为一位中规中矩的皇帝。甚至此时便可判断,今后李治会比金徽皇帝更加依赖赵国公。那么对赵国公来讲,也算利大于敝了!

    最明显的一件事已然说明了这一点——这件事,因而不了了之了。

    郭孝恪不出世,那么李治会更加倚赖赵国公。

    以长孙无忌的判断,郭孝恪失去了金徽皇帝的庇佑,以他那个四面漏风的过往经历,八成也不敢作此想了,郭孝恪经不住御史台的一次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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